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轩, 萧沂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嘴里断断续续说着梦话,林惊雨下令, 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寝殿。
林惊雨端着汤药,叹气坐在床边,她给他喂药, 却怎么也喂不下去。
汤药从嘴角溢出, 她慌忙用帕子去擦。
木二在旁拧着眉, “殿下昏迷不醒, 喝不下药,这病该怎么好。”
林惊雨道:“木二, 你去探探刺杀之事进展, 殿下醒来也好及时禀报。”
“是,三皇子妃。”木二抱拳离开。
屋内寂静,林惊雨凝望着萧沂, 他脸色苍白, 嘴唇干裂, 许是做了噩梦, 眉头微蹙。
她摸上他的眉头, “萧沂,与其被梦魇困住,不如醒来面对。”
她收手,端起药仰头喝下, 俯身吻上他的唇, 将药灌入他的口中。
窗外秋雨不断, 凄切寒冷,淅淅沥沥打在窗棂。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如此反复吻上他的唇,渐渐碗中汤药见底。
他紧皱的眉松开,希望是个好梦,若是好梦,希望他睡至明早。
林惊雨收拾好汤药,轻轻掩上门,秋风微寒,她抬头望天,大片的死鱼白,天要开始变冷。
木二走过来,林惊雨问,“如何了。”
“回皇子妃,禁军及时赶来,陛下和各位娘娘,皇子公主们都已平安回宫,除了……太子殿下。”
林惊雨捏紧手把,昨日里活生生一个人,怎就死了。
太子温和笑容近在眼前,他这般好的一个人,将来也会是个仁慈的君主,就这般英年早逝,老天果然是个不长眼的贱人,让坏人猖狂,让好人凄惨。
林惊雨强撑住,如今萧沂昏迷不醒,她必须要冷静。
她问,“可有查出幕后之人。”
“皇上大怒,派禁军彻查,刺客身上有刺青,乃是一支潜伏在大梵山附近的前朝靖国余孽部队,目标是皇上,太子因受牵连,不过,刺客现已全部伏诛。”
目标皇帝,太子牵连,林惊雨低眉沉思,长孙氏手段之狡诈,颠倒扭曲。
她苦笑一声,“或许,只是替罪羔羊罢了。”
世人只会当是前朝余孽,泄亡国之恨欲刺杀皇帝,太子不过是个倒霉鬼,幕后一手策划者则安然无恙,猖狂依旧。
若当真只是刺杀皇帝就好了,太子或许还能活。
“刺客之中,可有活口。”
“有一个,现关押在慎刑司。”
林惊雨想起,萧沂梦话里提到另一个人,他缕次提起,应是个重要人物。
她赶忙问,“兵部侍郎徐大人呢,我记得他称病在家,并未入宴。”
木二脸色一变,迟疑片刻支吾道:“就在昨夜,徐大人举家老小遭遇土匪,满门惨死,钱财也空。”
满门惨死,不留一个活口,想来是徐大人有长孙氏谋逆的把柄在,正因此遭灭口。
只因一个把柄,就落得个如此地步,在大启长孙氏一族是大英雄,背地里令人发指,杀敌的剑亦可屠戮百姓。
许是冷风缘故,背后发凉,林惊雨颔首,“好,我知晓了。”
门外,探枝匆匆跑来,“小姐,公主宫里的婢女说,公主哭晕过去,昨日到现在不吃不喝,叫小姐过去劝劝。”
“好,我这就去。”林惊雨把手中的药给木二,“你照顾好殿下,我去去就回。”
*
萧珠晕了又哭,哭了又晕,见林惊雨进来,她抱住林惊雨,泣不成声,“哥哥死了,阿珠没有哥哥了,以后再没有人保护阿珠了。”
林惊雨轻轻抚摸萧珠的背脊,“以后有皇嫂和你三皇兄在,皇嫂和你三哥保护你。”
萧珠点头,她抬头问,“嫂嫂,你说哥哥死的时候痛不痛。”
想来应是很痛,林惊雨不敢想。
她道: “可是你哥哥看见阿珠如今不吃不喝,会心痛。”
“好,我吃。”
萧珠吃完东西,躺在床上哭累过去,林惊雨见她睡了,安下心悄然离开。
阴天乌云密布,整座皇城黑压压的,像是积压着无尽的怨气。
林惊雨回到墨竹轩,推开屋门,却见榻上无人,她慌忙跑出去撞上木二,捉住他问。
“殿下呢,殿下怎么不见了。”
“皇子妃走后不久,殿下就醒来,此刻去了慎刑司。”
林惊雨又气愤又担忧,“慎刑司?他病得那么厉害,慎刑司那个地方极苦极冷,简直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殿下执意如此,怕是属下与皇子妃的话被殿下听去,皇子妃不知,您走后,殿下那一脸恨意的模样,拦也拦不住。”
是呀,杀兄之仇无法报,萧沂的恨难以宣泄。
林惊雨不放心道:“我去看看。”
她望向外面凄凉秋色,抬脚步入。
慎刑司光线昏暗,潮湿逼仄,蟑螂鼠虫横行,穿梭在尸体残肢与腐败物之间,冰冷的刑具之下,犯人惨叫连连。
慎刑司地处偏僻,飘荡厉鬼魂魄,阴气太重,常人皆避而远之,就连历代皇帝来此也少之又少。
“参见三皇子殿下。”
张竹允俯身一拜,“臣皆已打点好,刺客就在里头。”
“嗯。”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
张竹允微微抬头,地上腐败的污水脏了衣袂,男人衣着单薄,更显清瘦,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可眼中恨意汹汹,如鹰似剑,散发磅礴气势,叫人望而生畏。
张竹允道:“这是唯一的活口,亦是此次刺杀的主谋。”
“主谋?”
萧沂一顿,轻蔑低低笑出声,因风寒,好听的嗓音浓厚,他收笑唇抿成一条温和的线,双眸在火光下清润,白袍挺拔,叫人感叹公子世无双。
下一刻,修长白皙的指握着带刺的刀,狠狠扎入刺客大腿,刺客惨叫,鲜血溅了一道,他温润如玉的脸如恶鬼,在地狱低咛。
“你背后的主谋,是谁?”
刺客重重喘气,“何来背后主谋,我从来都是想杀狗皇帝!狗皇帝灭我靖国,不杀他天理难容。”
他又一刀捅下,“为何要杀太子,是否故意为之。”
“鬼知道谁是太子,人那么多,杀一个算一个。”
“太子当时身在营帐一里之外,若目标是皇帝,为何派来杀太子的刺客身手皆高于营帐刺杀的刺客。”
萧沂问,刺客不语。
他不慌不忙,有的是耐心与刺客耗,他摸着刀子冷然道:“靖国皇族躲藏得隐蔽,可再隐蔽,人经过总会留下痕迹,大梵山东边的那个村庄,全是靖国皇族是吧。”
刺客神色一变,紧张地扭动。
萧沂恐吓:“从现在起,你若再说一句谎,本殿就杀一个靖国皇族,到屠光了为止,不过,这得看你说多少句谎。”
刺客先是恼怒,而后一笑,脸微微鼓起,鲜血从嘴角溢出。
萧沂皱眉,“咬舌自尽?想死。”
“好,是条汉子,本殿成全你。”萧沂掐住他的下巴,缓缓举起刀,神色冷峻毫无一丝波澜,凝望着刺客惊恐的眼睛,刀身尽捅血盆大口,寒光剑头抵出后脑勺,滴下浑浊液体,尸体痉挛片刻,没了气息。
萧沂黑眸如潭,唯有注意到满手鲜血之时,才神色微动,用帕子擦去血,扔在肮脏的臭水沟。
张竹允惶恐低头,抬手一拜。
“臣届时可以派人伪造刺客吞剑自杀。”
“有劳张大人了。”
“不劳烦,皆是臣该做的。”
萧沂问,“父皇那,有何反应。”
“陛下今早上朝,神色并未哀伤,一切如常,后……”
张竹允变得支吾,微微抬头查看萧沂的声色,他鹰眼侧目,幽幽扫向,“说。”
张竹允赶忙低头,“后边疆捷报,长孙大公子一举拿下戎北,开阔大启疆土,陛下大喜,赏长孙公子侯位,如今已是荣北侯。”
地牢幽静,萧沂默声。
这个天下可以有很多皇子,也可以有很多太子,从前万般宠爱,却终敌不过天下,
他嗤笑,他从前奢望的亲情如今变得可笑。
他在羡慕嫉妒萧筠什么。
这如此一文不值的亲情。
张竹允见萧沂不作声,怯怯喊,“殿下?”
萧沂缓缓摇头,“父皇是皇,从不是父。”
他往前走去。
这皇权天下,如此冰冷,却人人都想要,争得你死我活,枉顾性命,残害忠良,手足相残,杀亲弑父,屠戮,血海,不断绞杀争斗。
最终爬上去的那个人,是世间最冰冷的人,如此更迭交换。
胜利者的天下,是在尸山血海之上。
地牢里,昏暗的火光燃烧在萧沂脸上,脚下泥泞,不知是土还是残留的腐败血肉。
像无数亡魂伸着狰狞的手,抓着他的脚,万分沉重。
天光大亮,没有黎明,从地牢里出来的,是巍峨的皇宫,人人对慎刑司避而远之,可最恐怖,是这宁静看似安泰的皇宫。
光芒刺眼,萧沂缓缓掀开眼皮。
一个女子站在风中,青丝拂动。
她恬静温和一笑,向他走来。
“天冷了,给殿下带身衣裳。”
语罢,她抬手替他披上大氅,让柔软的毛抵御寒风,萧沂微微侧目,望着她白皙的手指,芳香纯洁。
他手上血腥之气洗不掉,她伸手要去握他的手。
萧沂躲开,他望向前方阴沉沉的天,“天冷了,你不必来给我送衣裳。”
林惊雨收回被拒绝悬在半空的手,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看着冷漠,却也落寞,她扬唇一笑,昂头望着他。
“就算不送衣裳,我也会站在这里,等你回家。”
萧沂一愣,“回家?”
“是呀,回家。”
林惊雨点头,坚定回答。
天空忽然又落起雨,“好在我带了伞。”
当撑伞之际,她抬头,他已往前走去。
秋日寒雨淅淅沥沥,坠在他身上,他白色沾有血迹的衣袍打湿,墨发朦胧一层雾,他便走在寒雨之中,风声潇潇。
林惊雨未跟上去,她紧握伞柄,望着萧沂的身影,跟在他的身后走在宫道上。
这条路很长,走到墨竹轩,已是深夜。
木二见萧沂冒雨回来,身后是撑伞的林惊雨,他不敢问萧沂,只敢怯怯问林惊雨。
“这怎么回事,殿下还病着呢,怎么连把伞都不打,再严重了可怎么办。”
林惊雨收伞,抖了雨水下来,她望向紧闭的屋门,“身体上的病还可以用药治,心上的病系铃人已死,难以治,与其如此,不如叫他放纵一次,也好清醒些。”
“可是这……”
木二还要再劝,林惊雨道:“你去备碗姜汤过来,再拿床被子,我虽解不了他心中苦,但总要焐热他。”
“好,属下这就去。”
木二拱手离开,雨势渐大,林惊雨再次望向紧闭的屋门,太子说,萧沂是个躲在黑漆漆屋子里的小孩。
可皇兄走后,黑漆漆的屋子里,小孩怕是会怕。
*
月被乌云遮掩,屋内黑漆漆一片,林惊雨推开屋门,端着姜汤,手臂上搭着被子进来。
情景似曾相识,她下意识看向床榻,却不见萧沂身影。
他会去哪,别是又跑出去了,他还生着病,她允他让自己清醒,但不是去找死。
林惊雨慌忙折身要推开门去寻他,忽然她听见黑暗角落里哐当一响,是有什么东西碰撞。
液体漫延,林惊雨闻见淡淡酒香,她寻酒香而去,月光昏暗,她在黑漆漆的角落里,寻到了喝醉了的萧沂。
地上放着一坛酒,他手里还握着一坛,地上那坛应是给萧筠的,他碰倒了酒,慌忙去捡。
忽然,酒坛握上一只纤手,在月光下皎洁,林惊雨俯身,捡起酒坛,她拢不起酒水,覆水难收,人亦难回。
她唯能安慰道:“殿下你看,酒水在慢慢干涸,是太子殿下在与你饮酒。”
林惊雨昂头,萧沂亦望着她,只是眼神涣散,他唇干裂,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在月光照射下,如一个死尸。
生病喝酒,与大半夜再跑出去,别无两样。
萧沂当真是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换作以往,她或许会一巴掌拍醒他,可今夜的萧沂是个可怜虫,她不忍以待。
他双眸如一汪死潭,杂草在里面发臭腐败,他抬手又要饮酒,林惊雨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殿下不能再喝了,殿下已经醉了。”
他声音沙哑,“若是能醉就好了,大梦一场,可是林惊雨,我好清醒,我一点也喝不醉。”
他谈吐清晰,倒却像是个清醒人,清醒地糟蹋自己身体。
“可是殿下,你生病了。”
“一文不值的身体,谁又会在乎。”他摇了摇头,“身在帝王家,或许一开始就投错了胎,我的母亲死于宫斗,兄长死于权力之争,我的父亲坐在那高高龙椅上,漠视骨肉离去,助纣为虐歹人,为了天下,为了皇权。”
“而我,于皇权之下,不过是只蝼蚁,林惊雨,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也许明日,也许是后日,太子尚且如此,我这个低微皇子死在哪,都不会有人在乎。”
“可是你的属下会在乎,阿珠会在乎,我亦在乎。”
她眼睛透亮,一双琉璃珠子静静望着他,很亮。
萧沂看向她,沉默半响。
他轻启干涩的唇,“林惊雨,我好冷。”
林惊雨见此,赶忙将被褥披到他身上,围住他。
她问,“怎么样,还冷吗?”
萧沂点头。
林惊雨注意到有寒风灌入,她转头见窗外摇晃的树枝,倾盆暴雨,“这窗户谁打开的,殿下稍等片刻,我去关一下窗。”
她的身影跑去,又匆匆跑回来蹲下,搓着他的手,“殿下,这样还冷吗?”
冷,似凛冬,寒入肺腑,彻骨痛心。
萧沂道:“好冷,好冷。”
这可怎么办,林惊雨心想是他患了风寒,还到处跑,灌风又淋雨的缘故。
她索性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迎着昏暗月光抱住他,用身体紧贴他的身体,紧紧搂住,“殿下,这样还冷吗?”
萧沂目光微动,她的心脏贴着他的心脏在跳动,她的身体很温暖,心脏很炽热,手还搓着他的背脊。
“好像,不冷了。”
林惊雨欣喜一笑,“不冷了就好。”
窗外暴雨急促,屋内寂静唯有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沉默许久,萧沂忽然问,“林惊雨,你先前说的让风擦去眼泪的法子有用吗?”
“殿下想哭?”
“嗯。”
“那是祖母离开我,没有人给我擦眼泪才用的那法子,可是殿下,你且哭着,你有我,我会给你擦去眼泪。”
萧沂没了声,正当林惊雨以为萧沂是说说的,毕竟他曾言他最不屑哭。
可颈窝上一片湿热,她察觉到他的身体在细小颤抖,极其控制,不想叫狼狈暴露。
林惊雨安静无言,温柔,轻轻地拍抚他的背脊。
许久过后,萧沂抬头,下颚抵在她的肩上,他望忽暗忽明的窗户,“外面的雨,好像停了。”
林惊雨道:“希望明日是个明媚好天。”
皇宫子时钟声敲响,日夜更替,是皇权的延续,他的眸暗了又明。
“林惊雨,我想做皇帝。”
他忽然道,皇帝尚在,如此大不敬之话,林惊雨未有诧色,她扬唇一笑。
“那妾身要做皇后,殿下可不要丢下我。”
“这条路很长,很艰险。”
“那我便陪你一起走。”她认真道:“萧沂,我们一起走,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管它前方刀山火海,你还记得悬崖上,你告诉过我的,爬到最高之巅,叫那些欺辱我们的,皆匍匐在我们脚下。”
“好。”
爬到皇权的巅峰,权势在手,成为强者,才能庇佑追随他的士兵,才能履行兄长的承诺保护阿珠。
才能许诺某一个人。
他枕在她的肩上,是冰冷皇宫最温暖的地方,亦是唯一的安宁。
林惊雨忽然问,“殿下还冷吗?”
萧沂答:“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