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丧礼那日, 举宫白丧。
灵堂,长宁公主哭晕几次过去,皇后搂住长宁公主, 拧着帕子擦去泪,“阿珠,母后就剩你一个了, 你可万不能有事。”
萧珠最后一次哭厥过去, 气息微弱, 皇后连忙叫人给抬下去, 她想过去照顾萧珠,却又因为皇帝忙于朝政, 丧礼大小事宜由她操办主持, 生为一国之母,太子养母,难以离身。
“母后且去, 这里有我。”
皇后闻声转头, 棺椁灵柩前, 萧沂身形瘦削, 背却挺直, 他微微侧头朝皇后低首。
太子与三皇子兄弟情深,由他守在这,她也可放心。
皇后思索片刻,只好道:“那便有劳三皇子了。”
“无事, 替娘娘分担主持皇兄的丧礼, 是我该做的。”
“是个好孩子。”皇后叹气, “有你在,本宫也放心了。”
皇后随长宁公主离开不久, 二皇子进来。
“母妃身子骨不好,前阵子遭刺客行刺受了惊吓,就由本皇子代母祭拜太子。”二皇子大步走近灵堂,他抬手示意太监上来,只见太监手中拿着一把旗子。
“此安魂旗是我献给皇兄的,以表本皇子对皇兄的哀伤与惋惜。”他走近棺材,抚摸棺材板,继续道:“皇兄便安心去,缺什么要什么跟我这个弟弟讲,这人世,这京城,这皇宫便不劳皇兄费心了,这儿有我在,我会替皇兄照顾好一切,一切都有我,由我。”
他喃喃道,拍了拍萧筠的棺椁,负手扬长离开。
经过萧沂时,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如视蝼蚁,毫不把他这个三弟弟放在眼里。
林惊雨转头,查看萧沂的神色,他波澜不惊,未有动怒之色。
林惊雨小声气愤,“太子一死,二皇子更嚣张至极,什么安魂旗,究竟安的哪门子的心,长孙血脉的人果然无耻。”
萧沂淡然一笑,毫不在意。
他眼神淡漠,萧辰视他如蝼蚁,他如今又何尝不是视萧辰为可怜虫。
“我从前觉得二皇兄有长孙氏扶持,就算不是嫡长子,也投了个好胎,皇权之路胜券在握,经此一夜才知,不过也是个傀儡,与我们一样是个可怜虫。”
风大了,吹得安魂旗翻卷扯不开,太监连忙去理。
萧沂望着白色的旗帜,仿佛上面沾着血液,林惊雨猜错了,今日不是个明媚日,更阴沉,更凄凉。
萧沂轻叹了口气,“权位之争,舅甥又如何,长孙要称帝,二皇子也想称帝,如此也好,杀起来吧,杀到变天为止。”
他平静道,将纸钱丢入火盆,星火在风中吹了又明,明了又暗,直至燃烧殆尽,在男人眼中消散,他轻启薄唇,“或许只有天变了,高坐之上那个人,才会动容。”
林惊雨沉默不言,萧沂转头,“怎么,怕了?”
他望着她的眼睛,“林惊雨,跟着我,后悔还来得及。”
林惊雨一笑,把纸钱放入火盆,“不怕,只是觉得前路坎坷,我的凤冠上,殿下得多给我加颗夜明珠。”
“好,允你。”
萧沂点头道:“可或许,哪日脑袋就掉了。”
林惊雨未有恐惧之色,仿佛毫不在意,她淡然问,“此刻的殿下,会为了好好活命,而放弃皇位之争吗?”
他望着燃烧起又转瞬而逝的火焰,“不甘心,不会,也不允许。”
“那妾身也是,我与殿下是一样的人。”她眸黑得深沉,盈盈一笑,“墨竹轩的闲散日子过久了,殿下怕是忘了我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什么。”
她一字一句,“我的野心要满堂惊雨,独枝高台,我林惊雨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低微庶女这个词,当然,配低微皇子也不行,所以啊,我与殿下不谋而合。”
“好。”萧沂点头。
纸钱烧得篮子快见底,林惊雨揉了揉膝盖,纵然她口中道着野心勃勃,但自嘲的是此刻膝盖实在跪得酸痛,连这点都要在心里默默喊怨坚持不住。
萧沂看见,道:“要是累了,就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我。”
“无碍。”林惊雨望了眼外面,“这附近是御花园,我走走活动一下腿就回来。”
“好。”萧沂只字道,待林惊雨起身时,他又张嘴,“昨晚下过雨,注意路滑。”
“多谢殿下关心。”
“嗯。”
*
林惊雨走到御花园的小道,昨夜刚下过雨,道路湿滑,她小心翼翼走着活动筋骨。
虽天阴沉,但屋外的风清新,灌入衣衫凉快至极,四周幽静,弥漫着雾,鸟鸣悦耳,在望不见的枝头雀跃。
林惊雨忽想起萧筠来,若他在这定然会在此情此景,咛诗作赋。
若他还在便好了,可惜,他不在了。
远处亭子依旧,上个月还翻修了一遍,只是时过境迁,她忽然想起去年的春日,便是在那座亭子,她一曲兰花女,萧筠拍手走来,二人知己一场,如今他便这般走了,天妒英才。
一时愁感在喉,林惊雨朝亭子走去,忽然一道琴声悠扬,林惊雨一愣,初晨的御花园雾气缭绕,亭子靠池塘,雾在此更浓。
她远远望去,才注意到有个人坐在亭子里。
她狐疑地走了几步过去,看清那人身着明黄,金龙九霄祥云绣身,天家威仪,亭子里坐着的人是大启的帝王。
她未与皇帝说过话,并不想自找寒气逼人的帝王压迫,于是抬脚折身离开,可骤然琴声停,她只得又收回脚,紧捏了下手指朝皇帝走去。
“臣妾拜见陛下。”
帝王神色未动,平静地扫了眼地上毕恭毕敬行礼的女子。
他问,“你方才要走,为何又折回身来了。”
帝王之声威严低沉,明明是平静地说着话,却叫人畏惧不敢怠慢。
“臣妾既见君王,便要依大启规矩行礼,参拜君王。”
“是个懂规矩的女子。”他问,“灵堂可好。”
“回陛下,皇后主持得很好,后长宁公主伤心过度晕过去,便由三皇子支持,现一切安好。”
皇帝颔首,“那朕便放心了。”
他轻叹了口气,此刻未戴龙冠,林惊雨微微抬头,她瞧见他的头发白了许多,垂垂老矣。
一向威严的帝王,此刻近了看,中年男子眼角沟壑深深,双眸似几夜未睡疲惫不堪。
死了儿子,或许这位看似冰冷的君主,此时此刻也悲痛不已。
她弱声问,“太子一去,陛下也很难过吧。”
“太子自小养在朕的身侧,朕看着他长大,功课作业亲自教导,他很用功。”皇帝阖了阖眼,声音颤抖,“若他活着,往后定然是位仁慈爱民的君主,只是可惜……可惜了。”
林惊雨安慰,“陛下节哀,陛下若思念太子,可以去灵堂看看,想必太子也很思念陛下。”
“罢了,朕怕他怨我。”皇帝小声道,他起身,抖了下广袖,“不说这些,听太子说,你琴弹得很好,朕想听听,就弹那曲兰花女。”
“陛下面前,臣妾不敢造次。”见他神色微动,她又道:“可若陛下不介意,臣妾便献丑一曲。”
那人点头,将地方让给她。
不知是否是刚下过雨,四周潮湿,她身上黏腻,像是冷汗。
林惊雨低着身子,抬手拜了拜,而后坐下,她手指触碰琴弦,因紧张起初她弹漏了几根弦,后来她放松下来,琴音激昂,在忧与愤中百转千回。
一曲罢,林惊雨抬头,见帝王失神地望着琴,喃喃道,“她也不喜欢奢华靡丽的曲调,她喜欢山水,喜欢边疆,喜欢大漠上的夕阳,北国的雪,喜欢宫外的一切。”
他说的是兰妃?还是阿雾?
林惊雨问,“陛下口中的她,是谁。”
皇帝一顿,皱眉抬头望向她,林惊雨赶忙抬手低下头,“臣妾多言,还望陛下恕罪。”
“无碍。”
帝王转身,拖着华丽的龙袍,“你跟她很像。”
林惊雨心中反驳,一点也不像,他口中那个女子听起来不爱权利富贵,喜好自由,可她偏爱奢华靡丽。
但她只能低着头,望着他衣袂上的龙纹,应声道:“多谢陛下夸奖。”
他问,“你知道朕说的是谁吗?便多谢夸奖。”
她怎么知道,林惊雨皱眉,他又不告诉她,可他望着她,倍感压迫,林惊雨笑道:“被九五至尊记在心上的人,定然是幸运的女子。”
林惊雨面上阿谀奉承,心中嗤笑,也是个悲惨的女子。
四周寂静,她紧捏着的十指发白,帝王忽而一笑,“如此谄媚的样子,更像了。”
林惊雨更弄不明白,他像是在说两个人。
可下一句,他却道:“朕此生,只爱了她一个人,”
帝王望塘中枯景,双眸虚了虚,琴音飘渺缭于耳,以至于此刻往事涌上心头,让他全然忘了身边站着的人可信还是不可信,只知她和她很像,让他忆起一个人。
“朕在身为傀儡的时候,遇到了她。”
“可朕错过了她,又不得已舍弃了她,朕是君王,要以大局为重,”
“她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可是朕又怎会听不出她的琴音,”
“她为什么要这般做,朕很生气。”
“行,朕就宠薄姬,赐封号兰。”
“于一个夜晚,朕醉了,朕强迫了她。”
“她扶持薄姬,擅自下一盘大棋,为亡国复仇,朕灭了她的国家,她在怪朕,她不会原谅朕,朕不敢再认她。”
“她怀孕了,朕的骨肉,朕很开心。”
“朕以为,把她放在永巷,一个宫女,无人知晓,无人在意,就能平安一生。”
“朕去看过她几回,她笑得没有从前开心,望着天边,或许是想出宫了。”
“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去找她,她若不愿意,我就放她和沂儿出宫。”
“可是战争,是打不完的。”
“长孙氏一族生于马背之上,骁勇善战,捷报不断,大启从一病颓弱国,逐渐强大。”
“天下,朕是君王,要以天下,以大启百姓,以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士为主。”
“朕还要宠兰妃,抚慰越国老臣,收拢越国民心。”
“她既想扶持兰妃,我如她所愿,朕会给她一个越国血脉的君主,也算偿还她,解她心中仇恨。”
“第二十七年冬,大启一统天下,兵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
“第二十八年冬,她死了。”
“朕第一次站在她的孩子面前,朕不能认,朕还要装作一个无情的父亲。”
他像是个叙述者,不停讲故事,帝王挺直的背逐渐佝偻,像个沧桑的老者,双眸饱受风霜,也正因风霜,林惊雨越发觉得眼前之人,是个热的冷人。
他转头,“或许沂儿一辈子无法知道,朕很爱他,只是因为身不由己,朕也是为了保护他。”
林惊雨捏紧泛白的指尖,她长叹了口气,目光轻蔑。
“可是陛下,您不管是因气一个人还是为抚慰越国老臣,又或是如雾夫人所愿扶持兰妃和她的儿子,可您对太子明目张胆的宠爱是不争事实,就算是二皇子,也因顾及长孙氏对其照顾有加,可三皇子殿下……”
她顿了顿,怒极反笑,“陛下以为,冷落他是为护他平安,可事实上,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是连下人都会踩上一脚,臣妾愚钝,目光短浅,只知三皇子殿下二十余年受人白眼,自小受人欺凌,爹不顾,娘不在,疼了也只能自己忍着。”
“坊间不敢对皇子不敬,可坊间只要随口问一句,都会说三皇子无权无势,是个不受宠爱的低微皇子,在他面前,不必像两位皇子那般恭敬,若成了太监宫女进他的宫,就自认倒霉前途惨淡,但也不打紧,他宫里的东西随便拿,只要不被太子知道,若知道了也不怕,太子宽厚,不会责罚太重,到后来,宫人不拿了,连他们的嫌弃,三皇子宫里没什么值钱物。”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字字句句真言咄咄逼人,帝王神色微动,林惊雨毫不畏惧,她镇定自若,抬手一拜,恭敬有加。
“臣妾知道陛下是这天下的君主,事事皆以大局为重,正因如此陛下舍弃了心爱的女子,舍弃自己的儿子,但既已舍弃,便不必再称夫为父。”
“臣妾是万分尊重敬佩陛下的,臣妾替万千大启子民感恩陛下,故臣妾也是为陛下排忧解难,自诩深情只会徒增烦恼。”
也会叫旁人作呕。
“还望陛下以龙体为重,陛下龙体安康才能儿孙承欢膝下,才能更好周全大启。”
林惊雨最后道:“臣妾因前阵子围猎遇刺,受了惊吓,加之太子去世,伤心过度,臣妾神志不清,口出狂言,若有对陛下不敬,还望陛下饶恕,臣妾怕再口无遮拦惹怒了陛下,便先行告退,不打扰陛下闲情逸致。”
被小辈说,皇帝龙颜大怒,他缓下一口气,“罢了,你走吧。”
“臣妾告退。”
林惊雨再拜,转身离开,步伐稳重毫未因大言不惭而凌乱,逐渐消失在朦胧雾色之中。
帝王撑着石柱,紧皱着眉,望着林惊雨离去的背影,而后他望向池塘,烟雨蒙蒙之色,这天多变,又要开始下雨了。
他伸出爬满皱纹的手,让雨雾包裹他的手指, “阿雾,沂儿娶了一个和你一样伶牙俐齿的姑娘。”
“阿雾,筠儿没了,你想扶持的人我没有照顾好,给你的承诺我又食言了。”
“你说,筠儿会不会怪我。”
“你说,沂儿会不会像你一样,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皆说女像父儿像母,恐怕是的。”
“沂儿和筠儿,怕是都不会原谅我了。”
*
林惊雨走出亭子,她一副不惧的模样,但掌心早已戳出数道月牙痕,她长长舒了口气。
她简直是疯了,她一个蝼蚁,在九五至尊面前指责皇帝不配为丈夫与父亲。
简直是疯了,只为逞一时之快,为了一个萧沂,可怜他,想替他讨回公道。
就算她毫发无损出来,但保不齐皇帝日后会给她穿小鞋。
罢了,说也说了,林惊雨叹气,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额头落了几滴雨水,林惊雨抬头,天下雨了,她当真是倒霉。
四下无人,她拽起裙子,急忙要回去。
烟雨蒙蒙之中,她忽然顿住,瞧见一道颀长白袍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走来。
是萧沂。
“殿下怎来了。”
他道:“瞧着天下雨,怕你淋着。”
此刻而言,林惊雨了去悔意,她抬腿朝他跑去,步子轻快,踩溅起泥水,脏了裙摆。
不过,不重要。
她带着湿凉的雨水,忽然轻盈地跑过来,手臂穿过腰身,抱住他。
萧沂一怔,伞险些不稳,“怎么了。”
“我方才差点死了,因为你。”
他薄唇轻启,嗓音温润。
“多谢。”
“所以你得在我的凤冠上多加两颗夜明珠。”
“好。”
他说完咳了一下,他风寒未好,林惊雨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冰凉 。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萧沂说他的父皇其实是爱他的,她不知道那爱是感动,还是作呕。
但唯有一点,她与萧沂是如此相似,假如此事发生在她身上,她以为憎恶她的人是至亲至爱之人,那么她会恶心到想吐。
与其如此,宁愿不要那爱,还能狠心下手。
她说:“萧沂,你不是没有人疼的孩子。”
他喉咙变得有些沙哑,“我知道了。”
林惊雨松开萧沂:“嗯?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方才说的。”
萧沂一笑,望着林惊雨为难的模样,“你不用与我解释,也不用告诉我那个人是爱我的,从未感受过,也最好从未知道,如此我心里也踏实。”
林惊雨沉思良久,她伸手夺过伞,今日换作她给萧沂撑伞,“雨要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萧沂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