云摇是当真没想到,这样一个视仙娥命如草芥的祸世魔头,要往生轮的目的,竟然只是复活一个人。
莫非……是要复活个更可怕的魔头?
一想到这儿,云摇心里顿时一抖。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腕心:“复活可以,现在不行。”
“为何?”天魔沉眸如晦,云摇毫不怀疑自己一个字说错顷刻就能叫他的魔焰烧成飞灰。
“往生轮如今是沉寂状态,”云摇实话实说,“它真正的主人是仙界三圣之一、司天宫之主,只是如今祂老人家不知所踪。这等神器自然不是我们这种小仙子能真正掌控的,说是掌管,实则是照料看顾。它不想醒,我就没法强行将它唤醒。”
“那它要多久才醒?”
“这个,不知……”
云摇小心说完,偷眼瞟了下天魔的神情。
不出所料,他冷冰冰地睨着她的手腕,一副在思考要将它清蒸还是红烧的架势。
“但请大仙放心,”云摇立刻挺直腰,抑扬顿挫成竹在胸,“只要一有苏醒迹象,我一定是第一个察觉的。到时候第一时间向您知会!”
“是么。”
“嗯嗯嗯嗯。”
云摇点头如捣蒜,极尽诚恳。
天魔漠然冷淡地睨着她,几息后,他忽勾了下薄唇,没什么真实情绪地笑了。
“好。”
云摇肩膀微垮,刚要松下口气。
便听天魔声线倦懒:“既如此,在它苏醒之前,你就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边。”
“……”云摇扭头:“?”
等等。
这和说好的不——
“有意见?”天魔沙哑着嗓音,懒懒睨来一眼,眼底戾意沉沉,魔焰滔滔。
云摇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没有,没有。”
杀意如雪消融。
那人似乎也有些倦了,径直走过满地狼藉与血迹,所过之处,曳在袍尾的魔焰将那一切焚烧一空,半点痕迹都不曾留存。
——如此彻底的抹除,连气机都不存。
云摇看在眼里,只觉胆战心惊。
即便是传闻中可怖的域外天魔,也不该是这样形同毁灭本身的存在。
他到底是什么人……
云摇在心底揣摩了一遍这魔头的喜怒无常、恩威难测,试探着跟上去,开口问道:“小仙敢问一句,不知大仙要复活的,是什么人?”
那人已倚坐上了殿中本是留给青木神君的尊座。
闻言,他略掀起眼帘,沉眸望了云摇许久。
那个眼神叫云摇背后发毛。
——她总觉着,他虽在看着她,但目光又早已穿过了她,看向无尽时空以外的另一个人。
莫非就是他之前掐着她脖子喊得那个人?
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和魔头背后的大魔头长得十分相近?
云摇正胡思乱想着,却见尊座里,那人徐徐垂遮了眼帘,他从玄色袍袖中勾抬起手,衣袖便层叠委顿在他肘下,露出的冷白指骨缓慢伸展开。
在那双堪称美得惊绝的手掌之上,光线被扭曲,弯折。
虚空中慢慢绽放了一朵花。
那是凡界的一种花,云摇识得,它名为芙蕖。
在凡界,它该是一朵再普通不过的,最常见的粉白色的芙蕖花。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也只不过是花瓣边缘,洇开了一圈淡淡的紫意。
云摇正不解,忽然察觉什么,她眸瞳微缩,盯紧了芙蕖花的莲心。
那里面,蛰伏着一道淡得几乎要消散的神识。
“这是……什么?”云摇下意识开口问。
“这里面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道神识,她在其中教我分辨善恶,识得忠奸,劝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天魔倚在椅中,似乎是玩笑,但不知为何字字切齿。
听不出是恨意还是颤栗。
云摇莫名有些触目惊心。
想这天魔身上早已浓重得化不开、不知杀了多少人才能积蓄起的杀意与死意,还有他方才随手捏死仙娥如捏死蝼蚁一般的随意……
专留下这道神识的那个倒霉蛋大概只能死不瞑目了。
但不知为何,云摇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照她说的做了吗?”
“……”
慕寒渊徐缓抬眸:“我杀尽了她要我提防的浮玉宫,从上到下,一个未留。……可是不够,不够啊。”
“仙域那些人,他们总是一日日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名字、从不许我去祭拜她、不许我再接近她的山峰洞府——可他们怎么配?!那是我一人的师尊!!”
“所以、我就将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杀了!反正她都死了,他们留着还有什么用?!”
“……”
望着面前声哑神狞,眼神已尽疯魔的人,云摇心口栗然微涩。
她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种感受。
大概是……作为仙界的无事小神仙,她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杀孽无尽、罪海滔天的大魔头吧。
云摇正想着,忽觉得一道可怖的气息锁定了自己。
她下意识抬头,对上天魔泛红的眼。他正深沉恸然地望着她,眼底情绪刻骨忱忱。
指骨轻拨,那朵粉白色的芙蕖便朝着云摇扑来。
小仙子一僵,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天魔的魔焰锁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芙蕖花停在了她身前。
慕寒渊一眼不眨地死死盯着它。
存放那一缕神识的花芯微微亮起,几乎灼穿了他漆黑的眸底。
他并未看到。
小仙子眉心一点金纹极快地亮起又覆灭。与之同时,就要熠起光芒的花蕊,再一次黯淡下去,归于沉寂。
“……”
一同归寂了的,还有慕寒渊的眼眸。
那一刹那他的神色极尽狰狞,仿佛刚抓进手中的一丝希望在眼前如泡影般消弭。
云摇感觉到他杀意尽布的眼神盯住了自己。
——他想杀了她。
为何?
因为她不是他等了无数年的那个人吗?
云摇惊讶于此刻自己的心情竟然好像是难过大于恐惧的,从芙蕖花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息起,她就觉得难过了。
“……我是太久没梦到她了,连这种不切实际的幻念都会有。”
魔的杀意终究还是淡了下去。
他靠回座椅,漠然冷淡地睨着随他魔焰一松便弱得跪到地上去的小仙子,他声线沙哑而消沉:“你怎么可能是她。”
云摇艰难地支起身。
“为何不求救,”慕寒渊冷漠抬眸,“这一次,我明明没有封你的口。”
“求救有用么。”
云摇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冷地问。
魔似乎怔了下,眼神滞涩地盯着她,那一瞬晃过其中的茫然竟如个大雾中寻不得归路的孩童。
……疯了。
云摇一咬舌尖,叫痛意将自己唤醒。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祸世魔头,她就是疯了才会觉得他可怜、值得同情。
一边暗自骂着自己,云摇一边迅速挂起个笑脸,转移这天魔的注意力:“所以,大仙你要我复活的,就是这芙蕖花中那道神识的主人?”
“……嗯。”
慕寒渊阴沉了眸色,靠回去:“不许再叫我大仙。”
云摇笑吟吟:“大——”
“再听到一次,”慕寒渊冷嘲望她,“我便在仙界再杀一人。”
云摇:“……”
杀人不眨眼的狗魔头。
等着吧,你肯定会遭报应的!
小仙子忍辱负重地咬了咬牙,撑起笑脸:“那,我要如何称呼您嘞?”
魔眼神微晃。
那一刻望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大约是疯魔至深,知是死路也义无反顾:
“慕寒渊。”
“什么?”云摇一愣。
“这是我的名字。”魔从尊座里起身,玄色衣袍掠过纹着昆仑神木的鎏金扶椅,又曳过玉阶,他一步步走到云摇面前来,停住了。
玄色袍袖撩起,那人凉冰冰的指骨扶抵上云摇的下颌,迫得她微微仰脸。
“……她取的。”
云摇一抖。
她本能地想从慕寒渊手中脱身,没想到一躲,竟还真躲掉了。
“哈,哈哈,”对上了魔不善的眼神,云摇硬着头皮笑,“贤伉俪还真是,有情调……”
“你呢,”慕寒渊冷冰冰盯着她,“你叫什么。”
云摇赔笑:“在我们仙界,只有神君和上仙以上,才配在仙界传颂尊号。我嘛,进司天宫的时候在小仙娥中排行第三百七十二,大……额,你若是想叫,就唤我三七二好了。”
——开玩笑,真名那是能随便跟人说的吗?
在仙界这种地方,上古仙法无穷无尽,其中以本体名姓勾连三魂七魄便能加以劫法的也不在少数——别说她这种脆皮小仙娥了,即便是三圣五尊,神名被外人得知,那也是能要命的!
眼见魔尊神色不善,云摇连忙转移话题:“不知这芙蕖花的主人,身体或是神魂在何处?”
慕寒渊眉眼沉戾:“你问这作甚。”
“不是……”云摇强笑,“你要我复活她,总得给我个复活她的依托吧。”
慕寒渊眼神更冷了:“往生轮不是能活死人、肉白骨么。”
“那也首先得有个‘死人’才能活,有具‘白骨’才能肉啊!”
云摇都要压不住火了。
然后在天魔那个杀意可怖的眼神下,她一抖,福至心灵地自己悟了:“不会……它的主人……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丁点的神识了吧?!”
“……”
“不是。”
云摇终于忍无可忍了:“那就算往生轮现在就能用,又要我拿什么复活?只一道神识,连一缕神魂都不算!而且若灵肉俱消,那你确定她不是已经投胎转世、说不定连神魂都下幽冥界八百回了?”
云摇一口气说得畅快,算是把今天憋的惊、怒、吓,一股脑全都发泄了出来。
发泄完她才想起来,不止自己的小命,在三圣出马之前,半个仙界可能都捏在这个大魔头的手里。
她该谨言慎行来着……
云摇后怕地抬眸,去观察一直没动静的那个大魔头的反应。
出乎她意料,那人竟未曾发怒。
唯独眼底沉着像被凌迟过千万遍的寂灭沉冷:“那你便用往生轮,借这缕神识,查她神魂所在。”
“若她真下了幽冥界呢?”
“那我便下幽冥,”慕寒渊语气平寂而疯狂,“去将她的神魂带回来。”
云摇倒抽一口冷气:“你知道下幽冥掬魂、那是多严重的僭越三界乃至天地规则的重罪吗?幽冥司掌三界万千魂魄归放,一旦出了岔子——”
“纵使幽冥倾覆,”魔头回眸,眼底如血,薄唇轻启,“在所不惜。”
云摇:“………………”
三圣五尊死哪去了、这里有魔头要灭世了你们管不管啊??
然而无论云摇在心底怎么呼唤,连带着大概早就被打跑了的青木神君一起,八方神君都像死了一样,没一个回应她的。
脆皮小仙娥只能绝望地抹了把脸。
云摇深吸气,捧笑:“大……算了,这位魔尊大人,你有所不知,仙界虽为三界之首,但众仙也都要受天地规则禁锢,不可能为所欲为。”
慕寒渊睨过她:“是么。”
大约是一个字都未信。
“真的,骗你我天打雷劈,这一点仙界皆知,只有三位圣君才有可能借圣者之力,强辟幽冥界路。”
云摇一顿。
“而即便是三圣君,下一趟幽冥,那也是要冒着十死无生的风险。一着不慎,便是身陨道消、魂飞魄散。”
慕寒渊的眼神在她脸上停了许久:“三圣君?”
“是。”
既然山不来就他,只好叫他去就山了。
云摇祸水东引笑容无害,祸水东引:“初、度、劫,并为仙界三圣。其中,圣君‘初’,便是这创世神器往生轮的真正主人,掌生、创之道。圣君‘度’,掌三界渡化。圣君‘劫’,掌罪与罚。”
“只有圣君,才能开辟幽冥界路?”
“嗯。”
云摇点头点得大义凛然:“不信魔尊大人便去问好了,这一点,仙界人尽皆知。”
“好。”
慕寒渊转身,向大殿外走去——
“那我便杀掉其中一位圣君,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