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 皇后刚安抚好公主回来,一身疲惫,她拖着华丽的凤袍, 繁琐厚重。
凤椅冷硬,她坐在榻上,半侧躺着, 头抵着手指, 按摩额头穴位。
一旁的婢女端上一盏茶, “娘娘忙了一日, 喝口茶解解渴吧。”
皇后抬手喝下,侍女微微抬头, 观察皇后脸色, 她自小服侍皇后,又跟随皇后进宫一路到现在,打心底替皇后考虑。
“奴婢知娘娘丧子之痛, 但娘娘如今也得开始考虑起未来, 太子如今这一去, 娘娘无子嗣, 长孙皇贵妃向来跋扈, 若将来二皇子登基,不得耀武扬威,娘娘以后的日子也难过。”
皇后凤眼一瞥,她皱眉狠狠一拍桌子, 茶掉在地上, 四分五裂。
婢女赶忙跪地, “是奴婢妄言,还望娘娘恕罪。”
皇后望着跪地的人瑟瑟发抖。
“你起来吧。”她双眸微眯, “你说得没错,倘若老二当了皇帝,长孙皇贵妃嚣张跋扈,定然要爬到本宫的头上,天有不测风云,陛下一但驾崩,本宫无子嗣,这后宫便再无本宫的容身之地。”
她轻叹了口气,“兰妃有帝王宠爱,贵妃有长孙氏撑腰,兄长为人迂腐,自诩文人傲骨,不争不夺,皇上又重武轻文,林氏早无当年荣华,这一代子嗣单薄,唯有二房有两个男丁,可二哥无所作为,只能仰仗兄长,如今只有本宫撑着林氏一族,保其荣华。”
“可怜本宫无子,皇上对本宫又向来平淡,唯一重视的,就是将阿珠与筠儿交与本宫抚养,本宫名下有太子,本可无忧与长孙皇贵妃对抗,可天要害本宫,带去了筠儿。”
说着,她声音哽咽,虽不是亲生,但也养了十余年,太子死的那夜,她亦哭了一夜。
“娘娘凤体保重,切莫再哭坏了眼睛,太子一向孝心,想必在天有灵定然也不愿看娘娘如此。”侍女说完,咬了咬唇,“太子与三皇子一向亲近,奴婢以为,太子走后,这宫中还有个三皇子,虽娘亲低贱了些,但若能得娘娘帮助,他定鼎力还恩娘娘。”
“三皇子?”皇后抬起头,女人的眼睛微红,胭脂糊了些,她捏着帕子擦去眼泪。
她从前鲜少注意这个皇子,一开始甚至不知皇宫还有这么个人。
“筠儿先去与他是很要好,本宫记得……三皇子妃是林家的姑娘。”
说到林家的姑娘,皇后眼睛一亮。
婢女答,“是府中妾室所生,是个庶女,不比林大小姐。”
“虽是个庶女。”皇后想起先前林夫人跑来道,是个瘦马所生的早产儿,不知血脉是否纯正,皇后紧闭了眼,叹了口气又睁开,“但不管怎么讲,都是我林家的姑娘,姓林就够了,我林家必须再出个皇后,才能保林家在朝中地位如旧,不至于被长孙氏压下去。”
侍女微微抬头,“娘娘的意思是,扶持三皇子?”
皇后凤眼一转,“你方才不就是在提点本宫,扶持三皇子吗?”
婢女又低下头,“奴婢不敢。”
“好了,你说得没错。”皇后放下帕子,“本宫立于这皇宫,是要找个依靠,为了林家,也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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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竹轩,探枝煮了碗风寒药,林惊雨接过端进来,见萧沂坐在书案前,手执黑棋,案上棋子星罗棋布,全是他一手布置,也由他一点点击破自己。
林惊雨放下药,贤惠至极,却于他皱眉深思时笑着问,“殿下在烦忧什么,眉皱得这般深,若是留下纹便不好了。”
萧沂松开眉,“在想生我者和继名者。”
“殿下的意思是,皇后要扶持你。”
萧沂望着棋盘思索良久,眉心微动放下黑棋,“太子一走,她如今身处尴尬境地,是得为自己筹谋。”
他抬起汤药,林惊雨拦住,“慢着。”
萧沂一顿,见她纤手伸来,掌心是一块橙色蜜饯,“这药苦,吃了蜜饯就不苦了。”
临了,她又加了一句,“殿下曾经这般教过我。”
萧沂一笑,拾起蜜饯,喝了汤药。
“苦吗?”林惊雨问。
“不苦。”
“想来皇后会来找你,收拾一下。”
“我?”林惊雨扬唇一笑,“想来也是,我与皇后皆姓林,她要帮扶林家,自得从我这个侄女下手,只是没想到,我这个向来被丢来丢去,排挤在外的低微庶女,还会叫人重视。”
她望着屋外院子里被风卷起的叶子,她从前便如这枯败落叶,随风逐流,低伏于人,从无自己可主张的事。
风把叶子卷了进来,林惊雨捡起,在手中把玩。
她不免感慨,“从前啊,妾身便是这落叶,只有这世间的风驱赶我的份。”
萧沂道:“我倒认为,你是枯叶蝶,风不会驱赶你,你有自己的翅膀,逆风而飞。”
林惊雨执白棋,微微俯身,“可是殿下,风大了。”
她落子,眼睛注视着他。
萧沂抬手,原本可破白棋的黑子落在角落。
他望着她的眼一笑,“那我便叫这风停。”
“难为殿下,与我说着这文邹的话。”
林惊雨伸手指尖擦过萧沂的手背,捏住他放在角落的黑棋,将其放在本该放的地方,那确是一条难以攻破的劲道。
但她不畏,淡然一笑,“殿下不必让我,就算风大,蝴蝶依旧可以飞。”
门外木二来报,“坤宁宫的婢女来了,说是皇后娘娘请三皇子妃过去。”
“看来皇后已迫不及待,你也没有功夫收拾了。”
“无妨,一身素衣足以。”她扬唇一笑,“也好让皇后多补足我一些。”
“你倒是机灵。”
“彼此彼此。”
林惊雨起身往外走去,临到门口她转头道:“殿下且安心等着,妾身给您探探口风。”
*
林惊雨跟随皇后跟前的大宫女进坤宁宫,坤宁宫华丽,却也寂静。
这里是她从前且如今也不变,梦寐以求的地方,她步伐沉稳,礼数周全。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惊雨跪下,殿中缭绕茶香,皇后喝着茶,望向地上毕恭毕敬的女子,微笑道:“从前只在慈宁宫瞧见你,当时就觉得是个妙人,太后喜欢你爱与你说话,本宫也插不上嘴,只得趁今日背着太后偷偷把你叫出来。”
“多谢娘娘夸奖。”
“本宫可盼着你来了,说来你是林家的姑娘,本宫还是你的姑母,本宫一人在这深宫孤苦,想念家人时只得望着自己带来的嫁妆,如今好了,有你在本宫可以看看你。”
她说着又招手,“快让本宫瞧瞧。”
林惊雨乖巧上前。
“这怎么穿得这么素,本宫让尚衣局给你再做几身衣裳。”
“多谢娘娘。”
“瞧瞧,这瘦的,先前在太后那便想说了,往后定要多吃些,本宫这里有南海送来的燕窝,你带些回去补补身子。”
“娘娘这般,叫臣妾不知该如何谢。”
皇后一笑,拍了拍林惊雨的手,“说什么谢不谢,你我是自家人,说来本宫进宫前,也是林家的姑娘,就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进宫,单纯至极,一步步走到现在,才有了现在的荣华。”
她笑眼一眯问,“不知,妉妉想不想做皇后呀。”
自然是想,但她不能这么快暴露野心,皇后想要的是个乖巧听话的傀儡,她便先给她一个傀儡。
林惊雨故作紧张,“娘娘,陛下万寿无疆,臣妾不敢妄言。”
皇后以为自己问得太直接,又愁眉叹气道:“大启先祖是游牧民族,故一向重武轻文,这些年来长孙氏愈加猖狂,而我林氏荣华不似以往,你父亲又是个迂腐自诩文人傲骨的,不争不抢,也就只有本宫撑起这偌大家族,可是本宫总有去日,加之如今太子一走,本宫膝下无子,若二皇子登上皇位,长孙一族定然得处处打压我们林氏一族。”
皇后握住林惊雨的手,“故这中宫之位,必须得是林家之女。”
“可是臣妾与殿下在这皇宫低微如蒲柳,尚不能自保,如何与二皇子争夺。”
“本宫会向陛下请旨,太子一去,本宫思子心切,太子与三皇子兄弟情深,本宫意将三皇子过继到本宫名下。”
皇后握紧林惊雨的手,“三皇子那,还有劳你去多加劝告。”
林惊雨点头,“臣妾定不负娘娘所望。”
皇后欣慰道:“为了林家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
林惊雨走出坤宁宫,没几步就在转角碰见萧沂。
“怎么,殿下过来接我的?”
“嗯。”萧沂点头。
“皇后想将你过继在她名下,叫我劝劝你。”林惊雨摇了下头,“我不会劝你,未来如何,全凭殿下意。”
“你想让我过继在皇后名下吗?”他忽然问。
林惊雨犹豫了一下,坦诚点头,“我想,倒不是如皇后所说为了林家,只是于如今的局势来看,你过继在皇后名下,于你于我,于权势之争都是有益的。”
“确实是个不错的买卖。”
“所以殿下这是同意了。”
“嗯。”萧沂点头,望向西边的宫殿,“天色尚早,我要去个地方,你想去吗?”
她一笑反问,“那殿下想让我去吗?”
他改了口,“天色尚早,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
林惊雨不知,皇宫还有如此狭窄的地方,里面皆是些犯了错的宫女以及到了年纪不能再服侍主子的嬷嬷,在这里孤苦到老,虽凄凉,但远离喧嚣,又是皇宫的一片净土。
林惊雨环望四周,有晾衣服的,形成长长一道斑斓色彩,有拿着小凳子坐在门口拉家常的,讨论哪个宫里的娘娘脾气最差,以及皇宫各八卦奇闻,不乏有孩子穿过,欢声笑语。
林惊雨疑惑,“这永巷,怎么还有孩子。”
“与我一样见不得外面的光,应是宫女和侍卫私相授受生下藏匿在这里。”
林惊雨走了许久,不免感慨,“永巷不像我先前想得那般冷冰冰,反而还挺有人情烟火气息。”
“再有烟火气息,也只能困在这宫中最深处,寻一丝盼望罢了。”
永巷除了一月来两次的太监,难得来人,众人未见过成年后的三皇子,此刻瞧见个陌生人来,皆投去好奇的目光。
他走到一个院子停下,抬头望向从院子里探出的石榴树,双眸寂寂,“今年的石榴还是未结。”
萧沂推开门,吱呀一开,林惊雨望去,院子杂草丛生,一棵枯死的石榴树立在中央。
“这便是我儿时住的地方了。”
断壁残垣,有几只鸟在屋檐筑巢,萧沂双眸溢着淡淡忧伤,“倒是鸟年复一年在这筑巢。”
林惊雨顺着萧沂的目光望去,“想来是思念院子里的人。”
萧沂转头,“要进去看看吗?”
“好啊。”林惊雨走上前,“妾身也很想见见殿下儿时住的地方。”
林惊雨随萧沂走进屋子,这儿荒废太久,但屋子里却干干净净,连蜘蛛网都没有,看来是有人经常过来打扫。
屋内布置简单,或许该说是家徒四壁,只有简单两张床,一个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灵牌。
萧沂跪下,朝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沉重。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石榴,剥开,像是一个孩子给母亲剥石榴,萧沂道:“若院子里的石榴树也能结成这么大的石榴就好了。”
“也不必出去求人。”
“若能待在这永巷一辈子就好了。”
他续续说着,有好多话此刻只化作几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家常。
萧沂起身,把剥好的石榴给林惊雨,林惊雨一愣,“给你娘亲的石榴,给我做什么。”
他道:“娘亲吃不到,石榴又到不了地下,总不能浪费了。”
林惊雨接过,一颗颗硕大朱红的石榴握于她的手中,她望向灵牌,萧沂的母亲尸骨无存,没有坟墓,唯有一个灵牌可以祭奠。
林惊雨要跪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撑住她的胳膊,“你不必拜,地上都是灰。”
她回头一笑,“讨了雾夫人的石榴,总要谢她,再且我这个做儿媳的,总要拜过婆婆。”
萧沂松手,“好。”
林惊雨俯身像萧沂一样,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下她抬起身,“您在天上不必担忧,我是殿下的妻子,往后我会陪在殿下身边,陪他一起走。”
妻子。
萧沂站在林惊雨的身后,望着她虔诚的身影,恍若真是他的妻子。
一缕斜光下,灰尘波光粼粼。
她转头,莞尔一笑,“殿下,你还要带我去哪。”
萧沂嘴角牵起,清浅悠然,转身道,“我再去见一个人。”
*
院子后面还有巷口,林惊雨随萧沂走在后头,她以为里面会更荒凉,进去见一个老人躺在椅子上,椅子前后摇晃,听到有人进来时她一顿。
老人转头,她看起来神志不清,疯了许久。
见到萧沂时,她呆呆问,“你是谁呀。”
林惊雨问,“这位婆婆是?”
“她是当年接生我的稳婆,也是兰妃打点照料我与母亲在永巷的宫女。”
萧沂走过去蹲下,“婆婆,我是萧沂。”
“小沂?”婆婆眼睛一亮,“小沂!”
她握住他的手,原本混沌的眉目变得慈祥,“屋子我每日都在打扫,就等你和姑娘回来,我什么都没说,可郑婆子说了,她背叛了殿下,她被那些坏人带走后便再没有回来。”
她愈说情绪越激动,萧沂安抚下她。
“今夜,我会派人送婆婆出宫,往后便不会有人再打扰你了。”
“好好好。”婆婆转头,看向林惊雨,她本受了惊吓,看了生人蜷缩起指着眼前人道,“她是谁呀。”
林惊雨见状走过去,微微俯下身,张开握着石榴籽的手,一颗颗朱紫石榴在阳光下闪着光泽。
她温婉一笑,“婆婆,吃石榴吗?这石榴很甜的。”
婆婆看了眼林惊雨,又看向萧沂,她不敢吃,她见过太多被坏人毒死的人,坏人皆是陌生人,林惊雨也是陌生人,婆婆缩着手迟疑,不停摇头。
林惊雨只好收手。
萧沂拦住,握住她的手腕,朝婆婆平静而又温和道:“她是我的妻子,婆婆不必担心。”
“妻子?”婆婆顿然喜笑颜开,“殿下娶妻了,真好真好,雾姑娘见了也会开心的。”
“那是否婆婆可以接过我妻子的一片心意。”
“好,好。”婆婆笑着从林惊雨手中接过石榴,盯着林惊雨笑道:“真俊,真俊。”
回去的路上,阳光铺了整条道。
林惊雨道:“方才婆婆夸我长得真俊。”
“她见了条狗都会说俊。”萧沂顿了顿,侧目望向她拧起的眉,以及那张动人心魄的脸,“不过,她说得没错,确实好看。”
林惊雨眉间松开,点头赞同。
御花园的石榴树挺拔,硕果累累,现在是秋季,是个可以吃石榴的季节。
“殿下,我想在院子里种一棵石榴树。”她昂起头,盈盈一笑,“以后殿下,想吃多少石榴,就吃多少石榴。”
许是光的缘故,她的眼睛很亮。
萧沂伸手摘去她在永巷不小心沾在头上的杂草,风一吹,杂草从手中飘走,顺着秋风的方向。
他好似闻到了淡淡石榴香。
萧沂点头,“嗯,种吧。”
“殿下觉得,再种棵根葡萄藤如何。”
“行。”
“还有桃子,届时咱春日里还可以吃桃子。”
萧沂停下脚步,皱眉望向她,“林惊雨,你去年种了冬瓜白菜萝卜,今年春天还铲了我的极品牡丹和白芍药,种了棵梨树和大片番柿,墨竹轩的后院迟早成你的菜园子。”
“殿下不懂,你以茶棋悠闲,妾身以种地悠闲。”
萧沂点头,他抿了下唇思考片刻,“行,你这么喜欢种地,届时若能荣登帝位,我给你在皇宫开垦一片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