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旧欢如在梦魂中(三)

乾门惊变,寒渊尊入魔,叛离乾门遁入魔域。

这等石破天惊的消息瞒不住,不到两日,就已经在仙域内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当日察觉天象异变的仙域高境修者们,皆以神识或亲身到过乾门,在这种时候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其他未能亲历的低境修者自然是不相信。

然而群情激愤地等了数日,仍旧未等到乾门或是慕寒渊本人的出面澄清后,仙域内各方动静都渐渐平息下来,寒渊尊的拥趸者们不得不在难以置信里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们没来得及伤怀多久——

没几日,从两界山附近的仙域城池传回来了消息,言称魔域近日崛起了一位杀神,以雷霆之势,连弑朱雀、白虎两大主城城主,后收服青龙城,向北至抵魔域极北玄武城,擒城主与其亲信幕僚后,彻底一统魔域,如今被四大主城奉为魔尊,居魔域之巅,号令无二。

时隔四百年有余,魔域竟再次一统,四大主城及其部属结束了内斗,一致对外。

而今,百万魔族大军越两界山,兵临遥城城下,已有威逼仙域之势。

短短一个月,乾元界风云大变。

仙门大比不得不临时取消。众仙盟联结各大仙门,派遣弟子,赶赴两界山。

又两日后。

乾门,奉天峰,明德殿。

“掌门,两界山伤亡惨重,再拖延不得了,恳请小师叔祖尽快出关!”

“是啊掌门,如今仙域内怨声载道,尽数是冲着我们乾门来的!我们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否则对我乾门基业、名声,都是大不利啊!”

“掌门……”

“够了!!”

砰的一声,陈青木重重击在桌上。

一道浅浅的掌印烙在了梨花木桌角。

而多年来一直像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的陈青木怒不可遏,扫视堂中长老们:“要我说多少遍,小师叔祖她前些日子被那个逆徒气得急火攻心、险些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如今若非危急之时,她又怎会在此刻闭关压制?你们非要在这个时候逼她出关,是打算欺师灭祖,也想背个大逆不道的恶名吗?!”

“……”

满堂死寂,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声。

谁都能看出来,陈青木此刻是动了真怒,谁要非赶着这种时候往前上,就只能作那剑下的人肉磨剑石了。

偏偏满殿清风过时,还真有个不知死活的声音冒出来。

“也没那么夸张。”

“谁——!?”

陈青木气得扭头,胡子都掀起了凌厉剑意,不过没等发作,看清了殿内正中翩然显影的红衣女子,他慌忙敛气行礼:“恭迎师叔出关!”

紧随陈青木之后,一众长老弟子反应过来,纷纷起身:“恭迎师叔祖出关!!”

“……”

满堂之中,颇有些“终于熬到了”的松气。

陈青木让出了上座,云摇也未推辞,主动落了座。

两人擦肩间,陈青木瞥见云摇有些黯淡的唇色与眸色,不由地心里一沉:“师叔,您的伤势……”

“无碍,还撑得住。”

“——”

陈青木眉头旋拧,呼吸都气得粗了起来。

他深知,云摇原本就天命无几,如今这一场与邪焰压制互搏的入魔之劫枯熬下来,更是将她耗得七七八八,恐怕连原本的寿数都不剩了。

……这个慕寒渊!

云摇落座:“如今局势如何了?”

陈青木回神,转身作揖要说。

只是不等他开口,座下已有长老疾声汇禀:“师叔祖,两界山已经恶战数日,仙门弟子伤亡无数!就在昨日,慕寒渊麾下的魔域新军攻下遥城,剑指众仙盟的极北仙台,要——”

“够了!”陈青木怒而转身,“魔域至尊尚未露面,谁与你说定是慕寒渊的!”

殿内不知哪个角落,有弟子没忍住恨声嘀咕:“寒渊尊……慕寒渊刚叛离门内,连一个月到不到,魔域就统一四大主城,拱起一位魔域至尊,除了他还能有谁?”

“!”陈青木气得胡子一跳,还欲发作。

“好了。”

云摇抬手,按下陈青木的气机,“我知掌门用心良苦,但乾门除魔卫道捍卫仙域的传世清誉……”

云摇低头,自嘲地轻哂了声:“算是毁在我手上了。”

“师叔…”

“事已至此,多言无用,”云摇抬头,“他方才意思,慕寒渊本人都不曾露面,魔域大军便攻破了遥城,将抵众仙盟北地仙宫了?”

陈青木神色微晦:“是。魔域大军已将仙宫团团围住,设下困界,高境修者也无法直入其中,但自昨日起,便是只围而不攻。”

“以北地仙宫内集结之力,可挡得住?”

“单以魔族大军相论,尚力有不逮,”陈青木叹声,“若魔尊出手……”

“既如此,那魔族为何停住?”

陈青木一愣:“或许是,故意设伏,要将其余来援的仙域修者一网打尽?”

“那还不如趁仙域各门三百年未历大战,长驱直入更快。”云摇淡淡道。

“师叔是说……”

陈青木脸色微变。

然后就听明德殿外,一道急促的弟子声音一路跑进来:“掌门!两界山方向来讯!”

陈青木转身:“何事慌慌张张?”

“禀掌门,”那弟子进来便朝着主位长揖到地,并未发觉坐在那儿的是云摇,而非陈青木,“慕寒渊一炷香前显影北地仙宫,称今日之内,他若见不到云摇师叔祖亲至仙宫,便要拿仙宫内的数千弟子祭旗!”

话声一落,顿时在大殿内惊起了一片怒声。

“他疯了不成!?”

“竟然真的是寒渊尊,他,他为何……”

“什么寒渊尊!他分明已经是个滔天祸害的大魔头!”

“仙宫内甚至有我乾门弟子,慕寒渊当真是一丁点同门之谊都不顾了吗??”

“他都敢欺师灭祖,大逆不道,还有什么顾忌!”

“师叔祖不能去!谁知道这个魔头还会做出些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可若不去,那数千弟子怎么办?”

“北地仙宫可是有支撑仙域之北的数十座法阵,那里若出了纰漏,说是生灵涂炭也不为过啊……”

“……”

众人议论声里,云摇神色始终未变过。

陈青木是这大殿之中最了解她的人,知道她这副模样便是早有预料、也早定了心志,但他还是想劝:“师叔,你——”

“你知道的,”云摇轻声,“我非去不可。”

须臾后,奈何剑凌空而来。

剑尾曳着一道红色的流光,向着仙域极北,两界山的方向掠去。

-

陈青木率乾门一众长老弟子,随云摇之后赶赴两界山。临近遥城与北地仙宫时,仙域的那片天穹间已是魔焰滔滔,遮天蔽日。

而昏黑天穹下,各仙门调派来的弟子据守在北地仙宫之外,与仙宫周围的魔族驻军遥遥相望。

云摇到时,众仙盟内,一众仙门高层正在商讨如何解仙宫之困的事。

“……里应外合是不难,但若招致慕寒渊出手,恐就是祸福难料了。”

“一日之限,再不攻下,仙宫要怎么办!”

“他们乾门自己教出来的魔族逆徒,凭什么要我们跟着一起收拾烂摊子?!”

最后一句不知何人所出。他话声落后,本以为照旧,应是附和无数,却没想到帐内忽然安静下来。

那人心觉不妙,僵硬地回头。

就见一道红衣身影翩然入了帐中。

“对弟子教导有失,令其走火入魔,误入歧途,确是我之过,”云摇站定,淡淡扫过帐中众人,“但也请诸位莫忘,慕寒渊除魔卫道,三百年来平定灾祸无数,救过的仙门弟子更难以计量——当年你们似乎未曾质问过,我乾门教导出来的弟子,凭什么要助你们解困脱险。”

“……”

哑声过后,众人纷纷行礼告见。

“不愧是乾门小师叔祖,当真辩才了得,”浮玉宫座下,七宫主元松青冷然一笑,“可惜如今,他已不是什么清风霁月的寒渊尊,而是那魔域的无上魔尊了!我仙门弟子这一月内死伤无数,可都是他一人之祸!这笔账,你乾门还得清么!”

“……我乾门啊。”

云摇一顿,轻哂,竟似有些疲累了,“若无乾门七杰四百年前以身赴死,浮玉宫诸位,有几个有机会见一眼乾元天光、再来此大放厥词的?”

“你——你少拿昔日说事!四百年前如何,这四百年间,乾门又如何,我浮玉宫才是……”

元松青还欲再言。

跟在云摇身后,陈青木缓缓召出了长剑,抬眸看向元松青。

这位仙域人尽皆知的软骨头好欺负的乾门掌门,此刻望人的眼神,竟透着点蛰骨的狠厉:“元宫主,劝你再勿失言、更勿对我师叔不敬。否则,我便叫你见一见乾门弟子四百年间到底是否失了血性。”

煞气逼人下,元松青面色陡变。

如此寂静下,更显得九思谷座下,那群书生模样的青年弟子间声音明晰——

“师兄,这段我如实记了,批注该怎么写?”奋笔疾书的小孩仰头。

“也如实写啊。”

小孩咬了咬笔头:“那就是乾门忠义,彪炳千古?”

“嗯,还得加一句,结果没到千古,才四百年过去,就有个蹲乾门屁股后面捡现成的,吃得膀大腰圆,还要觍着脸出来邀功了。”

帐内顿时压下了几声嗤笑。

“!”元松青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扭头怒视,“九思谷这是何意!?”

“好了好了,大敌当前,诸位就不要再内讧了,”浮玉宫五宫主段松月起身,笑眯眯地安抚众人,“当务之急,还是请乾门小师叔祖出面,看能否劝慕寒渊迷途知返呐。”

云摇抬眸,望了眼苍穹如墨。

片刻后,她轻叹了声:“是我管教不力,我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

一炷香后。

北地仙宫外,拔地三丈高的登仙台上。

慕寒渊黑冠雪发,阖眸懒卧,血色魔纹自他眼尾缠下,如冷玉血沁蛊人心魂。他孤身坐在覆着锦纹薄衾的短榻上,墨色长袍迤逦垂地,遮了短榻下数级玉阶。

阶下,魔域新封的朱雀、白虎两大臣将分列两侧。

偌大登仙台上,魔焰汹汹。

云摇身后跟着众仙盟数十间仙门的长老弟子们,声势浩汤地来到登仙台下时,她仰头望见的,便是这样一个陌生到让她找不出半分昔日模样的魔尊慕寒渊。

望着那人雪白长发,与污浊如墨的莲花冠,云摇早已被邪焰折磨得麻木的躯体里,还是觉着有酸涩的痛意从心口泛出来。

隔着数十丈,乌泱泱的仙门众人也停将下来。

为首的大仙门四方分列,做好了御敌之态。

而对面,登仙台上的魔尊麾下像是对他们所行全无察觉,置之不理,任他们布阵列伍。

“寒渊尊,”登仙台下,段松月出声提醒,“你的师尊云摇已经到了,你若是有什么冤情的话,便说吧——我们一众仙门皆列席在此,定会秉公直言!”

“段松月!”

陈青木脸色陡变,扭头怒视段松月。

“……”

登仙台上,慕寒渊掀起长睫。

血色魔纹将他本就冷白的肤色衬得愈发脱尘,魔焰又在之上添了几分妖异。在他漆眸正中,瞳孔外多了一道细窄的血色微芒,蛊人至深。

仿佛只对视一眼,都能叫人神魂永沦无间。

“定神。”

一声女子清喝,骤然将众人惊醒。

仙域一众修者这从失神里纷纷醒还,见到不知何时竟已身临虚空的慕寒渊,他们才惊觉方才那足以致命的片刻——

若非云摇将他们召醒,此刻身首异处他们都未必可知!

凌驾于虚空之上,慕寒渊却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他反而是扫过那群面色惊骇拔剑的仙域修者,随即一声低哂,将眼神落到了为首的红衣上。

魔眸里掠过一丝冷戾的血色:“何必呢,师尊,救下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恩。”

“你要见我,我来了。”云摇权作未闻,“现在你能放过仙宫中的那些弟子了?”

“……”

魔尊笑意微寒:“苍生,仙域,宗门,还有那些凡夫俗子——我的好师尊,你的眼中是不是永远只有别人?”

他尾声低沉下去,魔性至深,又极尽暧昧。

登仙台四周上下,仙魔两域的修者各有神色异变。不约而同地,他们从四面八方望向了那道红衣薄影。

云摇屹立不动,如充耳未闻,只仰面望着他:“你还要如何,说吧。”

慕寒渊沉眸良久,忽笑了,墨色袍袖一挥,带起一道沉焰落下。

自登仙台向仙域众人身前,一道犹如墨玉质地的长阶便凭空生出,一直铺展到云摇脚下。

“上来,”慕寒渊从袍袖下勾起冷玉修竹似的指骨,虚握向她,血沁魔纹下,衬得他一笑戾然又秾丽逼人,“我要你到我面前来,师尊。”

“慕寒渊,”九思谷那群书生中,终于有人看不下了,沉声警告,“云摇可是你师尊。”

“是么……”慕寒渊挪眸,似笑非笑地落在云摇身上,“她也配?”

“慕寒渊!”陈青木沉声呵斥。

云摇抬手一拂,按下了陈青木的话音。

她未踏那墨玉长阶,而是红裙一起,飞身直掠向登仙台。

身后阻拦不及的众人大惊。

“前辈不可!”

“师叔!”

“师叔祖!!”

“……”

踏着一众惊声,云摇落在了登仙台上。

魔域修者们神色一变,本能便要上前围住她。

“退下。”

慕寒渊戾声将众魔喝退。

云摇神色不变:“放了仙宫弟子,即刻退军两界山,我随你处置。”

“……”

慕寒渊凝眸许久,低低笑了:“师尊,你凭什么认为,对我来说,你比一座仙宫、乃至整个仙域更重要?”

他踏下至尊之椅,走到她身前。

覆着魔焰的袍袖抬起,他修长冰冷的指骨,缓缓搭上了她纤细脆弱的颈。

略一用力。

她被迫仰首,与他漆眸对望。

那双陌生的眼眸里,恨意涛涌,吞天噬地。

云摇自嘲地垂下眼睫:“凭你恨我。”

“……是,我恨你,”慕寒渊掐着她纤细的颈,眼尾沁血似的俯近,他声沙难抑,“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我更恨你了、云摇。”

云摇没有挣扎,也未曾反抗分毫。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任他拿着要害:“误你至此,是我一人之罪,罪不及世人。若你想要杀了我,那动手便是,我绝不反抗,但请你放过他们。”

“……他们、他们——他们!你眼中永远只有旁人!”慕寒渊话声里戾气滔天,苍穹间魔焰顷刻汹涌起来,仿佛以火焚天,沧海倒灌。

无数墨色天火从天而降,硕大火球纷纷砸向仙域众人。

云摇面色惊变,转身回望,御剑想要下登仙台救援,却被慕寒渊反手捏住了她的颈,从她身后将她半掐半拥入怀。

“你不如亲眼看——我是怎么一个一个地杀掉你所珍视的他们?”

仙门修者们纷纷结阵,登仙台下金光遍野,艰难抵御着那一团团汹涌而落的魔焰。

“慕寒渊、你到底要如何!”云摇回身,“你明明只恨我一人,那便只冲我一人来!”

慕寒渊戾声低哂,指骨一拂,两人身畔便显出一把木质长琴。他缓缓抚摸过琴身:“谁让你才是那个……‘悯生’的圣人?”

他随手一拨,弦音便作数道魔焰墨光,将欲暴起的奈何剑锁于台上。

在云摇逼得眼角都通红的愤恸前,慕寒渊抬手,轻慢地抚过她眼尾。

错觉似的温柔缱绻,他俯到她耳畔,轻声——

“你当真想救他们?”

抱云摇在怀,慕寒渊亲密地虚靠在她肩上,他冷漠睥睨的眼神扫过台下,与那一个个厮杀中也要回首对他怒目而视的仙域修者们对峙。

魔音如蛊,无孔不入,妖异至极,沉沦人心。

“那就在这里,当着你最爱的那位五师兄的面,立下魂契——”

慕寒渊轻吻她耳垂,低而寒彻地笑。

“为奴为婢、侍我终生,如何?”

“…?”云摇骇然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