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迟未再动, 林惊雨自个儿掀了盖头,女子笑眸盈盈,“不巧, 第一次绣时,正逢太子选妃在即,太过生气把它剪破了。”
“敢情你是拿给皇兄绣的盖头与我成婚。”
他抿了抿唇, 未有恼意。
火红的婚服束在他身上, 金丝腾翔, 他身姿颀长, 背后的烛火摇晃,一双黑眸笑不达眼底, 幽幽地望着她。
林惊雨委屈蹙了蹙眉, 声柔音娇,“按照大启习俗,女子的盖头需其亲自绣, 我与殿下婚事紧急, 哪有时间再去绣一块, 况且……”
林惊雨又一笑, “盖头是给我自己绣的, 无关太子,也无关殿下。”
她那双笑眸在烛光下很亮,直勾勾地挠人心肺,萧沂生了想把盖头再次盖住眼睛的想法。他想起林惊雨方才安静坐在床上, 兔子似的样子, 不似现在那般伶牙俐齿。
不过, 兔子似的外表是她,伶牙俐齿的嘴也是她的。
萧沂将喜秤收起, 他淡然一笑,“礼要做全,还请林二姑娘起来与我把合欢酒喝了。”
林惊雨拾起床上的花生,“可以下着它喝酒吗?”
“那是生子的讨头,林二姑娘当下酒菜呢。”
林惊雨俯下身,靠在一旁的床栏,撑着下巴微微一笑,“殿下想与妾身一起生个孩子呀!是男孩?还是女孩,妾身比较喜欢女孩,女儿比较可爱,不过男孩也好,可以保护妹妹,不然我们生两个如何。”
萧沂眉心微动,他瞧着林惊雨那副女儿家娇羞,脸上浮起绯红的模样,他觉得她魔愣了,可视线落在她那双满怀期待眼时,他又不忍破灭她的幻想,只好委婉道。
“于你我而言,还是暂时灭了这儿女双全的念头为好。”
只见她若有所思点头嗯了一声,然后眸里的期待转瞬即逝,“那殿下要这讨头做甚,妾身一日未进食,这花生不吃白不吃。”
紧接着她把花生往嘴里送,又迅速抓起帕子把嘴里的花生吐出来,娥眉柔软一蹙:“这花生怎这般苦。”
“生花生,没有炒过,能不苦么。”
他气定神闲倒了杯合欢酒,然后走向林惊雨,将酒递给她,“喝点酒,过过味。”
林惊雨接过,她记得礼仪嬷嬷在她耳边重复了三四遍合欢酒是要交杯喝的,她望向萧沂眨了眨眼,“我们,要学他们吗?”
“我们的婚事虽是无可奈何成的,但礼数不可少。”萧沂盯着酒,“故可以学学。”
萧沂视线离开酒,古怪地望着林惊雨的脸,她还未喝酒,脸怎么又红了。
“林惊雨,你害羞了?”
他说得如此直白,林惊雨脸又红了几许,那是真夫妻所做之事,他们算不上夫妻,顶多搭伙过接下来这前途惨淡的日子。
可见萧沂那没皮没脸的模样,林惊雨觉得自己是否太在意了,他都不在意这些,她在意做甚。
于是林惊雨起身,径直走向萧沂,手绕过萧沂的手臂,学着礼仪嬷嬷所说的样子,抬手昂头将酒饮了。
酒很淡,是梅子味的,林惊雨抬了抬酒杯,嘴角绽放一抹笑,“敬我们永无翻身之日的悲惨前途。”
萧沂望着她发疯的模样,男人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他举杯一饮而尽,轻声道。
“敬我往后,不得安宁的日子。”
林惊雨没听清他的话,只知寂静的夜色里,二人近在咫尺,彼此的气息里混着酒香,触碰肌肤的体温上升,化成淡淡的粉。
林惊雨觉得,她有些想吃梅子了。
她咽了口唾沫,偏过头去放下酒杯,提起酒壶发现酒只够两杯,她叹气道:“这酒不错,不知何时再能喝到。”
“大抵是等我死了,当然你若是想与我和离再嫁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林惊雨一笑,她坐到铜镜前,一根根摘下头上的发钗,“洞房花烛夜,殿下说这些未免不太吉利。”
他倚在屏风架,双眼微眯望着铜镜里的林惊雨,眼睛深沉。
“那洞房花烛夜,该说些什么。”
林惊雨蹙眉,凤冠扯到头发丝,身后的人不知何时走来,铜镜里修长的手指拨去缠绕在凤冠上的头发。
她乌黑的头发尽数垂下,酒气中是幽然莲香。
林惊雨转头,烛火光照下,额间的凤仙花妖冶,她那张脸美艳动人,恍若那夜船舱她勾人的模样。
“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有一件大事要做。”
林惊雨回答他的话,手指脱去挂在肩上的霞帔,眼睛却直直望着他。
萧沂眸深了深,“什么。”
*
皓月当空,窗外秋蝉寂寥。
一树石榴枝光秃秃的,树脂顺着树枝滴在树下一坛水缸。
红色鲤鱼围着一朵落花嬉戏,溅起水花,荡着一圈圈波澜。
屋内,早秋依热,窗门大开,朱红的喜字夺目,烛火燃至深夜,蜡积了一层又一层。
床边烛火耀眼,床上趴着一个女子,穿素色的寝衣,手里拿一本册子,就着烛光,细心数着赏赐,干着所谓的大事。
窗边坐着一个男子,手执书卷,抬眸瞥了眼林惊雨笑得愈发灿烂的唇角。
他不经意间也扬起唇,讥讽道:“真是个贪财之人。”
她白了萧沂一眼,反讽:“彼此彼此,不然殿下以为我们两个是怎么睡在一起的。”
萧沂案上烹着茶,他慢条斯理往里夹茶叶。
“本殿要的是权。”
她反驳,“自古权财一体,权若离财,便是空权。”
林惊雨说完继续看册子。
萧沂目光注意到她的衣裳,她又换回了素色,美是美矣,只是他忽然想起她穿红衣时的样子,以及嫁衣的模样,明艳似她额间的凤仙花。
“其实你穿艳丽的颜色也挺好看的。”
“谢谢夸奖。”
萧沂想到林惊雨平时皆是穿素色的衣裳,他疑惑问,“为何你的衣裳皆是淡色。”
“穷。”林惊雨想了想又道:“其实以前不是的,祖母在时爱给我穿花花绿绿的,后来回到小娘那,小娘总爱穿素色,她教我也要这般穿,因为那样才会看起来柔弱,惹人怜惜。”
她漫不经心叙述,额前的发丝垂下,说完自嘲笑了一下。
萧沂黑眸定在她的脸上,他握着书卷,双眸微眯。
“确实,惹人怜爱。”
忽然林惊雨又回过头,与他视线相撞,“那殿下呢,为何殿下总是一身素裳。”
萧沂偏过头去,抿了口茶淡然道。
“因为穷。”
林惊雨一愣,她的夫君在新婚之夜说穷得穿不起衣裳,她叹气,“这日子算是看到头了。”
男人看向她愁得皱起的眉,萧沂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些东西,比如那些没告诉她的,至少告诉她,吃穿还是不愁的,好看衣裳是可以买的。
她的夫君也没有那么窝囊。
林惊雨已将眉舒展开,反而还柔声安慰他,“不过殿下也不必担心,我算了算陛下与皇后赏赐的东西,以及各宾客送的,对了,还有我的嫁妆,这些加起来够我们衣食无忧几辈子了。”
她顿了顿,觉得有必要,于是又笑着添了一句,“当然,后面几辈子我与殿下还是算了。”
“算了?”他问。
“不然呢,妾身与殿下三生纠缠,九世不休?”
萧沂生了想逗她的心思,调笑晏晏,“本殿记得,林二小姐先前说过,要化作恶鬼生生世世缠着我,纠缠不休,原来是句玩笑话。”
他抿茶放下杯子,言语间竟还带着丝惋惜。
既然他这般惋惜,林惊雨自认也不好驳了他的好心,于是眼睛一亮,贤惠道。
“殿下,妾身想到一个招,不如投胎时我们认准一个人家,妾身做娘,殿下做儿子如何,就算下辈子做不成夫妻,妾身也能与殿下成为一家人。”
萧沂脸一黑,咬牙切齿,“真是个妙招。”
林惊雨自认为得了夸,转头继续看着册子上的数目,爱不释手,萧沂嗤笑微微摇了下头,继续看手中的书。
窗外风声阵阵,伴着脚步声。
萧沂眉心一动,黑眸骤然沉下去,他望向床上不知事的林惊雨,他放下书卷径直走过去,吹灭了床边的烛火。
册子上的数目骤然一暗,林惊雨不明所以抬头,只见朦胧月色下,萧沂扯开她的被褥,轻浮笑道。
“天色不早,娘子,我们该行洞房之礼了。”
林惊雨蹙眉,萧沂疯了吧。
她尴尬一笑,“倒也不必将礼数全行了。”
男人却像是没听清她的话一样,他俯下身,缓缓靠近,朦胧的夜使他身上的气息更加清晰,恍若那个深夜,竹子清香中带着强烈的侵略气息。
近在咫尺时,林惊雨能看见光影浮动在他的鼻梁,察觉到他匀速的喘气声时,林惊雨慌忙捂住自己的嘴,紧闭着眼,像是在守住自己的城池。
转而寂静的屋内,他发出低笑,唇一偏贴近她的耳畔。
“外面有人盯着。”
林惊雨睁眼,寻去屋门,果然有一个人影。
随即,她的脸被手捧住,准确来说是被扳正。
“别看。”
林惊雨揪住被褥,待习惯这个姿势后,她皱眉问,“何人深更半夜,闲得没事偷看洞房。”
“自然是对你我婚事,心存怀疑之人。”
“这自毁前程的婚事,还需怀疑?”
“林二小姐前阵子还与皇兄浓情蜜意,后阵子便嫁与我,那人自当得怀疑。”
林惊雨蹙眉,“二皇子?”
他点头,“嗯,猜得没错。”
林惊雨嗤笑,“他倒是自作聪明,但用错了地,哪有什么阴谋诡计,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烛花又绽了两朵,林惊雨动了动手,手腕撑得有些酸,她不耐烦问,“他走了没?”
“还没。”萧沂侧了侧脸,嘴角溢出玩味的笑,“来都来了,不如,我们给他演一场戏。”
“殿下倒是好心。”
林惊雨微微一笑,转瞬她的笑又顿住,萧沂脱了松垮在寝衣外的大氅,放下床帘便进到床上。
瞥了眼林惊雨惊愕的眼,萧沂解释道。
“你我如今在这宫中如蝼蚁,随便一个疑心猜测就能将你我捏碎,故还是不必自寻麻烦得好,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宫,一对平凡不争不抢的恩爱夫妻,才能活得长久。”
林惊雨点头,她明其理,只是眼下有个棘手的事,她对上他的眼,”如何演?”
“像船舱那晚。”
林惊雨转过头,“早忘了。”
随即她的腰间握上一只宽掌,掐了一把,连绵的酸痛回忆浮现在脑海,林惊雨骤然蹙眉娇嗔一声。
始作俑者望着她,像是在认真回忆什么,而后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
林惊雨忍住白他一眼的想法,羞愤道,“你轻点。”
“好,我轻点。”
对话透着怪异,也更对味。
林惊雨低着头,男人望着她耳朵,耳垂下的玉珠子摇晃,夜色掩盖彼此的脸色,只有滚烫的呼吸与此起彼伏的娇嗔,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烛花又是三朵,林惊雨忍不住问:“他怎么还未走。”
说完,门纸上的人影退去,林惊雨呼了口气,可转眼竟又替了个人,看身影是个太监。
她不禁感叹,这二皇子殿下,比萧沂还要烦。
“看来,殿下宫中还有二皇子的细作。”
萧沂漫不经心的模样,似已是常态,并不新奇,只是无奈一句,“看来,今夜都不会走了。”
“那怎么办。”
她不想扯着嗓子喊一整夜。
“睡觉呗,你今早不还嚷嚷着困么。”萧沂翻身躺下。
林惊雨拽着被褥,望着他旁若无人的模样,不知所措道,“殿下不是说,我们成亲过后,分榻而眠,各不打扰的吗?怎如今反悔了。”
他睁开眼,眉心一动,缓缓开口。
“林二姑娘用反悔一词真是折煞我,只是如今院中出了奸细,你我不过是为掩人耳目,无奈之举罢了。”
知没有退路,林惊雨抿了下唇,强调道:“殿下,我可能会说梦话。”
萧沂想起那晚洞穴,他嗯了一声,“见识过,还能忍受。”
“殿下,妾身睡姿不好,好动,殿下有腿伤,怕压着殿下。”
“那夜船舱都无碍,区区压一下,应也没有多大事。”
他当真是哪壶不该提哪壶。
林惊雨红着脸,认命躺下,旁边多了个人,还是萧沂,她有些难以入眠。
她辗转忽然发现枕头下有硬物,好奇地伸手将其拿出来,暴露在视线里的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殿下这床上怎还有把刀,殿下莫不是要防着枕边人。”
望着她惊恐的模样,萧沂轻笑,“林二姑娘不必担心,这刀还没有到舔你血的时候。”
他伸手夺回她手中的刀,用布包起来,放在自己枕下,“小时候要杀我的人太多了,不得不放把刀防身。”
林惊雨望向门外还候着的太监,叹了口气,“跟殿下在一起还真是得提心吊胆。”
“林二姑娘放心,本殿这些年装得很好,如今他们已对我放松警惕,”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但他是个意外,就像我们的婚事。”
是他事事精于算计的二十余年里唯一发生的意外。
萧沂闭上眼,“睡吧,别干瞪着外面的人了,又瞪不走。”
于是林惊雨又改瞪着萧沂,她在想萧沂方才那句话,那刀现在还不到舔她血的时候,不代表以后不会。
萧沂睡得板正,倏得道:“你不睡觉,盯着我做甚。”
“我在想,你会不会有一日杀了我。”
萧沂故意说:“倘若有一日你背叛我,本殿就杀了你,拿你的血祭刀。”
林惊雨扯了下唇角,“殿下说笑了。”
“说不说笑,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怎会。”林惊雨委屈道,朝他挪了点身,靠得更近,手攀上他的手臂,手指在上面一下又一下地敲,一副温顺贤淑的样子。
“殿下放心,妾身永远不会背叛殿下,皆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妾身这辈子就认准殿下了,永不改变。”
萧沂显然是不相信的,他反问,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永不改变?”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林二姑娘这番话,倒真让本殿担惊受怕。”
林雨顺着问,“殿下怕什么?”
他回,“害怕哪日就真天塌下来,天地毁灭。”
林惊雨扯了下唇角,“殿下真会说笑。”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萧沂,许是今日太累了,迷迷糊糊中终于睡了过去。
她其实不是睡相不好,只是爱做噩梦,大抵都是祖母去世的画面,她跪在地上哭喊,抱着祖母的棺材,不让他们下钉,林夫人让下人将她拖走,把她关在屋子里,连祖母下葬都不让她去。
梦里是无尽地哭喊,梦外林惊雨像只小兽蜷缩在床上,紧蹙着眉,泪珠顺着眼角糊了脸。
嘴里小声嘤咛着,“不要走。”
“不要离开我。”
梦里,她伸手,努力去触碰被钉上的棺材,合上的门。
夜色中,萧沂朦胧中,感觉到手臂被抱住,有个柔软之物枕在他脖颈,小声抽泣,皮肤上是一片湿热。
萧沂揉着眉心缓缓掀开眼皮,见林惊雨深更半夜抱着他哭。
那触感不好受,萧沂倒吸一口气,扯了扯胳膊,她却抱得更紧。
嘴里哭着道:“求求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听着可怜兮兮的。
应是做了噩梦。
萧沂无奈,他望着床顶,听着林惊雨的哭声,阖了阖眼。
片刻后,他伸手像是抚慰孩子,温柔拍着林惊雨的瘦小的背脊。
“我不走,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他顿了顿,又加了句,“除非山无棱,天地合。”
说完他又自嘲一笑,天地堪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