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说, 殿下瞧着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怎落到如此地步。”
林惊雨纤手把玩着刀子,神色盈盈, 嘴角一抹轻柔的弧度似笑非笑。
“我的好哥哥砍断了绳子,没来得及上船,又算不过天命, 被倒塌的横梁给砸入水中。”
他平静地叙述故事。
林惊雨撑着下巴摇头, “诶呀呀, 殿下真可怜。”
萧沂眉微皱, 抬起林惊雨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 薄唇轻启, “你的眼睛真会说话。”
林惊雨眼睛一弯,“妾身的眼睛说什么了?”
“它说你在幸灾乐祸。”萧沂握紧她的下巴,俯下身, 一字一句道, “林惊雨, 我可是你的夫君。”
像是在唤醒林惊雨的良知, 可她毫不在乎。
“是殿下讥讽我先。”林惊雨拉开他的手, “再说丈夫又怎么了,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的同伴罢了,不过你我算是战友,更高一个级别。”
她说得像是在赏他似的。
萧沂摇了摇头, “那我确实可怜, 好歹绝境之时, 战友不会被抛弃,但我就尚不知了。”
“殿下这般说可就太寒妾身的心了。”林惊雨柳眉微蹙, 挽起额前的青丝别到耳后,轻叹了口气极其委屈。
“在绝境之时,是妾身带殿下脱离绝境,猛兽、刺客、狂风暴雨洪水尚不知,但妾身还是对殿下不离不弃。”林惊雨抬起手,“殿下瞧,妾身的手还被雨水泡得发白。”
入目是一双掌面指腹满是褶皱的手,上面还有道道擦伤,萧沂抚上,握在掌心。
“让你受苦了。”
“妾身不苦,只要殿下平安无事,妾身再苦再累都无事的。”她摇了摇头,一双凝着眼泪的黑眸在昏暗的火光照耀下波光粼粼,她反握住萧沂的手,格外认真道:“为了殿下,妾身甘愿一死。”
男人眉心微动,或许是因她的话而动容,他伸手抹去她眼睛的泪,缓缓开口道。
“林惊雨,装过了,不太像你了。”
女子盛着秋水的眼一弯,“殿下,那你会为我舍弃性命吗?”
男人沉默,直直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不用说,林惊雨也明白。
她扬唇嗤笑一声,“瞧,殿下也不会,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谁也别说谁。”
萧沂抿了抿唇,望着她满是凉薄的笑靥,她翻身躺在稻草堆上,手臂枕着脑袋道:“天色不早,妾身要睡了,殿下请自便。”
萧沂半靠在岩壁,望着对面岩壁上烛火摇晃,她的影子仿佛靠在他的腿上。
林惊雨忽然问:“殿下不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吗?”
也曾有一次,他们逃难至山洞,只是那时她在处心积虑接近他皇兄,他那时亦认为合谋的最佳人选是她的姐姐。
林琼玉心善贤惠识大体,不似她满肚子坏水,不似她爱擅作主张总叫人意想不到。
更意想不到的是,后来的后来,他会与她榻上缠绵,行过无数日子,此刻又逃难至山洞。
“你不是睡了吗?”萧沂问。
“见此情此景,不免感慨一下,殿下不觉得像吗?”
萧沂望着二人亲昵的影子,眸中闪着火光,“确实挺像。”
他又道:“不过最好还是别像得好。”
“为什么。”林惊雨翻过身,不解地问。
“因为上一次在山洞,后半夜里有鬼不停说梦话,吵得人不能安生。”
他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林惊雨又翻过身去,“殿下放心,今日妾身定死死捂住嘴巴,一个声都不会发出。”
萧沂瞥了眼她蜷缩的背,仰头躺下,边道:“行,别把自己捂死就成。”
洞穴外风雨呼啸,整个人间仿佛一个地狱。
洞穴内却安静恍若纷乱里的一方庇护所。
林惊雨很快睡了过去,虽环境艰难了些,稻草堆实在硌得慌,精疲力尽之时,便什么也不计较了。
她梦见了祖母,只是祖母在不断后退,正确来说是有人拖着她,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松不开。
仿佛有无数狰狞的爪子抓住她的手脚,将她关进暗无天日的小黑屋。
姜芙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眼底满是鄙夷与不屑。
“老夫人死了,再没有人能护着你。”
“你这个卑贱的庶女,如同你的亲娘一样下作。”
“别以为你耍个手段就能赢过我的女儿,像你这种通试作弊的人,就该好好惩罚。”
姜芙道:“你这辈子都是庶女,永远都争不过我的女儿。”
“……”
“不!夫人我错了,姐姐的东西我不要了,我不吃她的糕点,也不要她的簪子,李夫子入室女学生的机会我也不要了,我不争姐姐的,求求你,让我再见一眼祖母。”
她跪在地上拽着姜芙的袖口,苦苦哀求。
姜芙只是看杂耍似的笑着松开她,叫人把她拖下去,关上小黑屋的门。
她瘦弱的躯体趴在布满灰尘的寒冷的泥地颤抖,老鼠在黑夜里吱吱作响,四处爬行,她只能无助地蜷缩在角落哭泣。
到后来,她用一把火,烧了整个屋子,烧死了老鼠,以及童真的她。
下人慌作一团,她从大火里跑出,她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一个山顶。
山顶上有一个少年。
同她一样狼狈,同样可怜。
“让他们……都死吧……”
林惊雨猛然醒来,轻喘着气,煤油灯已燃尽,外面的天依旧漆黑,四周亦是,唯有一个夜明珠发出微弱的光,同时照得萧沂的脸苍白。
林惊雨翻了个身继续睡,不经意间触碰到萧沂的手指,又僵又冷。
一会儿,林惊雨又睁开眼。
怎会这般冷。
明明先前还那般滚烫。
莫不是死了?
她手指穿过萧沂的五指相扣,感受到脉搏还在跳动,她起身将头抵在他的额头贴了贴。
怕是失温了。
她连忙搓着萧沂的手掌心,哈了口气,又唤道,“萧沂,你醒醒,你现在还有意识吗?”
他张口虚弱吐出了个。“好冷……”
她把稻草堆在他的身上,又俯下身抱住他,她此刻才察觉衣裳都还是潮湿的。
如此能不冷吗?
洞穴外面的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沿着石壁如同小溪,风凄凉穿过凹凸怪状的石头,发出如恶鬼般的声音。
“萧沂,你这辈子欠我的,回去你得还我。”
林惊雨望着萧沂昏迷时因冷与痛紧皱的眉头,她咬了咬牙,脱去彼此的衣裳,赤着身环住萧沂壮实的腰,抬手搂住他的背,下颚抵在他的肩膀上,将彼此贴得更近,不留一丝让风进来的缝隙。
感受到他微弱的心脏渐渐正常跳动起来,身体逐渐回温,林惊雨这才松了一口气。
风一吹,星火忽地又起,衣袍围在四周,由风一点点吹干,一袭薄衣盖在身上遮挡依偎的躯体。
萧沂身体变得温暖,在这温暖之中,林惊雨又不知不觉靠着他的肩膀昏睡过去。
她又做了梦,梦见祖母唤她,“妉妉。”
她已经许久没听到有人这般唤她了,她缓缓睁开眼,祖母的慈祥的面容近在咫尺,温和笑着一遍遍唤她。
林惊雨喜极而泣,“祖母,妉妉好想你。”
“祖母也想我的心肝宝贝。”
“祖母以后不要离开妉妉了好吗。”
林惊雨扑过去,用尽毕生力气,紧紧搂住眼前的人,带着哭腔祈求,“不要再离开我……”
她细小的哭声在洞穴里如一只刚离了大猫的幼兽,空灵回荡,叫人心疼。
萧沂便是被这近在耳边的哭声所唤醒,一片湿润在他胸膛滚烫,他大脑昏昏沉沉不知何时睡过去,也不知此刻是何时。
他拧着眉头掀开沉重的眼皮,昏暗的光下,眼前场景他愣了愣,自己衣不蔽体,林惊雨亦是,她紧紧搂着他,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嘴里喃喃着不要走。
他身体僵了僵,呼吸变得沉重,伸手要将林惊雨推开,谁料她抱得越紧,死死缠着他,肌肤贴得更近,仿佛要融在一起。
她搂住他的脖子,小声抽泣,嘴里依旧,“别走,求你。”
萧沂悬在她后脖颈上本欲拉开她的手缓缓放下,她应是又做了噩梦,又或是一个凄凉又不愿让人吵醒的美梦。
他执起一旁干的衣裳,披在她光滑颤抖的背脊,手悬了半晌,望着她悲伤的模样,落在她的背轻轻拍了一下又一下,任由她死死搂着自己,她的青丝勾缠自己,她的泪水糊在自己身上。
到最后她的哭声渐竭,渐渐只剩平稳的呼吸。
林惊雨又睡了许久,睁开眼睛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漆黑的眸,细长的睫毛低垂,寂寂无声地望着她。
林惊雨迷糊愣了一下,骤然清醒,慌忙爬起身,注意此刻□□,春光乍现,萧沂的目光变了变,若有所思地扫视在她身上。
林惊雨赶忙捞起衣裳捂住胸口,结巴开口,“我……”
可转眼一想她惊惶失措干什么,是她赏了他一条命,她什么错事都没干。
林惊雨轻咳一声,“殿下到后半夜失温了,妾身怕殿下冷死过去,便用身体给殿下取暖。”
她又加了句,“故殿下切莫以为是妾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在殿下虚弱时乘虚而入,妾身完全没那意思。”
“嗯。”他爬起,轻轻颔首极其平淡道,“你就算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乘虚而入,我也苛责不了你什么。”
“殿下何时这般宽宏大量了,不过殿下放心,妾身不是如此无耻之徒。”
衣服干了,她一件件穿上,天色极暗,她有些看不清衣裳,凑着夜明珠好久才分清正和反。
“不过话说,风雨都停了,为何天还是黑的。”林惊雨皱眉,她感觉好似已经过了许久,这绝非单单一个夜晚。
萧沂轻描淡写道:“亮过,但又暗了。”
稀里糊涂的,什么意思。
林惊雨穿好衣裳走出去,四周寂静,漆黑一片,夜仿佛停滞了般。
抬头时,她瞳孔一震,无边无际,黑茫茫天空,一圆光环悬挂,泛着神圣的金光。
夜明珠在此刻黯然失色,天地再也找不出如此壮观的奇景。
她从前只在诗文里想象到这副光景,头一次见,不免呆愣住。
“殿下,你快出来,快看!”
她笑着朝身后的人道,她无暇顾后,望着天空,听见缓缓走近的脚步声。
“林惊雨。”
“嗯?”
林惊雨转头,他已穿好衣裳,衣袍整齐,身姿颀长,落了难也不失优雅之气。
萧沂那双清冷的眸,如墨玉深沉,久久地注视她,忽得他嘴角勾起,望着天浮起一抹仿佛不可置信的笑意。
“天狗食日,白昼如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