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陆锦惜第一次见到庆安帝萧彻。
黑色的龙袍加身, 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图纹更为他添了几分尊贵, 头上戴着的是威严的十二旒冠冕。
这一位已登基十三年的皇帝, 正值青壮。
长眉入鬓, 目中有慧光闪烁, 神情中却带着几分和善。
在众人跪拜之下,他大步走到了安放在殿前的龙椅前面坐下, 只平和地一摆手:“众卿平身, 都请入座吧。”
于是, 文武百官这才起身,落了座。
文官在左,武官再右,一眼看过去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陆锦惜起身的时候,朝着那边远远看了一眼, 便发现了刘进坐在武官之中的前列;顾承谦则在文官中第一位, 卫秉乾次之。
至于顾觉非, 却是只能陪于末座。
他们父子两个, 坐得实在是远极了,相互之间也根本不看对方一眼, 各自目不斜视, 简直像是不认识的陌路人。
陆锦惜忍不住挑了一下眉, 起身后便坐了回去。
她旁边的永宁长公主起身后,却是朝着文武百官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 站在那边不远不近地看着。
她们观礼的位置, 在皇帝之下之侧, 却要比文武百官的高上一些。
所以,以永宁长公主此刻所在的位置,可以轻而易举地看清楚下面的情况。
百官落座之后,宫门外便来了一队仪仗。
几名禁军侍卫当先开道,朝着太和殿前面逶迤而来。走在最前面的那男子一身冷硬,上前便跪拜在那长长的台阶上。
“启禀皇上,匈奴议和使臣觐见!”
“宣!”
萧彻的眼神,顿时明亮了一些,朗声道。
身边的周德全,立刻高扬了嗓门,拉长了声音,让这大夏朝最尊贵之人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宫禁之中。
“宣——匈奴使臣觐见!”
于是,那紧随在禁军侍卫们身后的一行人,便走了出来。
一共八人,皆是成年的青壮男子。
其穿着打扮,大异于中原。厚实的衣料上基本都镶嵌着几片皮毛,戴着结实的皮帽,胸前则挂着长长的玛瑙串,脚下蹬着的则是利落地皮靴。
典型的游牧民族打扮。
他们的身形,看上去都比中原人要高大魁梧一些。
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
下巴上留了一把乱糟糟的黑色胡须,皮肤黝黑,脸上还留下了一道疤痕,一双眼睛隐隐透出几分锐利来。
这是个习武的人。
陆锦惜一眼看过去,就发现了这个人腰间垂着的一段银链。这银链应该是平日用来挂配刀的,但现在空着。
应该是入宫不能佩刀,所以取下来了。
这魁梧的男人走上前来,便将左手抬起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霍尔顿奉冒稚单于之命,率匈奴使团,拜见大夏皇帝!”
他身后众人,亦随之行礼躬身。
这一瞬间,满朝文武都耸动了起来,有那遵循守旧的文臣立刻没忍住:“这群匈奴人,见了皇上竟然不下跪?岂有此理!”
“哎,不必在意,匈奴的礼节有别于我大夏罢了。”
出乎意料的是,萧彻自己却不介意,甚至脸上都看不到几分惊讶,似乎早就知道这种事了一般。
他笑着摆手道:“霍尔顿将军竟然都被老单于派来议和,可见匈奴诚意十足了。诸位使臣,快快请起。”
那名为霍尔顿的匈奴人,这才直起了身来。
他身后另一名瘦一些的、留着两撇卷曲小胡子的匈奴官员,便上前一步,捧出了一张卷起来的羊皮卷轴,双手高举过头顶奉上。
霍尔顿道:“启奏大夏皇帝,此乃我匈奴冒稚单于亲手所写之和书,另献牛羊各千,貂裘熊皮三百,上好东珠十斛。愿祈匈奴大夏,从此交好,两国百姓安康,永不相犯!”
“好!”
萧彻顿时就大笑了起来,人在皇帝宝座上高坐,俯视着文武百官,也俯视着下方的匈奴使臣,胸中竟也生出几分豪气来。
“周德全,取匈奴和书,宣读于百官。”
“是。”
周德全比他徒弟孙久要干瘦一些,一张已经布着皱纹的脸却是长长挂着笑意,被宫里人称作是“蜜里刀”。
但在走上去从那小胡子匈奴使臣手中取走和书时,却是真心实意。
他带着几分小心地将和书卷轴慢慢打开,暗暗清了清嗓子,便站在萧彻的身边,朗声宣读起和书来。
“大夏皇帝敬启,匈奴自古居含山关外,地候苦寒,逐水向草而居……”
事涉两国议和之大事,这和书自然写得很详细。
只是陆锦惜才听了几句,心里便有些奇怪起来,不由得微微蹙了眉头。
永宁长公主对这匈奴写来的和书也并不在意,只看着朝中几个武官包括刘进在内,都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心也就放了下来。
她转身走回来,便瞧见了陆锦惜这般神情。
“你怎么了?”
“不,侄媳没什么事,只是有些意外。”
陆锦惜摇了摇头,只是目光从那宣读和书的太监大总管周德全身上扫过,又落到了那匈奴使臣霍尔顿的身上,眼底疑惑不减。
“向来只听说大夏匈奴交战已久,两国风俗大有迥异之处,可约莫是侄媳孤陋寡闻,竟不知匈奴单于对大夏知之甚详。这和书,措辞用典,和我大夏的文书,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原来你是奇怪这个。”
永宁长公主笑了一笑,却没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
“匈奴的事情,天高地远,不怪你不知道。这和书说是匈奴单于亲自写下,可冒稚今年都有六十多岁了,且穷兵黩武,仅认得字能写罢了。这和书,不是他所作。”
“不是?”
陆锦惜顿时意外了。
永宁长公主道:“传闻老单于有五子一女,自其长子伊坤太子死在战场之后,其他几个王子都扶不起来。反倒是他小女儿兰渠公主智慧聪颖,果敢刚毅,且对我大夏汉学颇有些兴趣。具体后来学成什么样不知道,不过看这和书,多半是这位公主的手笔吧。”
兰渠公主?
原来如此。
陆锦惜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只道:“这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这名字也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匈奴哪里来这般雅致的说法?”
永宁长公主也没当一回事,她更关注的是匈奴那边的形势。
“兄长们都不怎么扶得起来,单这小妮子厉害,匈奴如今议和,也不知是不是与这情况有关了。”
必然是有些关系的。
只不过,即便有种种的外因,可和平才是天下之大势,而战乱终归不会长久。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便是这道理。
陆锦惜是没有永宁长公主那么多的疑问,方才那小小的疑问得到永宁长公主耐心解答之后,便继续安静地听了下去。
很快,那一封来自匈奴的和书便宣读完毕。
于是大夏这边也取出了早先就由礼部官员起草出的和书,进行了又一轮的宣读,并且也赏赐了大量的金银布匹丝绸,聊表心意。
整个过程中,太和殿前除了那宣读之声,都是一片的安静。
左上首的顾承谦听着,脸色格外地灰败。
周德全每念那和书一句,他眼前便会闪过一幅染血的画面,耳边便会响起一声峥嵘的鼓角。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数年征战,粮草调派。将士们领命出征,将鲜血洒在边关冰冻开裂的土地上,染红了添上飘下来的雪,也染红了那飘扬的旌旗。
顾承谦无法不想起薛况。
想起他第一次自年轻的皇帝手中接过虎符时的郑重与肃然,想起他每一次凯旋还朝时注视着将士们时的那隐约染着复杂笑意的眼神,更想起他最后一次出征时,他站在城楼上望见的背影……
披风高扬,铁甲光寒。
千秋万载的功业啊。
都敌不过此时此刻周德全手中那薄薄的一卷和书。
周德全宣读的声音,还在继续。
但顾承谦只觉得那些字句虽然熟悉,可从耳边飘过的时候都化成了毫无意义的笔画。
他握紧了手,终于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顾觉非就在后面看着。
虽然看不到顾承谦的正脸,只能看见那一道背影,可他知道,这个老糊涂又想起薛况了。
那颤抖虽然很轻微,但他看得实在是太清楚了。
于是,在这举国欢庆,谁也不会注意到的时候,顾觉非的唇边,便挂了几分嘲讽的冷笑。
最终,不还是他赢了吗?
彻彻底底。
那曾经的武威震国大将军薛况,就从此埋葬在这一纸和书之下好了。记得他的人总会慢慢地忘却,因为人们的记性并不好。而他的时间,还有很长,很长……
湛蓝的天幕上,难得找不到一丝云,干净极了。
灿烂的日光照着紫禁城每一座宫殿上盖着的琉璃瓦,一片耀目的金光,气势恢宏。
宫门前面。
方少行随意而散漫地坐在地面上,背靠着宫墙。耳边还能听到从太和殿上传来的洪亮声音,眼睛却抬了起来,看着那一片与边关截然不同的天幕,神情有些恍惚。
那一杆明显不是金吾卫所配的银枪,此刻就斜斜地靠在旁边,似乎随时都要倒下。
他一只手搭着膝盖,一只手却拎着一只小酒坛。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便忽然笑了一声,举了酒坛,便喝了一口酒。
一旁另一个守宫门的金吾卫却是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听着里面宣读和书的声音,却是终于没憋住,带着几分小心地开口询问。
“方大人,听人说这一次匈奴来议和的使臣里,领头的那个也是一位将军,叫什么霍尔顿,当初也上战场打过仗。我兄弟们之前说,好像还跟您交过手呢!”
霍尔顿?
方少行眉毛一扬,撇过视线来,便斜睨了那金吾卫一眼,一时间眉目里满是邪气。
“不过酒囊饭袋一个,也敢称将军?”
当年他们的确是交过手的。
只是,并没有胜负。
因为那时候的他只不过是薛况麾下一员小将,眼看着就要赢了,传来的却是退兵的号角。
这就是方少行怎么都不喜欢薛况的原因所在。
打仗就酣畅淋漓地打,那一战又不是不能赢。可那一位大将军却选择了先行撤并,再迂回进攻。
所以,那霍尔顿才能从他手底下捡了一条狗命走。
想到这里,方少行便是一声冷笑。
就这蠢货,刚才打宫门口过去,都没认出他来呢。不过也好,待他带着的匈奴使臣离开的时候,正好给个“惊喜”。
“咕嘟……”
小酒坛子又举了起来,醇厚的酒香四溢开去,有一种格外酷烈的味道。
那旁边站得端端正正的金吾卫闻见,都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但他熟知方少行是个谁也不搭理、任性而为的人,且如今还是守在宫门前,即便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蹭一口酒喝。
不过,说到守宫门这事儿……
那金吾卫有些奇怪:“说起来,方大人不是都不用来守宫门了吗?今天大人却来了,是统领安排的吗?”
方少行吊儿郎当地靠着宫墙,眼角下那一道疤痕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地显眼。
勾着酒坛子,他笑得洒脱又恣意,只眯着眼睛道:“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