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乖。”◎

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竟然还哭上了。

她真是有脸。

益气补身的汤药搁到小几上,药勺碰着碗沿发出发出清脆的声音。

芙潼才发觉司沂进来了。

眼角已经没有泪,怕被看见,芙潼抬手擦往脸上抹两把,随后局促地想要站起来。

膝盖骨快要磕到了案几,还是太子殿下眼疾手快,将她及时地掺住。

压眉嘱咐芙潼,“慢一些。”才能叫芙潼幸免于难,恐遭一劫。

司沂沉声,“站好。”

男人声音具有安抚力,他搀扶芙潼的大掌,修长温热,赋力宽稳。

让芙潼的惊吓被一瞬间给顺平。

眼也顾不上眨巴了,只呆呆看着他精致立体的侧脸。

司沂被她直白的目光冒犯到,压下心里的厌恶,还是细心问。

“没有磕到吧?”

芙潼回神,摇摇头说,红着脸小声,“没有。”

要不是看在她有药用的份上,司沂绝对不会这般有耐心,护着她,还要装模样嘱咐。

“太医说你身子还没好,少动,不必行礼,日后也不用。”

她有特殊用处,自然应该特殊对待,司沂进入角色很快。

加之,他本身就是工于心计之人。

也是贞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储君,演戏而已,不费一兵一卒,当然不在话下。

感受到了殊荣,芙潼惶恐到心里没底,觉得不合礼,她小声叫出了尊称。

“太子殿下.....”

听到小姑娘的嘟喃,司沂没什么反应。

对于她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她倒是拎得清楚明白。

他赏赐给芙潼一份殊荣,“你可以叫我司沂。”

司沂?是他的名字。

小姑娘瞪大眼,直呼太子殿下的名讳。

“会不会不好....”

是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司沂思忖片刻,淡淡道,“名字而已,没有什么好不好。”

太子殿下?

邺襄女又不是贞景的人,真论上,还不配格唤。

果真比起太子,司沂这两个字更让芙潼欣喜。

小姑娘脸上有笑,扬起面,先自己演练似的小小声唤了一声。

绵软的声音入耳,司沂耳窝一顿,很快缓过。

她又一声,“司沂...”

用满江话说不顺畅,由换成了她熟悉的邺襄语,“司沂....”

土语唤出来的司沂,芙潼真心感激道,“你对芙潼真好。”

这算是太子殿下入门后第一个真心实意地笑。

不过是觉得她卖丑一样地好笑。

一个唤名的殊荣而已,这便好了?会不会太好收买了?

不过,好收买倒是好事情了。

她也只需要知道记得他的好就好。既如此,也不算是白费功夫。

司沂取了软杌子在芙潼的身后坐下,看着她一头乱发,思忖该从何处下手。

被司沂认真打量着,芙潼羞低下了头。

司沂也发现了她的窘迫,冷眼旁观,任由着。

心里觉得她还算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也知道自己笨手笨脚。

反羞了头,像鹌鹑一样。

婢女们辫好了发,芙潼本以为能够忍受的。

头皮贴着,不动还好,动一下,特别是芙潼扭个头,都疼得叫她脸色发白。

婢女走后,小姑娘趴在窗桕上,歪头想要细数一下屋子内的陈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也不知道怎么的越看越觉得心酸,越想忽视,就越在意。

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芙潼微有些负气,也不知道为何要忍,她拿起梳子把头发拆了想要重新辫,果不其然,拆失败了。

别说辫,头皮被扯得更疼。

陷入适才的委屈,小姑娘失神过度,直到手中的篦子被抽走,她才回过神。

转眼触到铜镜,见到披头散发乱糟糟狼狈丑陋的芙潼。

与身旁长身玉立,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形成鲜明的对比。

头发乱得像歪脖树上的鸟窝,真的好丢人。

简直让芙潼越发羞耻难堪,索性低下头。

“我.....”脱口即出的邺襄语。

想要解释刚刚的事情,可是说什么呢?说什么才不会丢脸。

“对不起,芙潼不会。”泪水不要钱似地掉啊掉。

“不会很正常,不要哭。”司沂语调平平安慰她。

会才怪了。

说完,太子殿下觉得语气过于生硬,转了转话头。

“我的意思是,哭多了,眼睛会难受。”

司沂好温柔。

芙潼用力吸鼻子,听话点头,“嗯。”

“不哭。”司沂实在烦透她的眼泪。

说不哭,眼泪一时之间也忍不住,但勉强也都憋了回去。

见她委屈可怜,司沂赏了一些好话说给芙潼听。

“你原本也不用做这些事情,是我考虑不周,刚来的人还不懂规矩,待下去我会好好收拾她们。”

本来就是他故意吩咐的,不必跟芙潼太客气。否则东宫府上的婢女,谁敢造次?

只是芙潼初来乍到,比起老谋深算的司沂,她听不懂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有他打的官腔。

两只手抓着衣角,怯怯地说道,“不怪她们,是我太笨了。”

司沂在心里附和呵笑,的确笨。

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的确是笨,也是啊,他不能指望她做好。

司沂心里嫌弃,面色没有表露,话里安慰说,与他心底折射成两个人。

“你不笨,只是不太会。”

“没有人生下来就会的,挽发而已,你只是受伤了,脑子里不记事,所以不会。”

连个话都说不顺畅的邺襄女,会做什么?

明日先找个女官,来为她正正难听到令人听之欲嫌的邺襄语。

若叫人听去,暴露身份什么的,倒也不在乎。

不过是觉得她丢了东宫府上的脸,怎么说取血之前,她还要寄养在东宫府上一段时日。

司沂拆顺了芙潼的头发,要帮她重新挽。

拆发够麻烦了司沂了,挽发芙潼想要自己来。

握了篦子在手里,结果怎么都挽不起来,拆发尚且有章法可循。

挽发,芙潼直接找不到门路。

尝试了好多下,都没能成功,司沂在一旁冷眼看着她出丑,芙潼觉得丢人显眼,眼眶羞红了。

触及她眼里的水光,时机差不多可以出手了,司沂抽走她手里攥得发烫的梳篦。

微皱的眉梢转平,他的语调转为温和,声音低醇。

“没事,辫发而已,我帮你。”

他再次安慰芙潼,“不要哭。”

“辫发么,若是往后,伺候你的人你不喜欢,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会给你重新换一批。”

太子殿下只提换,没有提惩罚。

芙潼听不出来深意,只被他的温和弄得鼻酸。

又哭?

司沂心生不耐,很想甩手即刻走人,为了药材,为了大计。

强忍住取出帕子,擦在芙潼的眼尾,吐出一个强势的。

“乖。”

他与芙潼平视,给她擦眼泪。

“我说了帮你。”

芙潼被他的温柔晃住了心神,他的语气温和柔软,是那样的好。

芙潼接受了司沂的好意,她低下头,歇了一会,把玩着手上很廉价的珠花。

司沂为她梳发时,很安静。

所谓换婢女不过托词。

衬不衬手,总归有人伺候就行,婢女也不是真的为了伺候她,只是检查和监视。

东宫总不可能再给她从前千娇万养的待遇。

辫发时,芙潼以为他会问别的,为什么不喜欢辫发。

谁知司沂一言不发,芙潼觉得这样的司沂,贴心极了。

他一定是怕芙潼再难堪。

芙潼不知道,其实何需问呢,看她青一块,紫一块的头皮就知道了。

被人欺负成这样,是挺可怜的。

芙潼的头发油亮滑顺,再司沂的手艺精巧,挽发而已,这世上还真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不过,太子殿下什么时候伺候过人?

便是皇后都没有过太子殿下亲自辫头发的殊荣,这还是,第一次。

心里的不耐和厌恶统统隐藏,司沂神色清缓,动作轻柔,芙潼一直在偷看。

乱糟糟的头发在他的手里,变得非常的听话,绕住簪子的发丝,也顺从地解了围,芙潼的伤痛在神游当中被缓缓的抚平。

不多时,头发已经挽好了,盘的是邺襄女子的发式。

“你看看,喜欢吗?”

邺襄的国之明珠,他有些印象。

假扮的芙潼就是了结在司沂的手上,他自然知道,当时的芙潼是个什么装扮。

假扮芙潼的女子盘的发式,想来也是照着她从前会的发式挽的。

司沂过目不忘,还记得。

芙潼反复照着铜镜,爱不释手笑着说,“喜欢。”

芙潼喜欢司沂为她挽的发髻,松松挽就的两个双螺髻,别着两根婢女用的珠花。

好看是好看,就是还不怎么衬。珠花太小了,托不住她的头发。

可是芙潼已经很开心,许是见到了熟悉的发髻。

她努力纠正自己的满江话,使其脱口不要那样拗,“司沂,谢谢你。”

用力过猛,险些咬到她自己的舌头。

芙潼更不好意思。

看她吃瘪出丑,司沂心气顺畅了许多,芙潼还以为他是在跟着自己笑呢。

“太医给你留下的药膏,夜里可以擦一擦头上的疼处,不够了再告诉我寻太医拿。”

对哦,他梳头发的时候肯定看到了。

芙潼说,“好。”

司沂再次提醒芙潼养好自己的身子。

关怀给到了就行,他是绝不会再耐心得帮她上药,她也该自己学着做一些事情。

司沂又望向芙潼的头顶。

“我已经处置了欺负你的恶仆,你若是疼得心里不痛快,要不要我再将她们挖出来绞了头发收拾?”

芙潼瞪大了眼睛,连忙摆手,对上司沂认真的神色,她比司沂还要认真。

“不用了。”

司沂命人去取藤蔓缠绕样的金簪花,取下小簪子,重新给她簪上。

这株金簪花,本来也是她的东西。

这次攻战邺襄,从邺襄的皇室搜刮出来的战利品。

前几日司沂和太医一起整理药材,顺便叫人把战利品编册入库时,见到觉得还可以,便命人包起来。

是假扮的邺襄女盘在头上的那两朵藤枝蔓绕的金簪花。

因为样子精巧,就想送给舒窈。

她应当会喜欢,就当此次他出征,给她带回来的礼品。

如今要哄人,必然要慷慨大方,哄得下去手。何况,物归原主,不算损失。

一朵罕见点的金簪子而已。

不怎么名贵,只是少见,看把她高兴成什么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芙潼摸着簪子,她已经记不得这是她从前最喜欢的东西簪花。

在芙潼生辰之日,父皇亲自给她雕琢的,送给她的生辰礼。

芙潼有很多金簪,独独最喜欢这一朵。

如今尽管记不得了,见到了,心里那股陌生的喜悦纷涌而出。

心里满胀胀的爱不释手地频繁摸着,眼睛里胜满了很多的闪闪的小星星。

她高兴在原地扬手转圈圈,猛然踮起脚,搂上司沂的脖子。

动作太快了,司沂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等他整个人回过神时,脸侧只残留着一片湿润的绵软。

她对于自己出格的举动,似乎并不惊讶,不知道是不是从前会这样做过的缘故。

司沂阴冷着脸,恨不得撕碎了她。

小姑娘眼目明媚如花,唇边的梨涡笑得甜甜,看着她的笑,会让人一下就想到了粘稠会化在手心的饴糖。

那种感觉,很黏。

“司沂,谢谢你,我真的好高兴。”

太子殿下咬紧牙关,绷紧那块被她亲过的脸皮,“你开心就好。”

背过身时,趁着芙潼不注意,擦得用力极了,眼睛寒得要杀人。

要不是为了她的一身血肉,他一定会将冒犯他的邺襄女狠狠处死。

就像捅死她父皇和母后一样,丝毫不会眨眼。

擦了很多遍,脸破皮,也觉得脸侧黏腻。

努力忽略那抹从未接触过的女子的怪异的馨香绵软。

心里却忍不住嫌,眸光凌寒瘆人。

真恶心。

芙潼从前一开心,就会蹦跳起来,搂着她的父皇母后,亲在他们的脸侧,表达喜爱和敬悦。

这也是邺襄才会有的习惯。

习惯了,即使忘记,刻到骨子里的东西,她当然还会记得。

激动压抑不住的喜悦过后,芙潼逐渐收敛起来,回过神思,她垂着头,退下两步。

“对不起,芙潼....冲动……冒犯了你。”

司沂的心绪翻了又翻,忍着腮帮咬了又咬,想说下次不要这样。

想了想变成了。

“无碍。”

司沂看着芙潼头上的簪子,“你很喜欢这朵金簪?”

芙潼伸手又碰了碰,她很珍惜这朵来之不易,特别喜欢的金簪。

害怕司沂又收回去,芙潼咬着下唇,厚脸皮道,“喜欢。”

可以要吗?

她做出这样恶心的事情,刚刚司沂的确生出来要施舍还给她的心思。

现下没有了。

本来替她挽发时,司沂见到了她头皮上被扯出来的青紫伤痕。

他刚刚打算再给她上药的。

让她放掉戒备的心里,越发地依赖他。

现在,他觉得没必要。

得寸进尺的奴婢,不能太赏好脸了,免得她轻而易举忘掉自己的身份。

司沂佯装出左右为难的表情,他看向金簪,又看向芙潼澄澈无辜,巴巴含着希翼的眼,还有她一直顿留在金簪花上反复摩挲的手。

“喜欢的话,你可以多戴一会。”

“只是,它已经有主人了,我不能将它送给你。”

这样啊。

芙潼脸上浮现出失落,既然是别人的东西,就不属于芙潼了。

再多戴也不好,太子殿下已经给芙潼辫了头发,她不能提太多。

没戴多少会。

很快就将簪子取下来了,捧到手心里,两只手递还给了司沂。

芙潼恋恋不舍,听话得没有提要求,没有说她很喜欢,能不能送给她,又或者拿别的东西交换,亦没有打听太多。

“你真的很喜欢?”

见她实在馋得太过于可怜,明明很想要,司沂故意又将金簪晃到她面前。

芙潼下意识想点头,又很快摇头。

司沂仔细打量这只簪子,并没有发现有何玄机。

见她求而不得,司沂适才遭她扰出来的阴霾疏散不少,心里爽利许多。

真的不能给,假的倒是能够给她。

簪子就在芙潼的眼皮子下,看在她小丑般仪态取悦了自己。

司沂高抬贵手,“我可以命人重新打一副相似的簪子给你。”

用赤铜来打,表面再烧渡上一层金粉,赤铜配上她而今的身份。

司沂接着嘱咐,“你可以藏着戴,不要展露在人前。”

他晃了晃金簪花,再提到这朵,类似于金簪花的主人。

“她不喜旁人与她戴同样的首饰。”

她?

说到她,司沂的神色都变了,芙潼心里有些怪,司沂对她很好的样子。

芙潼想问。

也就真的问了,“我能知道,司沂口中的她……”

“她是谁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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