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芙满是疑惑地摇头, “你在胡说什么话。”
“母亲。”
假山外传来一道甜美的声音,林惊雨转头望去,林琼玉焦急地走来。
姜芙的神色紧了紧。
“这些事情, 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她。”
“好,我不告诉你的女儿。”
林惊雨望着阳光下的林琼玉,花开得真好, 她冷声道:“但我也奉劝林夫人一句, 屋子里的花养得太单纯, 一旦出去, 禁不起大风大浪。”
姜芙不以为意一笑,“那我就将花保护好, 什么大风大浪, 林家和我这个做母亲的拼尽全力也会替她扛下,她只需高贵地,无忧无虑地盛开就好。”
无忧无虑, 这个词只属于林琼玉, 或许她这辈子唯一伤心的事, 就是婚姻不能自主。
其余的一切, 姜芙都会替她安排好。
她只需旺盛地生长, 不用顾是是非非,如同白纸,一尘不染。
而坏女人,那污点子, 只能由林惊雨做。
姜芙谨慎地将林琼玉护在身后, 提防着林惊雨, 唯恐她污了她的宝贝女儿。
姜芙拿起帕子,担忧地擦了擦林琼玉额头上的汗珠, “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跑出来了,万一晒中暑了怎么办。”
“我久久不见母亲回来,就出来寻寻母亲。”
“傻孩子,我在这公主府能有什么事,好了,我们回去吧。”
姜芙方才那张冷然满是攻击的脸,此刻满是慈爱,温柔地拿扇子,替林琼玉扇风,生怕她中暑。
而林琼玉不惧炎夏出来寻母。
当真是母慈子孝,林惊雨站在一旁,如同局外人,一个过路人,静静望着。
直至,林琼玉转头看向林惊雨,她那张不谙世事的脸,甜软一笑,“妉妉,我方才来时看见个亭子,那建在大树下,阴凉得很,最重要的是那还有只会说话的鹦鹉,你小时候不是很想见鹦鹉吗?我们一道过去好不好。”
林惊雨敛去眸中的情绪,强欢一笑,“不必了。”
她头也不回,走得风起裙摆,往猛烈的日光走去,大片金光而下,烘烤她眼角的淡淡晶莹。
不争气,没骨气。
她心中咒骂,不过好在她只伤心了一下,仅仅一下。
往后之路,她要走阳关大道,望着姜芙狼狈的模样,步履蹒跚走在波涛之上的独木小桥。
不过若是可以,她希望此生都不会碰到。
这太阳太晒,夏日炎炎,心中拔不去的烦躁像是添了柴火,大火愈烈,难受烦躁得紧,林惊雨加快脚步,赶紧走,脚下生风像是要跑起来。
她恨不得更快,赶紧逃离。
不得不承认,此刻狼狈的人是她。
她像是只野猫,窥探他人幸福,眼中嫉妒快要溢出,唯恐被人发现,受人嘲笑,落荒而逃。
她马不停蹄逃,厄运却总是落在她的头上,她脚下一绊,往前栽去。
真倒霉。
可疼痛迟迟未来,她闻到淡淡竹子清香,一片阴影挡住酷暑,以及一片冰凉的布料包裹住她。
“怎么了,跑这么快。”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林惊雨抬头,她不知此刻,更不知何时,红了眼睛,有一滴泪水已流淌至她的下巴。
萧沂眉心微动,“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林惊雨不愿意承认道:“我方才看见,姜芙和林琼玉在一块母慈子孝,我好嫉妒。”
萧沂抹去她下巴上的泪珠,“所以,你嫉妒哭了?”
“好烦,我不想哭的。”
她使劲抹去,从前总爱用泪水示弱来惹得别人怜爱,可如今她不想哭,觉得懦弱,觉得不值,她想狠心些,想倔强些。
萧沂移开她的手,“好了,别擦了,再擦就擦破皮了。”
林惊雨扯开手,撇过头去,“殿下过去吧。”
萧沂疑惑,“我过去做什么。”
“姜芙现在巴不得把女儿嫁给你,然后竭尽全力助殿下夺嫡,殿下现在心中定当高兴坏了吧,从前的愿望如今实现,娶了林家嫡女比娶了我这个卑贱庶女好不知多少,简直如虎添翼,势上加势。”
她吸了吸鼻子,偏着头,又无所谓,又愤恨道,拽着袖子,萧沂在想,假如她手中掐的是他,能把他掐死。
他静静地望着林惊雨发疯,她总是这般,到了气头上,就口不择言,更不分人就发泄。
不过这份苦只有他知道,她也就只能在他这耀武扬威,发发脾气了。
小野猫伸起爪子来,还怪可爱的。
他替她挡住酷暑,半张脸浸在金光之中,如画清润的眉目微微一扬,伸手牵起她的手。
小野猫不悦地拽了拽,却怎么也拽不出。
他将她的手放在胸口,他放过很多次,她都未信,可他还是坚持不懈。
这一次,他直接道:“林惊雨,我要是另娶他人,你就把我的心挖出来。”
他黑眸注视她,万分诚意。
林惊雨一愣,半晌后,她扬了扬唇,“今天没打雷,你下次打雷的时候说。”
“好。”萧沂喉间溢出低笑,他牵紧她的手,“走了。”
“去哪,还要回去吗?”
林惊雨的眼睛还红着,不想这般狼狈暴露在众人面前。
“你先说去哪。”
萧沂勾起唇角,几道光芒折闪,如丝如缕,勾缠着跳动的心脏。
“回家,养花。”
*
京城十月,枯叶漫天,万里悲秋常态。
济州刺史赵乾奉命回京,官复原职,现已是本朝太师。
一场浩劫过后,京城回归宁静,安泰向荣。
安王府,萧辰握着密报,“是说,我的好弟弟在济州与越国旧部勾结?”
跪在地上的细作拱手,“回殿下,千真万确。”
萧辰坐在棋案旁,他摸着棋子,嘴角勾起一道笑,“三弟,你说此局,你还会赢吗?”
他挥手道:“备墨,明日早朝,本殿要上奏书。”
*
皇上年迈,自长孙氏谋反后,国根大伤,皇上更是力不从心,两位皇子在朝听政。
萧沂一身蛟蟒朝服,手持笏板,不徐不疾走在太和殿前,他远远望向背有些佝偻的赵乾。
“赵大人。”
萧沂走过去,赵乾以礼拱手,“参见祁王殿下。”
临近了,萧沂轻声道:“老师不必多礼。”
他道:“赵大人官复原职,可喜可贺啊。”
“多谢祁王殿下,早朝快开始了,你我还是快进去吧。”
“好。”
萧沂颔首,黑沉的眸晦暗不明,太和殿在九十九级阶梯之上,底下的风已将他朝服吹卷,不知高处的风有多大,他微微低头。
“太和殿的阶梯太多,太高,老师年纪大了,慢慢走。”
赵乾的眉毛白了,他低眉,“多谢殿下,老夫铭记。”
他转身走上阶梯,萧沂望着他的背影,远处萧辰望着这一幕。
“三弟。”
萧辰走过来,萧沂作揖,“二哥。”
萧辰顺着萧沂的视线看向赵乾离去的方向,“三弟与赵大人认识啊?”
萧沂一笑,“几面之缘,几次相助。”
萧辰点了点头,眉眼狭长意味不明,他拍了拍萧沂的肩膀,“三弟,早朝快开始了,我们快进去吧,等上完了朝,二哥还想与三弟下一场,先前没下尽兴,这一次二哥学了新招,一会看看,究竟是谁赢。”
“好啊二哥,砚舟也没有下尽心。”
走到太和殿时,萧沂望着被狂风吹得凌乱的旗帜,“二哥,今日的风有些大了。”
萧辰笑道:“三弟,高处的风大不是谁都能站得稳,一不小心就会被吹下去,万劫不复。”
“二哥说得是。”
萧沂面色波澜不惊,如同墨里滴了一滴水,转瞬被黑墨包裹,他嘴角的温和依旧,比这锋利的风要柔和,仿佛真的兄友弟恭。
太和殿里,帝王高坐,他捏着眉头有些不悦,自长孙氏谋反之后,皇帝的身体愈发不好。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底下的官员巴不得赶紧退了,安王殿下拱手上前,“父皇,儿臣有事上奏。”
皇帝抬了抬眼,“你有何事。”
安王将折子递给太监,声洪亮一字一句,“儿臣要揭发三弟与济州旧越逆党勾结,欲谋反。”
谋反一词出来,众大臣面面相觑,长孙氏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凡参与者株连全族,就连平时关系密切有交集者皆流放苦寒之地,朝堂清了一半,一切历历在目,谋反一词如同雷火轰耳。
太监将折子递上,皇帝翻了两眼,眉间一皱扔在地上,“祁王,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萧沂拱手上前,“正巧,今日儿臣也有事上奏。”
萧辰一笑,“三弟有什么上奏的,不会是想参二哥一本吧。”
“自然不是。”萧沂低头,眸光冷冽,“儿臣要揭发本朝太师赵大人,以及朝中各济州官员,与济州地方官员,一众逆党勾结,欲反齐复越,危害我大齐。”
举朝哗然,萧沂继续道:“长孙氏叛乱之时,儿臣流落济州,偶然发现济州谋反之意,故假意接近,套取一系列罪证,如今终于牵出埋伏在朝中的奸细。”
萧沂步履从容,把折子递给御前高太监。
皇帝翻开折子,啪地合上,指着赵乾喘着气:“赵太师,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赵乾佝偻的背更弓,“臣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来人,把折子上的朝臣皆关入大牢,听候发落,派兵前往济州,捉拿旧越逆党。”
皇帝说完,猛地一咳嗽,太监赶忙尖着嗓子道:“来人,快传太医!”
太和殿一片慌乱,萧辰捡起地上的折子,与萧沂擦肩而过,萧沂的双眸依旧平静,仿佛对他方才的揭发不以为意。
萧辰冷笑,“好一招金蝉脱壳,先发制人,只是萧沂,你没了旧越逆党的帮助,你还能赢吗?”
萧沂疏离的眉眼一挑,“二哥说什么,我没听懂,我与那群逆党有何关系。”
萧辰皱眉,摇了摇头,“萧沂,我原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没想到,你也如此冷血。”
他头一次,像拍兄弟一样,拍了拍眼前男人的肩膀,“是啊,身在这皇室,血不可能是热的,你我才是真兄弟。”
他扬长而去,萧沂站在冰冷的宫殿之中,看群臣慌乱,目光与赵乾对视,紧接着赵乾被禁军捉拿下去。
*
慎刑司,黑暗的地牢,老鼠蛇虫横行,死气沉沉。
一个白袍男子,与之格格不入,他走进大牢,踏在血与肉混合的泥地,溅起脏水,一尘不染的白衣染上污浊。
大牢一开,铐着铁链的济州朝臣们睁开眼,瞧见是萧沂进来,纷纷起身,唯有角落的赵乾缓缓睁开眼一动不动。
其中一个指着萧沂破口大骂,“萧沂,你这个白眼狼,枉费我们这么多年悉心教导,替你安排布局,鼎力扶持。”
另一个起身,“没有我们,你根本就走不到现在,根本就赢不了。”
“你真是太让我们失望了。”
“离了我们,你算什么,你当年就是一条狗。”
“你忘了吗,我们的国是被齐国灭的,你的母亲也是被齐国之人害死的,你辜负了我们,也辜负了你的母亲,你枉为人子,你身上不该留着越国幕氏的血。”
“雾夫人与兰妃的用心良苦,都被你给毁了!”
“……”
唾沫横飞,萧沂双眸波澜不惊,恍若一汪看不透的深潭。
赵乾忽然觉得,自己教导他十多年,从一个瘦骨嶙峋的脏孩子,到如今高高在上的“正人君子”,他好似从未看透过他。
赵乾坐在角落,缓缓开口,“这些年,你借助我们之手,早已暗中豢养自己的势力与军队了吧。”
萧沂沉默不语。
一个大臣冲上来,“你用我们,杀我们,你好狠的心。”
他藏在腰间的匕首刺来,萧沂侧身,侍卫连忙将那人制服在地,萧沂淡然扫了眼掌心的血口子,冒着血珠,他淡漠地擦去。
黑沉的眸子蓄着看不透的情绪,拱手道:“砚舟多谢各位老师十三年用心栽培,用命做学生的投名状。”
赵乾大笑,笑声凄冷,“萧沂,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这些年,心里向的是越,还是齐。”
男子放下拱着的手,他缓缓抬起低伏的身子,温和的目光溢出冷冽的笑。
“老师,学生姓萧,是齐国的皇子。”
他道:“隐忍,是老师们给我上的第一课,学生学得怎么样。”
两边谩骂又起,唯有赵乾在笑,他摇头已经看不出喜怒。
“好好好,你果真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多谢老师夸奖。”
萧沂转身,缓缓走在阴暗潮湿的地牢,身后谩骂无数,如同巨浪,孤魂野鬼,无数尸骸招手,仿佛要裹住他,吃掉他,让他下地狱,万劫不复。
地上的泥数不清是多少人的血与肉。
火光照得他白色的衣袍血红。
他眉目疏离,周遭气息肃杀,缓缓走在无数尸骸之上,黑暗如黑棋,他白袍如白棋,站在棋盘之上,一切尽在掌握。
他瞥了眼不停冒着血珠子的手掌,冷然道:“把我们放出去给二皇子通风报信的细作杀了。”
“是。”木二点头,“殿下这招好,借二皇子之手与旧越划清界限,还得了个以身诱敌,铲除逆党的功名。”
萧沂沉默不言,木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是身后朝臣谩骂的缘故,那声音凄冷,回荡。
好在地牢里的人,此刻皆换成他们的人。
木二笑道:“反正这些年我们借旧越之手培养了不少势力,殿下别听他们的话,没了他们我们照样能赢。”
萧沂勾起唇,“你放心,我没有听进去。”
“那就好,属下先去办事了。”
“好。”
他点了点头,孤身一人,走在这地道。
入秋了,外面的寒风阵阵,凄凉裹着枯叶吹得人心酸冷。
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待久了,走出去,连阴天的光都刺眼无比。
萧沂阖上眼,良久后他睁开眼,鸦睫之间,白日大雁南飞,乌云低压得像是要下一场暴雨。
京城已经许久没有下暴雨了。
巍峨的皇宫依旧森严得万籁俱静,没有人气,他视线下移,瞥见枯木之下,站着一个女子,与巍峨的皇宫相比,她显得渺小瘦弱至极。
可他一眼望见她。
在这死气沉沉之中,她显得如此生机盎然。
萧沂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雨日,她也站在这等他。
他那时手上全是犯人的血,萧沂低头,此时此刻,他的手上依旧触目惊心。
林惊雨走过来,“走了,回家吃饭了,今日我让探枝炖了鸡,瞧你这嘴唇,苍白得像失血过多。”
说着,她注意到萧沂手上的血,“还真受伤了,让我看看。”
萧沂抽手,“血脏。”
她现在胆子,比先前大了不知多少,林惊雨强硬地抬起,“你的血又没事,你瞧瞧,这么长一道口子,果然我让探枝炖鸡汤是先见之明。”
萧沂垂眸,她的神情好似在心疼。
她抬头,“萧沂,我们回家吧。”
他双眸是死潭,空洞悲凉,喉间溢出一丝凄苦的笑。
“林惊雨,这条路一去不返,我杀了太多的人,孤魂野鬼夜不能寐,迟早有一日,我会被拖下地狱,万劫不复。”
“那又如何。”她道。
“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就是你的地狱。”
她笑靥里有星辰,叫人着迷,她握不了他的手掌,握着他的手腕。
“我捆着你,旁人别想把你拖走。”
他沉默不语,林惊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带回去包扎再说,她拽着他的手往前走。
萧沂望着她发髻上的玉兰花,这个季节没有玉兰花,她头上的栩栩如生,在枯叶之季盛开。
他薄唇轻启,小声喃喃,“林惊雨,你是我一生罪恶里,唯一的碧落上苍。”
以后就没了,他去不了那,他往后只能入地狱做罪人。
他想牢牢抓住,他用他那只未受伤的手拽住,林惊雨回头,蹙了蹙眉不解地问。
“你方才叽里咕噜的在说什么?”
“我说,林惊雨,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