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灵山这极为漫长的一夜终于度过去了。
云摇一夜未睡,在山洞外吹了几个时辰的曲子,终于在天明前,等到了消停的山洞内慢慢走出来那个换了一身崭新衣袍的少年。
“还好那天觉得你穿哪一件都好看,就多采买了两套,不然你今天只能穿我的长裙了。”云摇背对着他,不紧不慢道。
“……”
少年迎声望见的第一眼,便是初笼山间的晨光里,困倦的红衣女子懒洋洋地直起身,她活动着发僵的手腕,长垂的发尾迤逦下青墨色的光感。
而随她起身,裙边飘落下七八片碎开的叶子。
望着那些叶片,他耳边仿佛又回起听了一夜的曲子。
和她藏在慵懒下的艳丽张扬完全不同,舒缓,温柔,如春水般抚慰人心。
“昨晚的曲子,你很喜欢?”云摇懒狭起眸,像只在太阳底下伸懒腰的猫,锋利都藏在柔软的肉垫里。
“我……”
少年冷不防被她道破心思,几乎本能想否认,却又不想说谎。
他定在那儿,黑得澄澈的眸子望着她。
和昨夜的恶鬼简直天壤之别。
云摇笑了起来:“果然还是这样看顺眼,”她很自然就走过来,更自然顺手就在少年脸颊上捏了下,“给你吹了一夜曲子,单要你这条命是不够了——跟我回仙域吧,我那儿有一大摊子事以后都没人管,等把你给养大了,就让你卖命好了。”
没躲开的那下让少年恶鬼的脸颊被捏起红,像冷玉上沁起的水色,凉淡又勾人。
他梗了下,纤长浓密的睫颤了颤。
云摇走出去几步,回头看没反抗也没驳斥的少年,发现了什么:“你在里面用清水净过脸了?”
少年刚要跟上的一步就僵停住。
“果然是个小孩……不过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爱面子?”云摇笑着拆穿,转身沿路下山,“既喜欢那支曲子,等到了仙域,我送一把琴给你。以后你便修音律吧。别学那些打打杀杀的,太危险了。”
“……”
直到那抹红色掩映到翠绿的丛林间,少年绷着脸,蹭了下被捏红的地方。
“好。”
这一声极低,很快就被晨起的鸟雀衔走,落进了魔域十万大山不知哪处山涧里。
到底是这一夜耽搁得太久,灵力外溢的动静又太大——
出了伏灵山,沿途遇上的魔域修者的袭击比之前多了三倍不止。
云摇若想自己遁离,算得上轻而易举,可身旁多了个脱离恶鬼相后就几乎没什么灵力的少年,那些魔族围困又招招冲着少年去,让她很是头疼。
尤其昨夜一夜只吹曲儿了,未能调息,灵力不增反消,今日已有枯竭之兆,就更叫她相形见绌了。
一路且战且退,终于还是在傍晚时,云摇带着一身的伤,被那魔域至少两大主城在内追袭的魔族,联手逼上了两界山之北的绝地——
断天渊。
山势如其名,绝崖峭壁,像是被什么从天穹降下的鬼神之力,一道劈断了这座魔域南疆最高的山脉。
崖顶,只剩一道五六丈的长石探出,远远指向两界山。
“看见那儿了吗?翻过两界山,南边就是仙域了。那里可比你们这不是荒野沙漠就是雪山绝壁的鬼地方好太多了。”云摇靠坐在这长石的最前,头顶一株四月雪的枝被满簇雪似的碎花压下,快要落到她肩上。
这株树奇迹般地生在这山雾缭绕的绝崖前,长得挺拔,花也开得璀璨。
少年从来路停了注目,他回过身:“他们在崖下结阵。”
“让他们结。”
“阵法一旦成型,你就算想施展遁法,也不能轻易离开了。”少年声低而哑。
“别怕,”云摇终于从云海间回过眸来,笑意仍盈盈在眼,“我不会丢下你的。”
少年恶鬼微微咬牙。
像是难得见了恼怒,他上前一步。
不等他再说话,云摇长腿一撩,从四月雪下的青石上转挪回身,她折膝搭着手腕,手里不知何时就多了只摇摇晃晃的酒葫芦:“而且你看,我也在调息啊。”
于是少年刚蓄起的怒意又被搁住了:“……你这分明是饮酒。”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刚好有过一个很是不着调的大师兄,最爱表面装正经,把灵力炼化成酒,一边修炼一边取乐这种馊主意,就是他给他的心上人想出来的。”
云摇说完,抿了一口酒葫芦,眼底笑意淡了淡。
“可惜,他没来得及送出去,她也没能喝到。……但也没关系,一样都是师妹,我劳驾一下,就替他们喝了吧。”
“……”
少年眼神微晃。
他想安慰她一句,但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天尽头,将云海漫染如火的最后一抹霞色终于褪去。
今夜月轮不显,星子倒是零碎点点,像是被天上的神仙随手抓了一把,乱洒在夜穹间。
云摇面前的酒葫芦已经倒下了一排。
最后一只被她捏在手里,瓶口朝下,用力晃了晃——连一滴都没能甩出来。
早已喝得满面微红的女子失望地“啊”了一声:“这就没了呀。”
最后一只酒葫芦被她丢开。
云摇百无聊赖地巡视半圈,一抬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少年。
明明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衣袂飘飘地站在那儿,竟还真有了几分谪仙味道。
云摇歪着头看了会儿,就被正主抓了个正着——
少年回身,在夜色下愈发黑得幽深的眸子望着她,那双眸子蕴着仿佛赴死也从容的清冷。
只有在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他眼底像有什么轻轻拨动了下。
少年喉结微动:“怎么了?”
云摇望着他,忽然冒出了个遏制不住、她也就懒得遏制的冲动想法:“我收你为徒吧。”
“……”
少年停在夜色与云海间。
墨色的风缠着乳白的云,将他袍袖吹拂起,飘然而遗世独立。
云摇好像一眼便能看到他三百年后的模样,一高一低,一个青年一个少年,在她眼前的断天渊的绝崖前重了影。
她不由地笑了,抬手。
“从今夜起,你就是仙域乾门二代弟子,记住你师父我的名字,我叫云摇,九天云霄的云,摇摇欲坠的摇——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默然片刻,摇首:“我没有名字。”
“嗯,也好,反正在我们那儿,师父领进门,都是会斩断尘世重新取名的。”
云摇醉里含笑,眸子如星辰熠熠地望着少年。
几息后,她轻击掌:“那你便姓慕吧,”
红衣拂起,一指身侧断崖。
“——慕寒渊。”
话声甫落,夜风忽起。
头顶的四月雪枝叶摇摇,拂花落下,覆了她满肩如雪。
少年定定望着她。
数息后。
少年慕寒渊折膝,跪在青石前——
“慕寒渊,叩见师尊。”
“……”
未闻回声。
慕寒渊抬眸望去,却见累了一身伤痕的红衣女子已经靠在树下,昏沉间入了定。
夜如崖畔流云,悄然而逝。
丑时一刻,慕寒渊忽然掀起垂睫,望向身后山下来路。
三千困龙阵已成,大约是玄武城也来了人。
若云摇状态灵力皆在巅峰,或许有一战之力,但这几日下来从未断过的沿途追袭,她伤势未愈,久积脏腑,再来惊天一战,兴许就要殒命在此。
慕寒渊想着,回眸望向那株四月雪。
奈何剑护立在侧。
红衣女子周身行气运转,不知过了多少周天,只看得出气息不稳,盘旋未定。
她身上有多少道伤,是因护他所致?
她自己大约都记不清。
……何况她这样的人,不该死在魔域。
少年垂眸,望了青石上盘膝而坐的女子许久,像是要将眼前这夜,这山,这云,这风,这树和这人一道,全数烙进脑海里。只愿来日纵是成了无觉无识无心无感的恶鬼,也不要忘了她去。
半晌。
山下一丝气机搅乱了崖边云海,也搅得慕寒渊蓦地回了神。
“……可惜你买给我的衣衫,这是最后一身了。”
少年低声,理过袍袖,玉带,正过发冠。
他不再回头,朝唯一的来路走去。
——
云摇是被浓重的血腥气给惊醒的。
意识归体,她第一反应便是提剑起身,跟着下意识地看向被握进手里的奈何剑——
若有危险登崖,奈何剑与她心意相连,怎么可能没有示警?
神剑有灵,大约是察觉到了主人的责怪,奈何剑委屈地抖了一下,剑柄遥遥示意向山下方向。
云摇放出神识,跟着面色遽变。
原因有两点。
其一,慕寒渊不见了。
其二,山崖底下这股子魔息滔天的大恐怖气息,为何与昨夜封印在山洞重重禁制之内的某个少年的恶鬼相,如此接近?
不,准确说是,是更暴虐强横了千万倍。
像是枷锁尽除,天人合一。
云摇一秒都再待不住了。
她气息强定,下一息身影便消失原地。
再睁眼时,云摇已经身在断天渊下的无尽荒野前。
断天渊下是一片荒漠,南接两界山,所能生长的唯有一种被魔域唤作“魔罗草”的细尖叶子、枝干如荆棘的植物。
而此刻,云摇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本是绿灰相间的魔罗草已经被染成了紫红,种在了一片血海中。
那些狰狞向天的棘草间,挂满了血肉淋漓。
——整个荒野,尽是尸骨。
在天际升起的旭日前,唯有一道漆黑的身影,矗立在荒野遍地尸骸之中。
像是艳红初阳前的一笔浓墨。
那道身影撕碎了手里最后一个勉强能成为人形的东西,然后缓缓回身。
远在天涯,或近在咫尺。
云摇对上了一双完全失去了理智的、恶鬼的眼睛。
那一瞬息,云摇来得及冒出的念头竟然只有一个: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恶鬼相”。
恶鬼焚世,生灵涂炭。
下一刻,那道身影疾现在云摇身前。
灭世般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暴虐冷戾的睥睨下,恶鬼抬手,狠狠捏向了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