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的时候, 林惊雨去看望了姜芙,在林琼玉的请求下。
她疯了,且快要病死了。
林府门口的石狮依旧, 门匾有些陈旧,还沾了蜘蛛网,林府的下人并没有因为林惊雨当了皇后, 而更敬重姜芙, 反而愈发散漫。
这林府谁不知道, 姜芙欺辱了皇后十余年, 皇后怎么可能认她。
故自林章安暴毙,林琼玉出嫁后, 府里只剩姜芙, 府中的下人沆瀣一气,对疯疯癫癫,没了神智的姜芙潦草伺候, 只要她活着一口气就好了。
直至前一阵子, 姜芙病得快死, 又死活不吃药, 下人们强灌下去, 转而她又抠着嗓子连着胃水吐出来,身体愈发消瘦,形同枯槁,嘴里含糊不清念着一对女儿。
下人不得已, 才禀报了上去。
林惊雨本是不想见的, 那时她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 身着华服修剪昂贵稀世的红梅,林琼玉跪在脚下, 擦着泪哭得泣不成声,到后来给她磕头。
林惊雨摸着花骨朵,凤眸微眯,“你是说,她又疯又病,病得快死了,模样极其狼狈。”
林琼玉哭着将姜芙形容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希望林惊雨能因此心软。
只见林惊雨点了点头,“好,我去看看她。”
林琼玉高兴道:“我就知道,妉妉心最善良了。”
善良的林琼玉错了,打动她的不是姜芙的可怜,而是从前高高在上的林夫人的狼狈惨状,让她想见见,踩在脚下。
姜芙很惨。
非常狼狈。
这是林惊雨看见姜芙时的第一感观。
她瘦得如同一副骨架,面色枯黄,才四十多岁的年纪,从前精细保养的脸此刻沟壑密布,黑褐色的斑点如同蜱虫牢牢叮在脸上。
一进屋子,虽有熏香掩盖,却还是能闻到一股恶臭,似是从姜芙身上传来的。
她嘴角留着哈喇,蜷缩在床脚,抱着怀里的木盒,警惕地望着四周,似是有人要偷她东西。
她陈旧华服上的污渍不知是什么沾染的。
林惊雨仔细打量,呕吐物?排泄物?
她不敢再想,站在三丈之远。
林琼玉一点也不嫌弃,哭着跑过去搂住姜芙,十分孝顺道:“阿娘,婉婉回来了。”
瞧,这才是母女。
忽然姜芙发了疯,将她推开,死死保护手里的木盒子,瘦弱的骨架,却有那么大的力气,也不像是有病。
林惊雨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被推在地上的林琼玉,望着母亲如此,不停哭泣,姜芙在床上发疯,嘴里含糊不清像是念大悲咒。
林惊雨觉得吵得厉害,有些后悔来此。
转身要走时,那疯子忽然不吵了,歪着头看着林惊雨。
张开嘴,露出枯黄的牙齿笑了笑,她打开她的宝贝木盒子,拿出里面的银子银票,和金元宝,双手捧着朝向林惊雨。
林惊雨皱了皱眉,只听她道。
“这是压岁钱,阿娘留着,妉妉收好。”
紧接着姜芙走下床,颤颤巍巍走过来。
林惊雨退后,她嫌脏。
不过好在,姜芙没走几步,就晕了过去,林惊雨终于明白了他们口中的病得厉害。
林琼玉又哭了起来,没哭几声因为动了胎气也晕了过去。
林惊雨望着躺在地上的两人,“把林夫人抬上床,把林琼玉抬回去。”
“是。”
下人胆战心惊,踉踉跄跄去抬姜芙。
林惊雨忽然问,“你们平时,怎么待她的?”
下人陡然一惊,屋里的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不承想皇后心中竟是顾念着亲母的,以为她要发怒之时,谁料她道:“记得关上门,切莫传出去。”
“是。”
下人明白皇后的意思,皇后要报复林夫人,甚至助纣为虐。
“娘娘,那这药,奴婢去倒了。”
林惊雨瞥了眼下人手上的药,眸色晦暗不明。
“罢了,药留下。”
她声音冷漠,又压迫,“还有,不管怎么,本宫要姜芙活着,不然本宫唯你们是问。”
屋里的下人连忙道是,林惊雨让她们下去,屋中只剩她和姜芙二人。
她站在姜芙床边,居高临下望着床上的枯骨。
“好了,你莫要再装。”
紧接着,床上的人咳嗽着醒来,整张脸难得变红,却是涨红。
姜芙望着林惊雨,神色又恢复正常,张了张嘴喊了声,“妉妉。”
“放肆,本宫如今是皇后。”
姜芙低下头,“是,皇后娘娘,是臣妇逾越了。”
林惊雨眼尾扬起,嗤笑一声,“姜芙,你从前说过,我永远都是一个卑贱庶女,永远都要低林琼玉一头,皇后之位,痴人说梦,可如今呢,本宫是皇后,林琼玉下半辈子都要低伏在本宫的脚下,还有你,你于本宫面前不过蝼蚁,本宫一句话,你就得死。”
姜芙的身子更低了低,“皇后娘娘让臣妇死,臣妇心甘情愿。”
林惊雨的笑声愈大,笑到最后,她摇头问,“可是姜芙,你为何要装疯。”
她还没来得及下手,她便疯了。
古怪至极。
姜芙笑了笑,“因为,我想让皇后娘娘安心。”
她料到,她不会信任她。
姜芙又道:“但我这病不假,皇后放心,这次,我真的要死了。”
她故意不吃药,把药吐出,还是为了能让林惊雨安心。
林惊雨冷笑,“姜芙,别以为我会领情,一笑泯恩仇,你这十多年加之我身上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姜芙缓缓抬起头,“能见妉妉得心中所愿,荣华富贵,平安无忧愁,就已经遂了我的愿,妉妉不必原谅我,一切皆是我欠妉妉的,我这辈子,应是还不尽了。”
姜芙咳了一声,咳出鲜血。
毕竟,她活不了。
林惊雨皱了皱眉可笑地摇头,忽然她掐住姜芙的脸,像给林章安灌毒药一样,把良药灌入姜芙嘴中。
嘭——
碗碎在地上,林惊雨冷漠道:“姜芙,你别想如此轻易死去,本宫要你疯疯癫癫,狼狈地活着,一生都在林宅,带着你心中的愧疚与亏欠,忏悔一辈子。”
人不人,鬼不鬼。
一生关在这里。
林惊雨更喜欢这样的报复。
姜芙点了点头,笑着道:“好,妉妉让阿娘活着,阿娘就活着。”
姜芙目光慈爱,柔和地望着她,是林惊雨从前所最期盼的母爱。
可如今,她不想与她纠缠。
林惊雨转头离开,姜芙急于去抓她,抓住最后一面,她知道,这是林惊雨见她的最后一面。
她的女儿以后不会再来见她了。
她从床上摔下来,瘦弱的身躯,摔在地上没什么声音,她嘶哑着嗓子,眷恋地喊着她。
“妉妉。”
林惊雨停下。
“你能喊我一声阿娘吗?就一句,好不好。”
她期盼地望着林惊雨。
可眼前的背影只停了一下,决绝地打开门,一束光照下,停在姜芙手前,她的腿没有力气,她伸手去抓那束光,怎么也抓不住。
好似抓不住她的女儿。
从她把她抓进小黑屋起,她就再也抓不住林惊雨了。
姜芙趴在地上,泪水止不住流下,直至最后双目也成了枯井。
*
林惊雨走出林府,外面的天色已黑,元宵的风依旧寒冷,刮在脸上如一把刀子。
寒风灌入身体,恍若冰霜裹挟,冷得人瑟瑟发抖。
她问探枝,“真奇怪,本宫穿的狐绒披风如此昂贵,为何还这般冷。”
她该畅快才是,为何风却像把刀子,恍若凌迟之刑。
风中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笑声,“那就是衣裳穿少了,笨。”
林惊雨抬头,与之同时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狼毛叠着狐毛,寒风找不到空隙,身体又暖和起来。
林惊雨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她此行回林府,是低调出宫,并未张扬。
萧沂他一个皇帝,平时日理万机的,哪有工夫出宫。
萧沂望着林惊雨狐疑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她就要训诫他不理朝政,乃昏君所为。
萧沂解释,“孤也是要微服私访的好不好。”
林惊雨半信半疑,“真的?”
萧沂点头,“千真万确。”
林惊雨的肚子忽然叫出声。
萧沂一笑,“还没吃晚膳吧。”
“是呀,不如今夜晚膳陛下先与臣妾在林府凑合,又或者,我们现在回宫。”
“不必。”
只见萧沂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捆荷叶包裹的东西,打开来里面的食物冒着热气。
林惊雨又喜又惊,“是香满楼的荷叶鸡?”
“嗯。”萧沂点了点头,“你先前不是说想吃吗?”
林惊雨有些不记得了。
他替她回忆,“我们成婚第二日,你替我讨好了太后,我允你一个奖励,你说你想吃满香楼的荷叶鸡。”
“这都三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
这香满楼的荷叶鸡,皮酥肉嫩,其味鲜美至极,排队的人常常从香满楼排到护城河东,从早上排到中午未必能买到一只腿,就连皇帝想吃,都得派太监乖乖排队。
可谓是千金难买,所以当时林惊雨换了个奖励。
林惊雨问,“这队一定排了很久吧。”
萧沂点头,“是呀,可久了。”
“那真是辛苦小华子了。”
萧沂皱眉,脸色变得阴沉,“辛苦他做什么。”
林惊雨若有所思,“也是,你也不止他一个太监。”
萧沂想闭上她的嘴,于是用竹签插起一块肉送入林惊雨的嘴里。
“怎么样,好吃吗?”
林惊雨嚼了嚼,回味道:“不愧千金难买,这味道果然好,若不是那厨子血性厉害,宁死不愿拘束,我都想把他请进宫了。”
萧沂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能不好吃吗?”
夜色宁静,只听他漫不经心讲:“孤一个皇帝,排着队,三顾茅庐求着他做这荷叶鸡,如今学有所成,你放心,这味道跟他的无一丝之差,往后在宫中,你早中晚日日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别吃吐就成。”
狐狸毛叠着狼毛盖着耳朵,林惊雨听不见风,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她张嘴哑口,而后一笑,似是无奈又像是甜蜜。
继续嚼着他亲手做的荷叶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