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三)

道室内,香炉中的安神沉香静谧燃着。

细长的香灰在猩红的燃香顶端高高杵起了两寸,终于还是没能擎到最后,随着一阵山风穿室而过,香灰便在满室的死寂中拦腰折断,跌进了底下莲花形的香炉里。

摔了个粉身碎骨。

……云摇觉得自己此刻就是这炷香了。

她正在满室死寂中感受着自燃的尴尬与绝望。

尽管室内除她之外,唯一还在的那人根本不曾开口——

听了妖僧那番话后,慕寒渊从头到尾所做的,也只是为她沏茗,置盏,斟茶,然后眼都不抬地回了下首的位置。

就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

云摇到底扛不住这凌迟似的沉默,摩挲着茶盏边沿,开口:“嗯……我可以解释。”

慕寒渊抬眸。

莲花冠上像是掠过一抹乌冷之色。

云摇并未察觉,何况耳边那人声音温润清雅,和平日听不出区别:“师尊所要解释的,是哪一件。”

“……”

哦,还不止一件。

算了她还是回乾门从天悬峰顶上跳下去谢罪吧。

云摇抬盏闷了口不知滋味的茶水,稍微抚平了心底焦躁,这才道:“你之前醒来时,我并非在占你便宜。只是离开葬龙谷那时,我分明看见你心口插着一柄银色匕首,但转眼就不见了。”

云摇说着,犹有不安地望了一眼慕寒渊的胸膛:“就像是一把星光碎进去了似的。我担心是那幻境里的龙故意作恶,使了什么坏,怕给你留下遗患,这才上手查探一下。”

“匕首之事,不是御衍的怨念所为,”慕寒渊停顿,“他只想我们在幻境中同归于尽,不会留什么离开的后手。”

云摇一边思索,一边轻蹙了眉:“你的意思是,幻境里还有其他人?”

慕寒渊停顿。

[把——]

[还、给、我。]

那张如同与他对镜相望的、血色魔纹艳丽逼人的面庞,仿佛再一次浮现眼前。

慕寒渊袍袖下拇指指骨微微扣紧,清隽面上却只勾了个清淡的笑:“猜测而已,并无实据。”

“那你为何说得那么确信?”

话头到这,云摇忽又想起了之前被她暂时遗忘的问题。

她靠在圈椅里换了个姿势:“既然我们已经从葬龙谷出来了,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早便听说过葬龙谷,也明知其中有诈,还一定要去?”

“原因已经在师尊那儿了。”

“嗯?”

云摇听得一怔。

和慕寒渊对视两息,她恍然了什么,眼神有些复杂地低头,同时抬起手掌,掌心翻向上方:“……就为了它?”

随她话音,一片龙鳞形状的虚影,显现在云摇手心之上。

——正是幻境中那片落入她掌心的龙心鳞。

昨夜便随她离谷,云摇便已察觉此物竟能够遁于神魂,也一直小心提防着。

没想到……

云摇想到什么,试探地问:“你早便知道此行入内,会得到这片龙心鳞?”

“机缘之下,有所耳闻。”

云摇呼吸都屏住:“那你也知道,进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听出话音里压抑的情绪跌宕,慕寒渊抬眸。

与云摇眼底的震然、复杂相对片刻,慕寒渊忽淡淡笑了,如霜雪凉意覆上他清隽眉目:“师尊是认为,我明知一切,仍故意送那些人去死么。”

“……”

云摇语塞。

她心知三百年前她亲手从魔域领回来的少年不会,但三百年后呢,他在这其中又经历过什么。

最重要的,也是始终梗在她心头难以根除的那根刺——三千小世界的话本里所记载,那个慕寒渊后来在乾元界屠尽仙域,尸横遍野,血海漂橹,真的只是因为被终焉火种操控了?

“你和御衍……”云摇声音微涩,“有关系吗?”

这会不会是他仇视仙域、苍生尽覆的原因呢。

慕寒渊垂眸,似笑而非,眼尾长睫都似垂迤下一笔冷淡的薄翳:“师尊似乎很难相信我——只因为我知道龙心鳞的存在,还是,有什么我所不知的原因?”

话尾他扬起眼,眼神与云摇蓦然相对。

心惊之下,云摇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眼神。

她未料想慕寒渊竟如此敏锐。

“还能有什么原,原因?只是你明知秘境有诈,仍坚持来此,又恰巧在幻境的神魂投影里成了龙君御衍……”

“我不是御衍,也不会是他。”

“……”

许是从未有过,在惯来温润渊懿的慕寒渊口中听到如此沉郁决然的语气,云摇都忍不住回过侧颜看向他。

然后正跌入他眼底。

“无论师尊信与不信,”慕寒渊停了片刻,眼尾似被一点自嘲的笑意压低下去,“……我不是他,因为我不会在意师尊是否要取我性命。”

云摇:“……”

云摇:“?”

“师尊若真愿为我一人性命做尽谋划,全副心思,夜以继日心心念念,那比起恨意,我应当只会觉得……”

慕寒渊语气渐渐低了下去,直至无声。

云摇听得莫名不自在,可心里又像有什么挠过去似的,她忍不住追问:“觉得什么?”

慕寒渊笑了。

冷淡,也勾人,像沾着雪意的桃花瓣随他眼尾展开。

“师尊猜。”

云摇哽住。

比起慕寒渊这莫名叫她不安的话,她更关心的是——难不成前时倒霉原主之所以会死得很是凄惨,就死在慕寒渊在意清白重于性命?

这、合、理、吗?

云摇被自己想法呛了下,一边灌茶一边转移话题:“龙心鳞给你了。你既为它而来,早说就是。”

说着,她指尖一拨。

龙心鳞虚影飞向了慕寒渊。

慕寒渊袍袖一抬,勾过:“传闻中能叫人白日飞仙的至宝,师尊不问它有何作用?”

“为它死去活来的又不是我,它自然也不是我的。既不是我的,那我还问了做什么?”凉茶平复了心绪,云摇又恢复到那副懒懒散散的神态里。

她说完便要起身,想免去一番推辞。

“那便待器成之时,我再为师尊献礼。”

“献礼?”

走出两步去的云摇停下,疑惑回头:“你到底要它做什么?”

“师尊修为跌境,恢复前想来不会自曝身份,去天山之巅解封奈何,那便缺一把剑。”

慕寒渊说着,指骨在身前一握,横拉,龙心鳞虚影竟然在他掌间的虚空中拟作一柄淡金色的长剑轮廓。

有龙吟之声从虚剑剑影内泵出,随龙吟声起,更见一道真龙虚影从剑柄位置攀剑刃而上,锋厉难抵。

他淡然望着,不见意外:“虽配师尊不足,总抵一时。”

“……”

云摇看得怔然,半晌才问:“就为了给我锻一把剑,冒死来?”

“算不得冒死。”

“……你摸着心口说话。差点下了无间地狱的人,刚能起身就敢放狂话。”

听她语气都凶下来,慕寒渊眸里含潋上薄笑:“有师尊在,纵是下了无间地狱,我也能寻回来。”

云摇:“……?”

这话怎么听着,更像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意思?

云摇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便听见凌霄阁二楼外门被叩响的动静。

敲门声由急到缓,由来人强压下来。

“云师叔,是我,”何凤鸣的声音在屋外响起,称呼间带着莫名的迟涩,“了无大师离开前说寒渊尊已经醒了,弟子们已前去向我师……卢长老禀明。”

“知道了。”

云摇想起在葬龙谷内,进入幻境前自己道破身份的事,不由得有些头疼。

之前还能以慕寒渊伤势为重,暂时压下他们的疑问,现在……

“师尊不必忧心。”慕寒渊话声忽起。

云摇回身看他。

那人眼神渊深而又不失温和,就像能读懂她的一切所思所想,此刻甚至不须她多说一个字,便听慕寒渊垂目道:“门内几名弟子知晓师尊身份的事,我会安排妥当,他们不会说出去。”

云摇迟疑了下:“不用我出面吗?”

“这等小事,不值当劳烦师尊挂心。”

“嗯,刚好我也懒得解释,那便你去吧。”

见慕寒渊行过礼,便转身要向外,云摇想起什么,“那把匕首的去向,我还是没能探明。你最近这些日子注意身体,有什么不适要与我说。”

正擦身而过的慕寒渊微怔了下,停了一两息后,他眼尾低垂下来:“……好。”

原本清冷的声线被浸哑了几分。

可惜云摇并未察觉,倦然转身:“这两日可给我折腾得不轻,我先去里面睡……咳,先去冥想片刻,借你这里的长榻一用了。”

“师尊随意。”

“……”

慕寒渊直起身时,面前的女子身影已经隔去了纱幔后。

薄纱如云,勾勒得那抹红衣绰约。

慕寒渊无声望着,眼前浮起的却像是另一幅画面——

幻境中,龙皇殿的石园凉亭下。

两道身影亲密无隙地相依偎着,青丝缠乱,衣袂纠结,他阖眼也能嗅到怀中女子身上淡淡的胭脂香,细腻而炙人的体温穿透薄轻的衣衫,将他的五感与神魂尽数笼绕。

彼时他像置身在一片无边渊海,将溺未溺,却心甘情愿连挣扎都不做一丝,放任自己沉沦到底。

“……”

燃香道室之内,久久静寂。

窗外流云暂蔽了天光,投下了一抹乌色。

一点漆意,从那顶清冷得不染片尘的莲花冠盈盈蕴起,又极快地,错觉似的,须臾便隐没下去。

-

云摇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若说发现眉心邪物就是终焉火种之前,这东西对她来说还只是一根刺,那现在,它就俨然成了一柄颅颈之上的利斧了,斧头底下悬着的还得是整个乾元界那种。

仙界记载,终焉火种降世,便是要焚起灭世之火。

云摇未曾亲眼见过小世界的消亡。

她不知道那是以怎样的形式,或许,就像话本里所记载的原本的云摇与慕寒渊那一世,便是选取慕寒渊这样一个寄主,然后借寄主之手,将一切归灭吗?

虽然不知这种要命的东西怎么会刚好选了慕寒渊,但即便是为了原主,以及三百年前她已亲身体历过的两人之间的一切,云摇也不能置之不顾。

更何况,现在她才是那个封印着“终焉火种”的倒霉蛋?

就这样,云摇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不知何时陷入了混沌的沉眠里。

——

云摇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仙界,仍是司天宫里快乐无忧也无聊的小神仙,每日要做的,便是看着三千小世界像是悬在司天宫宫顶的一盏盏星灯,千年不变地明暗流转。

这一日如往常,她翻着手里从小世界搜集上来的话本。

最新这册是旁人今日刚送她的,里面讲了一个叫乾元界的地方,有位清冷渊懿的谪仙人物,得世人景仰,如山巅白雪,却被亲师尊亵弄凌辱,最后成了个翻覆乾坤、杀人盈野的灭世魔尊。

小仙子觉得这个故事听着特别耳熟,又想不起来,她看着入了迷,不知道什么时候困得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再从臂弯里睁开眼,小仙子奇怪得眨了眨眼——

司天宫外竟暗了下来,就像凡界的夜晚一样,只有那一盏盏星灯在昏暗里熠熠着,犹如夜空中的长河微星。

可是仙界,何曾有过夜晚了?

云摇奇怪着,从桌案后坐直身。

然后她忽然惊见,隔着窄窄的一条檀木桌案,自己对面竟然多了个“人”。

那人生得清隽秾丽,眉眼间透着一股慵倦,肤白得压雪一截,唇红如血。而最诡异又妖艳的,是他低阖着的眼尾下,一道淡淡迤开的冷玉血沁似的魔纹。

如世上最剧毒又最绝艳的花丝,蛊人而致命。

而那一袭玄黑袍子,领口袖边皆绲以金丝银线,袍尾宽展,在桌案下铺延开来——笼罩了整座司天宫的“夜色”,原来便是从他袍尾燃起的墨色魔焰。

在他身后如焚如噬,盛极滔天。

云摇面色陡变,迅疾抬手想召出什么。

只是尚未离开桌案,便见那人袍袖轻卷,一道墨色中夹着血色的魔焰从他冷白如玉的指骨间飞出,缠上了云摇的手腕,然后向下一拉——

“砰。”

小仙子的手腕被重重扣回了桌案。

“别乱动。我今日杀得人够多了,不想再多添一条,”那人启唇,声音懒慢也低哑得蛊惑,“何况,你长得……有些像我一位故人。”

随他话声,那人眼尾处睫睑长撩起,血沁似的魔纹犹如活了过来,愈发艳丽逼人。

他贴近,抬手,冰冷的指骨勾挑起小仙子的下颌——她已被他魔焰缠上周身,每一处都缓缓收紧,动弹不得。

只是望着她的五官,那人的眼神却渐渐虚无,像是湮入了长河流沙,从无尽无望的时光里,寻找一个早已模糊淡去的虚影。

“师……”

只一个字,那人眼神骤然清明。

随之而来的,便是他眼底血色弥漫颠山覆海的暴戾与疯狂——

他猛地扼住了她纤细的颈。

“谁允许你用她的脸!?”

身上魔焰如灼,痛意瞬间蚀骨之深。

云摇疼得绷紧,一度意识将碎,偏连呻吟都被那人以魔焰死死迫在口中,痛呼不得。就在不知时久她已堪堪濒死之际,忽觉得周遭一切都平息下来。

云摇艰难睁开眼。

两人之间的桌案,早在魔焰触及时便灰飞烟灭。

此刻那人近在咫尺,身上玄黑衣袍几乎要将她吞裹。

他俯身下来,着迷又厌恶、沉沦又压抑地望着她的眉眼,最后只逼出一声沉哑至极的低声:

“仙界皆言,你掌管着神器往生轮。若你将它拿出来,我饶你不死。”

“——!”

[往生轮。]

只一瞬。

难以言喻的惊厥将云摇的意识覆盖,她眼前蓦地坠入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海。

遥远的虚空中,熟悉的焦急声音渐渐将她的神魂拉近。

“小师叔……”

“……师叔……”

“云师叔——”

“师叔!”

“!!”

云摇骤然睁开了眼。

她从凌霄阁的榻上惊坐起身,一手拔下了发顶木簪,一柄长剑登时显影,横撇在榻旁人脖颈前。

“你到底是谁!?”

云摇哑声喝问。

“是、是我啊师叔……”差点被一剑削掉脑袋的女声哆哆嗦嗦的。

眼前白光散去。

云摇终于看清了,站在榻旁的,是急急忙忙闯进来的乾门弟子,丁筱。

这里是乾元界。

而方才那一切只是个,梦?

她好像在梦里见到了,慕寒渊?

不,不是这个,是另一个,话本里的那个慕寒渊。

“……”

脑海中浮现的面孔,让云摇神魂都栗了下,彻底清醒过来。

手里长剑幻化,变回了木簪。一身虚汗未消,云摇从榻上起身,一边随手挽起长发,插回那只古朴无纹的方形木簪,一边望了眼窗外。

睡时还是刚过晌午,此刻却是日上中天。

她睡了至少,一天一夜?

云摇蹙眉,心跳快了两拍,叫她莫名有些不安。

顾不得想方才那个诡异至极的梦,云摇望向丁筱:“你匆匆忙忙的,是出什么大事了?”

丁筱拍着胸口:“就我们在藏龙山遇见的那个朱雀城少城主,无面,浮玉宫的人在山里发现了他——他、他死了!”

“死了?谁杀的?”云摇眉心拧紧,“事关幕后布局之人,他们是想灭口吗?”

丁筱哭丧下脸:“浮玉宫也是这样说的!”

“…什么?”

“众仙盟此刻正在行宫大殿中堂议此事,他们竟说,无面是寒渊尊杀的!”

云摇一愣,冷哂:“就算要找替罪羊,那也该找准。是哪个丧尽天良又脑子不好的,做了恶,还敢甩黑锅给慕寒渊?”

“因为他们说,无面的尸体上是……”丁筱声音低了下去。

“是什么。”云摇有些不耐。

丁筱偷偷瞧了她一眼,头一回在她面前细声细气:“尸身上留下的,是乾门小师叔祖的,奈何剑法……普天之下,能会此剑的,只她亲传弟子寒渊尊一人。”

“…………”

云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