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双兔傍地走(三)

刀鞘砸在地上的声音清脆而彻响。

云摇原本要将慕寒渊推出去的手,就那样僵硬地停在了他的胸膛前,堪堪将人抵出去几寸。

“被迫”从云摇耳畔微微离身,慕寒渊眼底熠烁过幽微的光,停了几息,他未曾回头,一边低低望着身前的人,一边朝后扬起低声。

“到外面等着。”

“……是,属下告、告退!”

白虎卫右使懵得一时不知该左转还是右转,退出去两步又掉头回来捡起自己的刀,仓皇地回了浴池外。

对着被他刀风绞碎的残缺半截的幔帐憋红了脸,这位白虎卫右使尴尬地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快出了寝阁,听不见浴池里面的声音了,他才僵硬地绷着虎背熊腰停了下来。

浴池内。

那道甲衣身影消失在幔帐外的第一息,云摇就毫不犹豫地推出手掌,将身前把她迫在青石上的慕寒渊推到了丈外,拉开距离。

池中水纹四扩,掀开了大片的涟漪。

“城主大人,”被人撞见的羞耻早已压过了方才听见那声师尊的惊慌,云摇一拍薄甲,冷冷望向丈外的慕寒渊,“我昨夜便说过了,我不是你的什么故人,更没有断袖之癖——你若还要这样冒犯,那这个劳什子的贴身侍卫一说,我也就只能违背诺言甩手不做了!”

慕寒渊从被她推开起,便一动未动地停在池中央。眼底明昧斑驳,情绪深得难以辨明。

云摇心里莫名生出些古怪。

只方才这片刻间,她眼前的慕寒渊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之前的他分明慵倦而危险,犹如一只深锁在无底沉渊中暗无天日不知年月的凶兽;而现在,那凶兽又忽然蛰伏下来,封作了一幅浓墨淋漓而静好的山水画卷。

只是在那峰回路转深浅交叠的笔触间,拨开林叶遮掩前,谁也不知其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面。

在云摇几乎觉着慕寒渊是察觉了什么必然的破绽,在思考要不要夺路而逃时——

“也对。”

水雾弥漫的池子中央,那人眨了下湿漉漉的长睫,似乎从一个梦里醒回。

他垂低了眸,自嘲轻哂:“师尊那样大公无私、仙门表率,杀我都不够,又怎么会屈尊,来魔域给我这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做贴身侍卫?”

云摇:“…………”

他骂好脏。

一句话下来,云摇原本涌上心头的被轻薄的恼火与怒意,登时被心虚替代了大半。

不等她自己找个台阶,慕寒渊已隔空取来了衣袍,随手一披一系,便站在了池子旁边。

墨发长垂,被他随手拿丝带系在后。

更显得纤尘不染了。

云摇歪头望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恰好池旁那人袍袖一拂,水中的青铜面具便要隔空而去——

“刷。”

结果半道路过云摇面前,被她抬手一捏,就截了胡。

慕寒渊微微蹙眉,侧身望低下来,对着池子边上,青石前那个生着张陌生面孔的少年。

“还来。”

“……”

这下云摇看清了,也确定了——

慕寒渊眼尾那道血沁似的魔纹,忽然就在方才面具跌落之后的片刻间,消失不见了。

“你的魔……”

那人眉眼微冽,叫云摇堪堪止住话声。

她不能显得这样了解他。

略作思索后,云摇随即转了口:“城主大人的发色,怎么忽然从白转成黑了?”

慕寒渊颇为冷淡地垂睨着她:“你是我的故人么。”

云摇一梗:“当然不是。”

“那我如何便与你无关。”

慕寒渊望向她手中的青铜面具,“还来。”

“……”

云摇心底腹诽了句,到底此时她所持的身份与他有别,不好再和他计较,她松了手,任那张青铜面具隔空飞了过去。

慕寒渊回身,将青铜面具系于青丝后。

然后他便垂袖径直去了寝阁外间。

方才那声刀鞘砸地的动静还油然在耳,云摇自然是没脸直接跟出去的。从池子里出来后,她没敢直接探出神识,便轻手轻脚地到了另一边的幔帐后。

好在外面也没有遮掩的意思,话声足够清晰入耳。

“……城主放心,属下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若是有一字外泄,属下提头来见!”

这个雄浑铿锵又带点惶恐的声音,显然就是方才连滚带爬跑出去的那个白虎卫右使了。

云摇假装没听见他的话,轻蹭了下脸颊。

然后便听得慕寒渊淡声道:“玄武卫之事,不得枉杀。凡有归降者,一律收编,合白虎、朱雀两部,共同分散重编,原军职各降一阶,空缺职务由白虎部将领进阶升任……”

不知外面那位白虎卫右使什么反应,云摇确实听愣了。

距离此刻不到盏茶时间前,她还清清楚楚地听见慕寒渊说什么“全都杀了,葬入天陨渊”,怎么现在就突然变成了降者全部收编?

旁人是朝令夕改,在慕寒渊这儿甚至没过个时辰。

难怪前世才一两个月,慕寒渊就已经重启魔尊殿,一统魔域四方主城,而这一世却近一年未有太多动静。

如此看来,虽入魔未改,但他的宿命,一定还有破局之道吧……

云摇靠抵在池子前的玉石屏风上,正略有欣慰地想着。

倏。

面前幔帐忽起,如蝶翼翩跹。

待素纱落定时,云摇身前已然多出了一道素袍青铜面的清绝身影。

“…偷听?”那人声线被青铜面具所覆,也沾上了几分金属似的清冷质地,垂望下来的眼眸,就更是冷淡得不带一水情绪了。

“我何时——”

云摇下意识反驳。

“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慕寒渊问道。

“我,我就是,”云摇卡了下,侧过身觑他,“这屏风和幔帐,连个门都没有,我就算是在水池里一样能听得到,哪来偷听之说?”

慕寒渊冷淡瞥过她:“强词夺理。”

云摇:“?”

“??????”

她这辈子还没在自己徒弟这里听到如此大逆不道居高临下的妄言!

“生气了?”那人忽回过身,凉凉淡淡地临睨下来,“你只是我的一个侍卫,今日之前,三个月之后,你与我半点关系都不复——又有什么资格与我动怒?”

“……”

气得撸袖子的心情戛然消止,云摇怔在了原地。

是啊。

她怎么忘了,她已经将慕寒渊逐出师门了。

即便一剑穿心、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是假,但当着众仙门乃至天下人的面,说今日之后乾门之下再无此徒、两人之间再无瓜葛,总是做不得假的……

少年束冠上的羽缨微微耷拉下来。

“不跟上么。”

几丈远外,忽响起那人冷淡清声。

云摇抬眸望去。

就见覆着青铜面具的白衣琴师微微侧身,负袖等她。见她抬眸,那人才又开口:“你是我的贴身侍卫,‘贴身’二字,你可明白?”

“又要去哪。”

“天陨渊收服玄武卫降者,须得我露面,”慕寒渊等她走到身侧,才转身往外,“你一并来。”

云摇心绪郁郁地跟了上去:“难不成今天开始,你睡觉我都要贴身伺候着?”

“不必伺候,同榻便是。”身旁那人淡声平静。

“?”

云摇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停下来扭头看他。

“又怎么。”慕寒渊也随之停下,再自然不过地回眸。

云摇微微咬牙:“同、榻?”

“嗯。”

慕寒渊抬袖,一覆心口:“我从前被最亲近之人在这里捅过一剑,如今最怕自己睡觉。”

云摇哽住。

慕寒渊拿黑漆漆的眸子淡然睨她:“你不是说,你并非断袖之癖么,那今夜便同榻而眠,又有何不可?”

“……”云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