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人间寒暑任轮回(一)

[……你不是想入轮回塔,强改天命么?]

[他们,便是你与终焉的前车之鉴。]

直到离开的那片竹屋已隐没在身后的山林间,云摇耳边回响着的,仍是大和尚在她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警言。

“师尊?”

一道清冽低声勾回了云摇的思绪。

她醒神抬眸,对上了慕寒渊的眼,过他眼神示意,云摇这才发现,一道剑讯已经绕着她裙角转了好半天。

云摇指尖一勾,剑讯金光铺展——

她瞥了眼:“是丁筱发来的,大概是山门内的事情。”

一目十行地匆匆扫过,金光在半空中逸散,而云摇的眉心也蹙了起来。

慕寒渊望见,问道:“宗门内出事了?”

“嗯,还是关于你那个小师妹的。”

慕寒渊轻叹:“师尊。”

“好吧,不是你小师妹,关于陈见雪,”云摇有些烦忧地点了点眉心,“丁筱说,由陈见雪引荐,厉无欢已经正式拜入乾门了。月底,陈青木便要行收徒之典,将他收入门下。”

慕寒渊道:“陈见雪先天灵体有失,母亲早逝,掌门因此一直对她心怀愧疚,宠爱有加,向来顺之从之。这种无关原则之事上,是拗不过她的。”

见慕寒渊眉眼间不存分毫意外,甚至说得上云淡风轻,连一丝情绪波澜在他眼底那双深湖似的眸子里都寻不得。

云摇颇为奇异,停下身转向他。

就着竹影沙沙,云摇无声地盯着慕寒渊的神情。

在她眼神下,慕寒渊的神色间终于泛起一丝难得的不自在。

那人微微垂了长睫,银丝莲花冠上的翳影无风自颤:“…师尊在看什么。”

“看你啊,”云摇答得坦荡,“就算你对陈见雪没有男女之情,乾门里喊你师兄的人那么多,你虽未驳过,但至少,陈见雪是这百年来你身边唯一一个走得亲近些的师妹吧?”

慕寒渊温然未语。

云摇又道:“换言之,她也是对你来说最特殊的一个,那她的事情,你怎么可能毫无心绪的?”

“师尊进过我的七情之海。”

慕寒渊忽然道。

“?”云摇险些没跟上,怔了下才下意识点头,“是啊,那又怎么……”

话声顿住。

云摇卡了壳,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之前一直犯的一个错误——

明明见过慕寒渊那片犹如寂灭之地的七情之海,过往三百年间,时间长河里半点星光不见,她怎么还会以为,他对旁人旁事存有什么感情呢。

“那你为什么还会跟她走得近?”云摇更不解了。

慕寒渊望定她片刻,终于垂眸,轻叹了声:“我说了,她是陈青木最宠爱、听信、纵容的独女。”

“嗯?”

“而陈青木——藏龙山之行,师尊便是不忍拒绝他,才随行的吧。”密匝的睫羽遮蔽了那人眼底情绪,云摇只听得慕寒渊向来淡冽的声线里,多出了一丝难辨的清沉之意。

但她也没顾上。

云摇怔然撇过侧脸:“你是因为……”

“因为陈青木是师尊最在意的、乾门五师兄的唯一弟子,他若出了什么事,师尊想来会难过至极。”

慕寒渊垂首,低声。

“乾门是师尊的乾门,陈青木是师尊的师侄,陈见雪是师尊的故人之后。唯有与师尊相关之事,我从不会有一丝轻怠。”

“……”

轻风拨得青丝起。一两缕,勾缠颊侧,扰人心绪。

云摇被那点痒意挠回了心神,她抬手将它别去耳后,同时轻咳了声,不太自在地调转身向往前走去。

“嗯……你不是还要给龙吟剑正灵吗?我们快走吧。”

慕寒渊也侧过身,跟上她的身影。

红裙将女子的轻声洒在了身后斑驳的竹影间。

“不过你的七情之海,我虽然见过,但到现在还是不太能理解,就算是圣人,再怎么七情不显,六欲无相,又怎么会在三百年间都全然不生半点。”

“并非全然不生。”

“嗯?”

云摇回眸望他。

慕寒渊指节自腰间玉带下,勾抬起那柄玉质长琴的佩饰,从方才,琴尾流苏间就隐约逸起黑白两色的薄光,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罩子封禁其中,挣脱不得。

“这是……”云摇望着上面黑白两色的光,迟疑抬头,“龙吟剑想要出鞘?”

“是。”

“你这剑的邪性……”云摇恍然,“莫非,就和你的七情有关?”

“从前七情起时,我便于夜色中抚琴,以琴音将七情六欲灌注琴身,换得自身清静。”

提起这个,慕寒渊似乎有些无奈:“悯生琴中存有……一物,经了三百年七情灌注炼化,修成了琴髓,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发现。其质神异,举世无双,以龙心鳞作剑体,恰能相得益彰,成就不世灵剑,赠与师尊。”

云摇想了想,还是不解:“那也是你的剑,为何会听我的?”

“……琴中之物,与灌入之神思,皆与师尊有关。”

云摇:“……”

云摇:“?”

没等云摇细想明白,这话到底是几层意思,就听得不远处一声“施主”的呼声。

云摇往前看去。

正是之前领他们入寺的那个小沙弥,在日光下顶着锃亮的圆脑袋,快步朝云摇与慕寒渊的方向跑来。

话声顺着风飘向两人:“师叔说,炼日炉已开,施主想要正灵的法器可以送过去了!”

“好,知道了,”云摇路过小沙弥,顺手摸了摸小孩脑袋,“烦请带路吧?”

小沙弥委屈地憋了下,到底没敢说话,念了句佛号就转过身到前面带路去了。

……

给神剑正灵、见证它的第一次正式出世,这么重要的事情,云摇自然是要跟去的。

只是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个丢了生平最大的人。

正灵,顾名思义,就是为法器器灵修正灵性。正灵仪式一般由僧侣主持,以诵经剔其戾气、邪性,温顺其根源。

云摇与慕寒渊到达那座即将举行正灵仪式的佛堂时,梵天寺里前来压阵的僧人们已经聚齐了。

佛堂中央,佛门定灵阵从地面窜起丈余金光。

光阵中,隐约可见成篇的佛经字符在虚空中上下漂浮,形如金色虫蚁,又自生一派正大光明的佛门正象。

定灵阵外围,一张张蒲团上坐着闭目合掌,一边手捻佛珠一边低诵佛号的僧人们。

为首主持正灵仪式的高僧睁眼,示意慕寒渊:“释剑,入阵。”

“有劳。”

慕寒渊袍袖一起,悯生琴凌空自现。

他轻抚琴身,释龙吟剑出鞘——黑白两色之光,霎时照彻了整座佛堂。

伴着龙吟清鸣之音,真龙虚影显现长空。龙首昂张,腾云冉冉,龙躯仿佛欲要直破九霄,声势浩大惊人。

整座佛堂内,一座座佛像身周掀起了掀起金色光涛,结阵等待为神剑正灵的僧人们也都睁眼,望着眼前画面震撼失言。直到为首高僧的一声佛号下,众僧人才纷纷回神,合掌垂首,继续低声诵经。

然而就在此时。

众目睽睽之下,那柄出场就制造了如此声势的神剑,在半空中傲然挺立了不足片刻,忽然一顿。

它灵性十足地探了探剑格,离开笼罩它的阵法金光半寸,就像是好奇的孩童将脑袋伸出了门,紧跟着,剑身暴起——困住它的佛门定灵阵几乎只撑了三息,就在一片惊呼中碎成无数光点,逸散而去。

而佛堂正中,“作恶”的龙吟剑冲天而起,直向着堂门前,挟裹着令人色变的杀伐之气遁去——

一息后。

它猛地刹停在云摇身前。

剑身之上黑白两色光互相倾轧,难舍难分。

剑格带着剑体颤栗不已,全没了方才傲视万剑、出尘脱俗的神剑作派,改作一副急切的狗腿模样,绕着云摇撒欢似的转起了圈——

神剑震荡扩散开的波纹里,还响彻着它不知是激动兴奋还是愉悦的低鸣。

一众僧人目瞪口呆,有位小和尚呆坐在最后一张蒲团上,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连经都忘记念了。

主持仪式的高僧迟疑望向慕寒渊:“寒渊尊,此剑虽灵性古怪,但视之不似戾恶之剑,不知邪性何显……?”

问题刚落。

云摇那边,她实在被这可恶的狗腿剑蹭啊蹭得生了恼,抬手一巴掌就将剑挥开了。

她本意只是让它稍稍远些,毕竟龙吟神剑,怎么也不至于挨一巴掌就伤了剑身剑气。

然而她没成想,轻飘飘一巴掌下去,龙吟剑还真倒飞出去——

连着撞翻了三个烛台,一鼎香炉,刮花了两块供桌布,这才“锃”地一声楔入地面。

佛法金光护体的青玉石砖,在龙吟剑下像块豆腐。

剑刃入地之处,佛法金光与青玉石砖都被无比光滑地切开了,边缘交接处,连一点粉末都不见。

……可以料想这柄剑穿过人身时,是多么迎刃自解畅通无阻。

然而龙吟剑毫无自觉,剑身清鸣,震颤中像是发出了“嘤嘤”的委屈动静。

“……”

佛堂门前,云摇只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把脸扭开了。

离着龙吟剑最近的那张蒲团上,小沙弥吞了口唾沫,低念了声佛号,就颤着手要将它从膝前分寸之余的地面拔出。

只是还没等他手指搭上剑柄——

“嗡!!”

前一刻还像个被抛弃的可怜幼童的狗腿剑,在此刹那骤然掀起戾声,剑身上魔焰顿起,血色丝络疯狂涌动。半剑的沉戾黑色隐隐有压过半剑雪白之势。

与之同时,夹杂魔音的尖锐爆鸣一瞬迸发,几乎要逼得满堂僧人走火入魔。

“阿、弥、陀、佛。”

危急时刻,一声恢弘辽远的佛号,从梵天古寺后山荡来。

佛门定灵阵重新拔地而起——

同时,佛堂前,修长如冰玉的指骨抵上古琴琴弦,慕寒渊垂眸轻拨,指下弦音却如箭发,一声声碎风而去。

接连数道,转瞬就将那差一息就要暴起的黑白之剑“锁”在了原地。

众僧人仓促回神,诵经紧随,推得定灵阵金光潮涨……

盏茶过后,阵中戾气难抵的龙吟剑,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主持正灵仪式的高僧面色复杂地转过身。

和云摇对视了眼,他才转向慕寒渊:“敢问寒渊尊,此剑方才戾气暴起,是不得触碰,还是……与这位女施主有关?”

慕寒渊难得沉默两息:“它确实不喜旁人触碰,但方才,是意图未逞,恼羞成怒。”

云摇:“?”

高僧一顿,念了声佛号。

“请寒渊尊与这位女施主,暂且移步到别院休息。”

两人应声转身后,高僧像是生怕云摇没听明白,又多追了一句:“在正灵仪式没有完成前,还请这位女施主不要在佛堂周围露面了,免惹剑灵再生邪性。”

云摇试图辩解:“它应该不会……”

偏就在这一瞬,像是要呼应高僧此番言论,重重弦音与金光困锁的阵中,狗腿龙吟剑哼哼唧唧地往外钻,十分努力地朝云摇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恋恋不舍又摇尾乞怜的哀鸣。

众僧人诵经声停顿了下,没听见似的继续。

云摇:“…………”

仙界乾元两辈子加起来没这么丢人过。

告辞。

-

为龙吟剑正灵并非易事,渡化进程刚过半,月圆入塔之日就已经到了。

入夜前,寺中的小沙弥就来到两位外客的宿处别院,言称师祖有请。

彼时慕寒渊已去了佛堂,助僧人们为龙吟剑正灵,云摇想了想,只给他留了一道剑讯,就叫小沙弥在前带路,领她去见大和尚了。

寺中清静,夜里更是不闻声。

云摇跟得有些无聊,跟小沙弥打听:“红尘佛子醒了吗?”

“尚未。师祖说,佛子此次自封神魂入鬼狱,于本源损伤厉害,须静室内闭关十日方可出关。”

“那他夜间的修行怎么办?”

“夜间修行?”小沙弥茫然,“我等对佛子的修行并不了解,只有师祖常与佛子相谈,师祖应当能处置。”

“……”

话虽如此,但大和尚也说得清楚。

鬼身佛一经修成,今生之内便是“夜夜以魂身入鬼狱”“百鬼噬魂,烈火烹身”,至死不得幸免。

想来如今红尘佛子神魂有伤,自封鬼狱,夜里那些怨鬼亡魂只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想起这个,云摇就忍不住蹙眉。

她是局外人,也就无法评判,燕踏雪在成为红尘佛子之前,为了三师姐而所做下的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不过只以修心的师妹身份,云摇还是感激他的。

至少修心师姐那百年里,虽然依旧古板木讷,但她也绝非为了情爱便一蹶不振不理俗世的人,正相反,那些年她与师父和师兄妹们相处得不失和乐。

而百年后……终归也算,死得其所。

如此偿还了前世孽债,师姐应该,可以有来世了吧?

云摇想着,慢慢松解了心底郁结的难过,舒出口气来。

“如此,以后我便不叫他秃…驴……”

面颊刚浮上笑意的红裙女子忽地僵住了身。

“施主?”小沙弥闻身后没了脚步声,茫然回身。

而云摇此刻满脑袋内只有无数回声。

秃驴。

驴。

毛驴。

[此驴与我有缘。]

妖僧捻着佛珠,慈眉善目的神色犹在眼前。

世人皆知红尘佛子的往生目,能窥人前世。

那头毛驴不会就是……

想想记忆里那个古板肃穆,永远在她们吵闹的声音里做一丝不苟捧着书卷的背景板的三师姐。

云摇的脸绿了。

小沙弥正奇怪这位施主为何停住了,还未询问,就被云摇上前一步攥住了手腕:“我带来的那头……不对,那位毛驴呢?”

“女施、施主!”

小沙弥惊涨得脸色微红,慌忙退开,低声念着阿弥陀佛:“也由师祖安排在佛子的静室旁了。”

云摇:“……”

完了。

真是师姐。

云摇转身就走:“我先去你们佛子的静室一趟。”

“施主不可!”小沙弥慌得三步并一步,跑着拦在了云摇身前,还生怕她又拉他手腕,往后缩了缩,“施主,师祖说了,月圆之日不能耽误半刻,还请施主先随我去见师祖。”

云摇梗了下,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眉心。

……也罢。

解决不了终焉火种这个三界祸害,别说毛驴了,整个乾元界都剩不下几个活物。

“好吧,那还是先去见你们师祖。”

见小沙弥长松了口气的模样,云摇问:“不过你们总是师祖师祖地喊,你们师祖法号是什么,怎么从没听你们提过?就连梵天寺外,似乎也没几人知道他的存在。”

小沙弥犹豫了下:“我等不是不提,实是不知。”

“不知?”云摇莫名看他。

“是,只知道自入寺时,师祖便已经在了,”小沙弥恭敬地合掌,“住持曾说过,师祖是守塔人,与我们都不同。”

“守塔人……”

云摇记得红尘佛子也曾提过,大和尚一生只做一件事,便是守塔。

如今看来,他所守的便是他说的轮回塔了。

对这神秘的轮回塔,云摇少有地起了好奇心——

若真按大和尚所说,此塔能封禁终焉火种,那完全已经是仙界神器巅顶的存在了。

这样一件神器,又怎么会落到乾元界的。

说起来,乾元界明明是三千小世界之一,她在此间,却是以仙格催动,也无法沟通仙界,难道这里当真有什么她还没有发现的秘密么?

思虑之下,云摇催着小沙弥,去到了大和尚居住的后山竹林里。

“……塔呢?”

小沙弥告退后,云摇打量着浑然没有多出一物的身周,发出了虔诚的疑问。

大和尚睁开眼:“轮回之塔无形有质,待月圆之时,自会显影月下。”

云摇听得蹙眉:“只一刹那?”

“是,只一刹那。”大和尚重新合目,“但云施主不必担心,我既应许,自会送施主入塔。”

既然大和尚做了保证,云摇也不再费心。

她在准备好的蒲团上坐下,正要学着大和尚的模样,闭目入定,就忽见大和尚捏印的指节微弹起一道金光,徐徐降落到她面前。

从金色光团一瓣瓣绽开,竟然是一朵有形无质的灿金色莲花。

云摇盯着它,眼皮一跳:“……佛前金莲?”

大和尚恍若未闻。

云摇却不可能再装看不见了,她下意识地捏紧指节,惯于耷拉着的眼皮绷紧了,睫尾微颤,眼神少有地肃起逼人的压迫感:“佛前金莲,只生在西方佛陀界内,佛陀座前,聆听佛法万年也未必能化生一朵……这是仙界之物。”

大和尚依然没睁眼:“我听不懂施主在说什么。这只是待施主离开轮回塔后,用来封存终焉火种的‘容器’。”

云摇:“…………”

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这梵天寺里怎么都是些这么不正经的和尚??

“之前你提起终焉,我还只道是妖僧口不严,将终焉火种告知给你了,现在我才明白,”云摇蹙眉,“你分明原本就知道终焉火种的存在,不然那一日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施主是说哪一句?”

“——”

云摇一顿。

耳边却早已再次响起大和尚的那句警语。

[他们,便是你与终焉的前车之鉴。]

云摇攥拳:“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来自仙界?”

大和尚终于睁开了眼:“这个问题,于施主而言,重要吗?”

“……”

见云摇不言,大和尚又道:“无论我来自哪里,无论我说了什么,施主都一定坚持入轮回塔吧?我所说的,能够改变施主的想法吗?”

云摇默然许久,摇头:“我只信我自己选的。”

“那便是了,你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否则,我们也不会在这方乾元界相见了。”大和尚说着,竟是头一回笑了,他望着云摇的眼神里,多上了一分看故人的怅惘,“距离轮回塔开启已不足盏茶,请施主稍安。”

“入塔后,你会失去与今生有关的全部记忆,历经前世中,最惨烈沉痛的轮回之死。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能将你眉心的终焉火种彻底剔除,封入这盏金莲中。”

云摇下意识僵声问:“……前世?”

便是她飞升成小仙云摇前,被仙沐之礼洗去的那段记忆吗?

不知为何。

听见这句,她竟从骨子里生出一声恐惧的栗然,仿佛那段失去的黑暗记忆里藏着无比可怖的深渊巨口,会将她所希冀所寄予的一切全都吞噬。

“不要……”

素月流天,一座无形有质的金色光塔忽然从月下显影。

云摇眼前清光大盛。

来不及挣扎。

她神魂一沉,轰地,便跌入了一片烟水茫茫里。

——

“哗啦。”

水声间,云摇倏地睁开了眼。

身处似乎是一片山林间,目之所及满是暖融融的温泉水色,月流烟渚,雾气浮在水面之上,将她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影绰。

眉心疼得厉害,浑身经脉也胀痛,像是刚经历了一番灵力的暴走。

云摇闭上眼,捏住眉心用力揉了揉。

这是哪里。

她是谁……来着。

记忆沉入神魂中,片刻,云摇才全想起来了。

她是云摇,乾门如今的小师叔祖,刚结束了三百年的闭关,在前几日出了关。

出关那日,三百年前被她封禁在天山之巅、威慑众仙盟的奈何剑,在全仙域掀起了一阵彻天裂地的清鸣,然后当着众仙盟一众仙门长老的面,撕碎了三座封禁大阵,裂空而去。

曳着数十丈长的金色尾光,一路招摇地回了乾门。

约等于向整个仙魔两域宣告——

三百年前的修真界第一人,乾门云摇,今日出关了。

乾门上下兴奋不已,整个仙域这几日都在聊她当年一剑压魔域的丰功伟绩,各家仙门派来求见试探的长老弟子们也是络绎不绝,快要磨平了乾门的山头。

然而众人所不知的是,她此次出关,其实是眉心禁了三百年的恶鬼相本体再封印不住,她感应到己身生死大劫将至,于是强行破关。

她要为乾门今后拔除祸患,近乎是一心求死而来。

强召奈何剑是为震慑,还加重了她的内伤,于是强撑着坚持过整座乾门为她出关准备的迎沐大典,回到天悬峰时,已经是千钧一发的危急状态了。

恶鬼相汹涌磅礴的灵力在她眉心间冲撞得识海欲裂,令她痛不欲生,终致走火入魔。

而她走火入魔前的最后意识似乎是……

洞府外的叩门声。

天悬峰是她属峰,即便是掌门陈青木也不敢擅入,而那道声音似乎喊了她一句。

……师尊?

云摇眼皮忽跳了下,心神不宁。

对修仙之人,这种心血来潮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直觉,而更近乎于一种预警了。

可是后面发生了什么?

她为何全然不记得了?

云摇眉凌得像一柄刚开刃的薄剑,带点戾气地挑起几分,她以手点眉心,施术想要寻回。

然而费尽工夫,也只找到了一点零碎的画面——

她看见身前,什么人修长漂亮的臂骨探出雪白袍袖,透着如玉的冷色。然而染着红蔻的纤细手指蓦地伸出,狠狠攥住了那人的腕骨。

被递来的茶盏打翻。

溅脏了那袭雪白的,片尘不染的袍子。

烛火摇曳。

滚烫的水与温凉的玉。

挣扎与束缚。

还有……

“!”

云摇忽地睁开了眼。

她面色绯红,眼眸如乌黑的琉璃珠,浸着圜转的惊、恼、怒。

云摇起身,涂着红寇的指尖一勾,挂在旁边低压下来的树枝上的衣衫无风自动,薄薄一层,如蝉翼地覆过她月下的婀娜玉影。

温泉湖面上的水雾,被她挥袖,顷刻流雾散尽。

云摇垂手便要飞身离开。

只是雾色散去的最后一息,面前如画卷徐徐展开。

一览无余。

不远处的青石旁,靠着一道清孤身影。

那人只披了一件雪白的单衣,此刻也半松半解,被这片温泉的水湿透,浸露着如冰如玉的肌骨。

莲花束冠解开了,束冠的簪羽还被云摇捏在掌心。他松散的乌发长垂,如大片迤逦的墨,更衬得青年唇红眸乌,眉目如画,写意风流。

只是此刻,漆黑睫下望着她的眼神,却浸着冰霜似的冷。

云摇迟滞半晌,涩声:“你……”

话音未落。

“师尊要做便做,”慕寒渊被催得发红的眼角瞥下,漠然而隐忍地望着她,“…还是要像方才一样,逼我求你才行?”

“——”云摇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