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散后, 打舟人划船靠岸。
“郎君夫人,可要乘船。”
萧沂走了几步过去,林惊雨一愣, 未反应过来,待回神时,他已然转身立于月光下朝她伸手, 嘴角挂着淡淡笑意。
“娘子可愿去看看更浪漫的。”
想来是在外人面前才说得这般肉麻, 林惊雨配合他。
她一笑, 眼弯如弦月, 走过去握住萧沂的手,“愿与郎君同行。”
他反手握住, 拽于手心, 将她拉上小舟。
船渐渐游入河中央,河面波光粼粼,倒影一岸斑驳热闹, 另一岸静谧重山和寺庙, 河是天, 花灯是星辰, 微波荡漾中, 恍若仙境,庄周一梦。
林惊雨望着远处一只只小舟,“不知哪只船是阿珠和齐旭的。”
“与其关心是哪只,不如好好观夜景。”
萧沂两指抵着额头, 倚靠船侧, 赏湖面好风光, 像个闲情逸致的文人墨客。
林惊雨见此,放松下紧绷的肩, 跟着趴下,两手搭在船沿,“这世间真奇怪,有人喜好权势,有人淡泊名利,有人费尽心机不断往上爬,有人只想过闲散日子。”
“那你是哪一种。”萧沂漫不经心问。
“我?我喜欢有权有势,又过闲散日子。”
萧沂讥讽一笑,却无讥讽之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倒是贪心。”
“人本就是贪心的。”林惊雨笑了笑,她回头问,“那殿下呢,是哪一种人。”
“这取决于我身在何种处境。”
萧沂仰头喝了口酒,瘦削细长的手指敲打酒瓶,“倘若四面楚歌,虎狼围身,不争便是死,唯有往上爬,让人畏惧你。倘若身在平安,那么无忧无虑,闲散日子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
林惊雨点头,眼睛映着湖面波光。
“但愿你我平安,无忧无虑。”
萧沂意想不到,他问,“怎么,你改变心意,要跟我过闲散日子了?”
“来兰若河的人,多半都是对着山寺许愿祈福,故我方才皆是所愿,至于愿望都是假的,是现实所没有的,人才会盼望。”
林惊雨望着他,轻轻摇头,“没法过,我跟殿下啊,四面皆是虎狼,下面还有蛇虫,头上狂风暴雨,这闲散日子实在难以过。”
她认命又望向对面山寺,低下脑袋气馁,落入萧沂眼中。
“若我说,只要有我在,你只管过闲散日子,你信吗?”
“不信。”林惊雨摇头,手触摸波浪,纤手玩弄灯火流光的水面,“我知道殿下瞒了我很多,我也不知道冰山之下你都在干什么,但总有你办不到的事,比如后宫,比如朝廷女眷,皆与前朝紧密相连,这些事殿下插不了手,但我可以。”
察觉到萧沂炯炯视线,她摆了摆手一笑,“殿下也不必太谢我,毕竟夫妇一体,你说的对,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死了,我也得死,为你,更为我自己。”
萧沂眉一皱,擦去脸颊溅上的水珠,“觉悟是好的,但手别乱动。”
林惊雨哦了一声,双手乖巧趴在船沿,她瞧见萧沂又饮了一口酒,疑惑问。“话说,殿下的酒是哪来的。”
“船家给的。”
“那妾身也要喝。”林惊雨眨了眨眼伸手。
“算了,不敢尝试。”
萧沂回想起林惊雨上次醉酒的摸样,简直是折腾人,月光下,她求人的双眸亮晶晶的,叫人不容拒绝,以防万一,他猛然喝了口,然后倾斜酒身,清酒入河水。
“殿下这是做什么,有何不能尝试的。”
她蹙了蹙眉,抬起身不解问。
微风轻拂,她青丝飞扬,月光轻柔恬静照在她身上,似薄雪布身,如梦如醉,谪美若仙。
萧沂双眼微眯,“如此谪仙的美人,变成狗可惜了。”
林惊雨白了他一眼,“殿下才是狗。”
忽而天空绽放烟花,那是京城的烟花秀,漫天火花,千朵万朵开,林惊雨昂头,“我的与之比起,简直如蝼蚁。”
“本殿倒觉得,你的一枝独秀举世无双。”
他这番狗屁不通的话,像是在打趣她。
“殿下就别笑话我了,”
烟花散去时,船也靠岸,街上热闹非凡,灯火氤氲,长长连至巍峨皇宫,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不乏有杂耍艺人口喷火焰,胸口碎大石,让人拍手叫绝。
林惊雨观长街,她从前足不出户,鲜少过春晓节,更少看见如此盛景,一时看呆了眼。
萧沂下船,像方才一样伸出手,“别呆愣着了,走吧,一起去瞧瞧市面,本殿也不曾看过。”
林惊雨把手搭上,“好啊。”
二人执手走在花灯长街,摩肩接踵,没在人海里是世间千千万万个痴男怨女其一,萧沂的手很热,不同于她清凉的体温,像是被热阳烘烤过的水,圈着她的手,温柔而又安静。
不同于旁的眷侣,二人安静无言。
“哥哥姐姐,买束花吧。”
林惊雨低头望去,见一个扎马尾辫整洁干净的女孩,女孩杏眼水灵灵,似蜜罐子里捞出的。
她双手捧着花,笑容灿烂。
“是你呀,小妹妹。”
小姑娘眼睛一眨,认出二人,欣喜笑得愈发灿烂,“是哥哥姐姐啊。”
小姑娘注意到二人紧握的手,仰头一笑,“哥哥,你是得偿所愿娶到姐姐了吗?”
萧沂俯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斜光疏影之下,他微微垂眸,瞳如浸在水中的黑玉,温润近人。
“是呀,还是娶到了姐姐。”
他嘴角微翘,喃喃道。
女孩把手中的花给他,“我把花送给哥哥,哥哥要把花送给姐姐,哥哥要给姐姐很多很多花,很多很多爱。”
林惊雨一笑,“怎么可以白拿你的花,哥哥给你钱,哥哥有得是钱。”
“姐姐说得是,哥哥不能白拿你的钱。”
萧沂瞥了眼林惊雨事不关己的笑,他嘴角勾起,从袖子里取出钱袋子,握住女孩的手,将钱袋子放在她的手心,“今天是春晓节,去买点糖。”
女孩接过钱袋子,高兴点头,“你们是大好人,兰若寺的神佛会保佑你们的。”
她比钟声还要动人的声音,在喧杂的闹市空灵悦耳,一字一句清晰。
“祝哥哥姐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这辈子都不要分开,下辈子也是,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呀。
林惊雨觉得这当真是恩将仇报,最恶毒的诅咒。
萧沂波澜未动,依旧温润笑着,他摸了摸女孩的头,“那哥哥姐姐便借你的吉言。”
女孩蹦蹦跳跳离开,萧沂捧着一大簇花起身,花瞧着新鲜,他闲情逸致拨弄花瓣,似是在庆幸买了好花。
林惊雨眉眼一转,凑近饶有兴趣问,“殿下这般笑着,莫不是真想与妾身生生世世,永不分开?”
“童言无忌罢了,当不得真。”萧沂闻了花香抬头,望着要与他白头到老的妻子,男人黑眸一弯,“再者,不想毁了孩子美好幻想,总不能告诉孩子,她所见的美好婚姻,实际就是一座同归于尽的坟墓。”
“也是。”林惊雨若有所思颔首,她伸手摘了朵花,在指尖一转。
她莞尔一笑,媚眼如丝,似要柔软缠绕人的心头,她朝萧沂道:“不如殿下今夜就将美好幻想进行到底。”
萧沂虚了虚眼,“如何进行到底。”
“按照殿下所想,殿下想如何进行到底。”
她只是微抿着唇,盯着他,将枝条抛给他。
“转过去。”他道。
林惊雨狐疑地转过身,浮光之间,游龙从她头上掠过,栩栩如生,金光蜿蜒,与此同时千盏孔明灯升空与星辉共夜,宛若瑶池仙境。
“真美。”
她不免感叹,忽然头上有动静,林惊雨伸手摸了摸发髻。
“别乱动。”
“殿下是在给我簪花吗?”
“嗯。”
鬼使神差,林惊雨忆起了往事,也是有一个深夜,他在无人的空巷给她簪上枯萎的花,不同于那时,此刻热闹非凡,人人见证。
林惊雨一笑,“殿下,按照大启习俗,只有丈夫才会给妻子簪花。”
“三皇子妃莫不是失忆了,回到了林二小姐的日子。”
他替她带好花,摆正,仔细打量,瞧着好看才收手。
“有感而发罢了。”
林惊雨道,她望着女孩离去的方向,又望向远在山间的兰若寺,阵阵钟声没在人声里。
“你说,那个女孩会不会就是埋藏在凡人里的神明,她第一次送花时,祝福你我早日在一起,结果我还真嫁给了你。”
萧沂颔首,轻笑道:“确实灵验。”
“第二次送花时,她祝福你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
林惊雨回头,眼睛透亮如星夜,她扬唇一笑,“殿下,会不会我们真生生世世都要绑在一起。”
萧沂若有所思点头,“或许会。”
萧沂往前走,林惊雨跟上,追着幸灾乐祸问,“妾身觉得不错,殿下觉得如何。”
她刻意酸溜他,期待他怒的样子,他却仰头望月。
“听起来不幸,但日子鸡飞狗跳起来,也算充实。”
他这番话,听得林惊雨更气,她像个发脾气的小媳妇,推了下他的胳膊,“什么叫做鸡飞狗跳。”
“龙飞凤舞,可还满意。”
林惊雨拽住他的手,强迫似的,她面上温婉一笑,与手劲天差地别,“那妾身便要缠在殿下身侧,生生世世让殿下的生活龙飞凤舞。”
萧沂任由她握着,眉间一蹙,无可奈何,只好妥协扬起唇角,“当真是最恶毒的诅咒。”
二人执手穿梭人流,比方才要更自然,林惊雨目光流连四周,她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于是新奇道。
“殿下,那在干什么。”
萧沂生得人高马大,驻足看了一眼,“在猜灯谜。”
灯谜,是个新鲜玩意。
她只在儿时所看的画本子上看到过,人围得越来越多,看来很好玩。
林惊雨拉起萧沂的手,“不如,我们也过去看看。”
萧沂望着闹哄的人群,像一箩筐柿子堆积,他蹙了蹙眉,“太挤了,不去。”
“哦。”
林惊雨点头。
萧沂以为林惊雨会因此作罢,谁料她直接松手,朝他笑了笑,“那我自己去,殿下在这等着,我去瞧瞧就回来。”
还没等萧沂开口,她就拽着裙子朝人群挤去。
她在人群里绕圈,挤到前排之时,林惊雨忽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女子带着面纱,但从身形和眼睛,她还是能一眼认出是林琼玉。
瞧见熟人,她欣喜走过去,从后拍了拍林琼玉的肩膀。
“阿姐。”
林琼玉转头,看见阿妹,又惊又喜,“妉妉,你怎么在这!”
“瞧这那么多人定然是好东西,便过来看看,没曾想能碰见阿姐。”
林琼玉温柔一笑,虽戴着面纱,依旧能看见她弯如月的眼睛,她拍了拍林惊雨的手,“也就妉妉能一眼认出我了。”
“自家姐妹怎能认不出,阿姐是自己来的吗?”
林琼玉一顿,迟疑片刻,她偏了偏身子,林惊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旁戴着面具,面具是个滑稽猪脸,那人还抬手打了个招呼。
林惊雨一愣,“这位是?”
林琼玉红了红脸,“是张竹允,张大人。”
“阿姐与张大人的私会,倒是别出心裁。”
张竹允笑道:“林二小姐真会说笑。”
“怕认识的人瞧出,也是无奈之举。”林琼玉问,“对了,妉妉是独自一人来吗?三殿下没有来吗?”
林惊雨张口,想说来了,但没过来,
张竹允附和,“这我可得说说,殿下怎能让三皇子妃独自一人来,太不像话了,岂是一个丈夫所为,不像我跟婉婉恨不得天天在一起。”
语罢,二人相视一笑。
见二人甜蜜,林惊雨陪着失笑,忽然眼前出现一根糖葫芦,硕果圆润,在火光照射下闪着光泽。
“买了根糖葫芦,让妉妉等久了。”
林惊雨诧异转头,姹紫千红灯光照在他清俊容颜,添灿烂色彩,他双眸温润,嘴角淡淡笑意。
“殿下?”
“嗯。”见林惊雨愣住,他微微俯身,在耳畔轻声,“怎么,一晃眼我的脸变样了?认不出来了?”
林惊雨一笑,“只是不可思议殿下会过来,殿下不是说这里挤吗?”
“人这么多,定然有惊喜,想过来瞧瞧。”
“行,随殿下说,殿下想来,妾身也拦不住。”
林惊雨小声道。
林琼玉和张竹允见萧沂,赶忙行礼,萧沂抬手,“不必多礼。”
他扫了眼二人,目光停顿在张竹允身上,“张大人这面具倒是别出心裁。”
张竹允低着头,尴尬一笑,“下官戴着面具,难为殿下认出来。”
“本殿识人一向很准,尤其是张大人这般人才,化成灰我也认得。”
“殿下真会说笑。”
林琼玉拽了拽张竹允,他弱弱退至林琼玉身后,林琼玉莞尔一笑,“下一个灯谜快开始了,奖品是一个兔子灯。”
“兔子灯。”林惊雨望去,“确实小巧可爱。”
萧沂道:“一个兔子灯罢了,竟叫这么多人争,你若想要,回头给你买十个。”
林惊雨回头:“殿下不懂,这猜出来的,自然要比买的意义大。”
台上锣鼓响,先生摇着折扇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打一自然现象。”
林惊雨低着眉,猜不出,她看向萧沂,他皱着眉,林惊雨一笑,“殿下猜不出?”
“自然不是。”
“那殿下说说看是什么。”
“为何要说。”
“殿下不说,就是不知道。”
萧沂哑口无言,他摩挲着扳指沉思,忽然注意到一旁的张竹允。
张竹允喃喃,他自小饱读诗书,此刻答案呼之欲出,正要兴高采烈举手时,肩上搭了一只手,张竹允一顿,见是三皇子,身体一冷。
萧沂暗自往张竹允怀里塞了个玉扳指,“谜底是什么。”
张竹允猜出他意思,摇头,“我要给婉婉猜兔子灯的。”
“这扳指够你买一千个兔子灯了。”
“这个兔子灯意义非凡。”
萧沂吃瘪,脸沉了片刻,又往他怀里塞了个令牌,“后日,城西捉脏你去,名声算你的。”
实乃升官发财露头好机会,张竹允一笑,轻声道:“多谢殿下,下官定不负殿下吩咐,剿灭年家,扳了长孙氏的三把手。”
“行,拭目以待。”
萧沂淡笑,眸又望向林惊雨。
她捏着下巴,紧蹙着眉思考。
“还没有想出呢。”
“殿下不也没有想出。”
萧沂轻笑,“谁说我没有想出。”
“那殿下说说看是什么。”
他只一字,“风。”
她狐疑,“真的?”
“真的假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林惊雨半信半疑举起手,先生问,“这位小姐说说谜底是什么。”
“风。”
“答对了。”夫子敲响锣鼓,“那今晚,这个兔子灯,就属这位小姐的了。”
林惊雨欣喜,握着萧沂的胳膊笑靥如花,“真答对了,殿下真聪明。”
萧沂侧目瞥了眼她难得崇拜的目光,微微颔首,“嗯。”
回去路上,林惊雨抱着兔子灯爱不释手,灯中火光映在她瞳眸,很亮。
萧沂漫步跟在她身后,望着她轻快的步伐。
“这么喜欢这个兔子灯?”
“嗯。”林惊雨点头。
“回去让木二买个十盏,挂在院子里,叫你看个够。”
“妾身说了,买来的,不如自己猜来的。”
萧沂一顿,他不忍告诉林惊雨,这不是他猜的。
他沉思时,林惊雨忽而转头,朝他一笑。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殿下猜给我的,我只喜欢这个。”
她怀里抱着的兔子灯,光晕柔而又恬静,
叫人想沉溺其中,不知不自觉失神,只留意那一片月光。
林惊雨见他愣在夜色里,双眸漆黑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你怎么了?”她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困了。”萧沂走过去,淡然道:“天色不早,该回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