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欲隆重举行的选妃大典因太后来势汹汹的病而推延。
皇帝休朝侍疾, 更别提太子。
太后年岁已高,听闻本是河东农女,五国大乱, 先帝避难时所临行,后因战争不得以分离,是太后一手将皇帝拉扯大, 在战火焚天里教皇帝读书写字, 一路逃难寻至旧国都城。
是矣, 若没有太后, 则没有当今陛下,与一统五国的大启。
太后一病, 举朝堪忧, 天子下旨,凡京中四品以上大臣及其女眷,需入宫侍疾。
林府便是其中之一。
林惊雨与林琼玉同乘一辆马车, 驶往皇宫。
选妃大典暂时取消, 林琼玉心中欣喜, 却又因林惊雨的事而愁容。
那日, 她赴三皇子约前, 与张竹允见了一面,却不曾想这一面被母亲抓了个现行。
她头一次在母亲面前扯了个谎,道是崇拜张公子画技,在向他请教。
母亲半信半疑, 但怕选妃前出意外, 将其关在屋子里让人看着, 这才错过了三皇子的约。
直至后来,她听到三皇子与妉妉的事情, 震惊万分。
她望向林惊雨,妉妉一向自持,不是个会做出格之事的女子,莫不是三皇子强迫了她,欺负她不成。
察觉到她的视线,林惊雨抬了抬眸,“阿姐想问什么,便直问吧。”
“咳咳。”林琼玉尴尬一笑,她拉住林惊雨的手小心翼翼问,“妉妉,是不是三皇子他的欺负你,你不必怕,你与阿姐说,阿姐帮你讨回公道。”
林惊雨眯眼,欺负这个词,确实很适合用在他对她的行径上。
只是他欺负她太多了,她一时不知该说哪个,况且林琼玉温温吞吞的,能讨回哪个公道。
林惊雨沉思,想到一个,“阿姐以后别给他做糕点了,省得他来我面前炫耀。”
林琼玉一愣。
“我说的不是这些。”她脸颊一红,“我是说,船上那事,是不是他强迫的你。”
林惊雨蹙了蹙眉,这值得深思,虽她极其气愤萧沂将她折磨得腰酸背痛整整一日。
但说到底,药是她下的。
于是林惊雨道:“不,是我强迫的他。”
林琼玉张着嘴,哑口无言,她本想替妉妉讨回公道,如今这公道或许三皇子殿下更需要。
但毕竟是自己的妹妹,林琼玉问,“阿姐不知,妉妉何时喜欢的三皇子殿下。”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林惊雨面无表情地说完。
林琼玉点头,又询问道:“那妉妉,你真心愿意嫁给三皇子殿下?不后悔?”
“真,比珍珠还真,不后悔,海枯石烂都不后悔。”
林琼玉没料到,林惊雨竟对三皇子痴情至此,更加心有余悸,好在那日没赴三皇子约,差点横刀夺了妹妹所爱。
马车驶至目的地,二人下车,皇宫巍峨,气势磅礴,林惊雨却了无兴趣。
大抵是母仪天下的梦碎了,有些颓废。
因是侍疾,女眷所穿皆素净,面色愁容聚在明德门。
说是侍疾,但哪需这么多人,一众人倒也不是围在太后床前占地方,而是跟着大师跪在天坛祈福,保佑太后。
但这跪,不知要跪到什么时辰。
这跪着是个苦差,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皆是娇滴滴的姑娘,连提东西都没提过,无奈皇帝下旨,违抗不了。
“也就长孙氏有此殊荣,免了长孙小姐侍疾。”
一众小姐抱怨,今日太阳还烈,已经叫人受不住。
“我倒听说是因三皇子娶妻,长孙小姐哭得要死要活,说要进宫求长孙皇贵妃,做不成正妃,做侧妃也成,长孙宰相怒不可遏,将其锁在屋中不让出来。”
“我家离得长孙府近,昨儿夜里还听长孙小姐的哭声响彻天。”
“好在她没来,那林二小姐瞧着弱不禁风的,长孙氏是武将世家,二人若是打起来,非出个人命不可。”
彼时,她们口中弱不禁风的林惊雨淡然走过,一众小姐扯了扯袖子皆噤声。
眼下她是圣旨已布的三皇子妃,身份要比一众未出阁的小姐要高,姑娘们自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妉妉,那长孙小姐事你莫要放在心上,长孙氏虽大,但林氏也不弱,倘若那长孙小姐欺负咱妉妉,我们林家自也不会放过长孙氏。”
林惊雨摇了摇头,轻笑道:“阿姐不用担心,妉妉不是胆小之人。”
林惊雨只是觉得可笑,长孙皇贵妃害死了萧沂的母亲,长孙瑶还要求长孙皇贵妃强迫萧沂娶她。
林惊雨想到萧沂那张被恶心到,却得隐忍的脸,又觉得好笑,又有些同情他。
“老奴参见各位小姐,还请各位小姐随老奴来。”
宫中的掌事嬷嬷奉命将她们领去天坛,一众小姐不约而同将队伍的首位留给林惊雨和林琼玉二人。
一个已定的三皇子妃,一个板上钉钉的太子妃,谁都不敢怠慢。
林惊雨忽然觉得,嫁给萧沂也不是件很坏的事。
至少走在首位能看见好风光,视野宽敞,没那么在后拥挤。
可随即转角处,一个端着酸梅汁的婢女撞上她,顿时鲜艳红紫的汁水在她素青的衣衫上绽放大朵花来。
林惊雨低头望着那片污渍无措,感叹有时候首位,也不是那般好。
“大胆,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嬷嬷的厉声中,那婢女已跪在地上使劲磕头,“小姐恕罪,小姐恕罪,还求小姐饶命。”
大启规矩,天坛祈福之时,不得佩戴红色之物,如今这大片紫红怕是要坏了祖训,是大忌。
“无碍,换身衣裳就行了,你起来吧,一件衣裳罢了。”
随后林惊雨叹了口气,惋惜道:“只是出门也没备衣裳,按照规矩,怕是去不了天坛为太后祈福了。”
林惊雨思忖靠此逃脱,省了在烈日下跪着,嬷嬷却笑道:“林二小姐放心,宫中衣裳多得是,华元殿离这最近,就在不远处,大师向天祈福之前定能赶到,老奴这就吩咐宫女领林二小姐过去。”
林惊雨扯了扯嘴角,强颜欢笑。
“那便有劳嬷嬷了。”
*
萧筠被皇后关了两日,今早才知林惊雨即将要成三皇子妃的消息。
听闻二人情投意合,一同跪在皇后面前,请求成全,道此生非卿不娶不嫁。
当真是情比金坚,好一对苦命鸳鸯。
萧筠不信,他在侍疾时听到至亲弟弟要娶心爱女人的消息时,接受不了,竟直接伤心晕过去。
皇后让人将太子抬到最近的华元殿歇息。
“你们都退下,我要一个人静静。”
下人面面相觑。
“都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要一个人静静。”
萧筠屏退众人后,华元殿寝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窗外叶子沙沙作响。
萧筠想起那个兰花一样的姑娘,父皇爱他,却是因爱兰妃,故才给他套了一个沉重的太子枷锁,逼他不停读书涉朝政。
皇后爱他,视他如亲子,但他明白,皇后更爱他的太子之位,只有把控他,才能更好地坐稳皇后之位。
只有林惊雨,才是真正的懂他,爱他。
于是萧筠决定,要放肆一回,就算不要太子之位,也要和懂他的女人在一起。
萧筠起身准备勇敢一次时,华云殿寝殿的门被打开,风太大了,树枝颤抖摇晃。
“皇祖母病重,皇兄这是要到哪去。”
萧沂缓缓走进,剑眉微蹙,他瞧出萧筠的心思。
他一向尊敬自己这位兄长,但又不得不承认,兄长是个窝囊废。
此刻倒是勇敢一回。
萧筠毫不避讳,“我要去找林二姑娘,跟她一起私奔。”
萧沂心中嗤笑。
勇敢地往坑里跳。
或许赵乾说得没错,萧筠做太子,太过优柔寡断,感情用事,万事皆想得简单至极,说好听点单纯,难听些,可用愚蠢二字言。
可无奈,这太子之位萧筠坐着,他是他的兄长,他尊他,敬他,他不能让他一错再错。
于是他拦住萧筠,萧筠情绪激动,怒道。
“滚开,我要去找她,你休要拦我,此生唯有阿雨懂我,我要与懂我的女人在一起,这次就算母后不许,我也要跟阿雨在一起。”
他拽拳,“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拦着我,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处处阻挠我与阿雨。”
萧沂叹气,他苦口婆心道:“皇兄我提醒过你,林惊雨那个女人不简单,你所看见的,皆是她想让你看见的,她是一朵毒花,皇兄消受不起。”
“难道你就能消受起!”
萧筠扯住萧沂的领口嘶吼道,他不愿想起别人说的话,他不断忘记那些谣言,他不信,更不敢提。
只有此刻爆发时,才将心底所愤皆发泄出,“砚舟,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最信任的兄弟,可你呢,你怎么对我的,你背叛了我,明知我喜欢林二姑娘,却转身觊觎她。”
萧沂不为所动,任由他拽着,萧筠一拳打在萧沂脸上。
他带有腿伤,踉跄几步,大脑嗡嗡作响,窗外天地晃荡。
萧筠心疼片刻后,咬了咬牙,紧接着又是一拳,落下时,萧沂握住那一拳。
指修长,有力地握住,他抬起腰,昂了昂头,抬手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望向萧筠。
“方才那一拳,我受。”
他语调闲闲,一向无欲清冷的眸,在朝阳金光浮动中掠过桀骜肆意,带有挑衅。
“但从现在起,她是我的妻。”
“皇兄娶不了,我娶。”
“皇兄说得没错,我消受得起那朵毒花。”
宫殿肃然,他字字句句诛心,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萧筠燃烧起的冲动。
他不敢,但他敢。
萧沂松开手,他嘴角翘了翘,望着颓丧的男人怜悯地摇头,而后转身走出大殿。
殿外风又平,萧沂偏头瞥见一抹青色,以及那张极其熟悉的脸。
女子盈盈一笑,“好巧,能在这望见三皇子殿下。”
萧沂蹙了蹙眉,“林惊雨,你这偷听人说话的毛病该改改了。”
林惊雨反驳,委屈道:“殿下又污蔑臣女,臣女衣裳弄脏了,前来换衣服的,你瞧。”
林惊雨指了指胸前那团红花,有些妖冶,指上沾有淡淡红梅汁。
萧沂眯了眯眼。
“好,林二小姐进去吧。”
他退了退身,极其有礼。
林惊雨抿着唇,如今这情况,她怎么进去,
萧沂望着她为难的样子,若有所思一笑,“我去把皇兄喊出来。”
她赶忙制止他,“不必,我换个屋。”
林惊雨转身要走,身后忽传来萧筠的声音,“阿雨?”
林惊雨叹了口气,停下脚。
瞧见熟悉的身影,萧筠欣喜走过去,萧沂伸手拦住了他。
萧沂瞥了眼萧筠心急如焚的样子,男人剑眉微蹙,有些无奈,看来他这位皇兄还是不肯死心。
萧筠使劲扯了扯萧沂手臂,朝林惊雨道:“阿雨,我知道你是不愿的,你告诉我,只要你说不愿,我就带你离开这里,离开京城,永远都不回来。”
林惊雨闭了闭眼,萧筠是个极好的人,他待她很好,她为攀附权利而来,却也曾在他的真情里为其动容过,只是世事无常,天要捉弄人。
耳畔传来萧沂的声音,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低下头唇覆在她耳边,“别让他再傻下去了。”
“装漂亮点。”
林惊雨白了萧沂一眼,她转过身,朝萧筠颔首简单行了个礼,她恬静一笑,如往常和他说话般,只是眼中带着疏离。
或许往常也是,但此刻极为明显,刺痛了萧筠的心。
“太子殿下,你我身份悬殊,皇后不许也是料定之事,往事早已烟消云散,不必再多忆,你我就当知己一场。”
萧筠摇头,他重复,“我只问,你是否真的愿意嫁给皇弟。”
“回殿下,臣女是真心所愿。”
林惊雨牵起萧沂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萧沂一愣,望着他们紧扣的手指,她的指尖微凉,不同于那夜的滚烫,像是山间的泉水,又凉又柔。
萧筠眸更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还想说写试图挽救这段感情的话时,萧沂拉起林惊雨的手将她带走。
“走了,给我上药。”
擦肩而过后,萧沂瞥了眼林惊雨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又看了眼身后落寞的男人。
像极了一对苦命鸳鸯,而他就是个卑劣的第三者,插足了他们的感情。
萧沂淡笑,“林二小姐这副伤心模样,显得我有些横刀夺爱了。”
林惊雨扯了扯嘴角,“殿下真会打趣人。”
进到屋内,门一关上,林惊雨就甩开萧沂的手,“怎么样,我方才演得不错吧。”
萧沂视线从空空如也的手指,又移至她那张笑靥,他扬起唇点头,嘴角溢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赞许。
“嗯,是不错。”
“等太子一走,殿下也可以出去了。”
“赶我走?”
林惊雨皱眉,“臣女还要换衣裳。”
他扫了她一眼,“又不没见过。”
林惊雨脸颊一红,瞪了瞪他,“你闭嘴。”
萧沂低笑,“逗你的,皇兄走了,我也要走了。”
他转身离开之际,一只手拽住他的袖子,萧沂回眸看着林惊雨,“林二小姐有事?”
她叹气,“殿下不是说,要让臣女给你上药吗?”
“小伤罢了,刺激皇兄随便说的。”
林惊雨觉得她指定是小时候跟着祖母涂药包扎习惯了,看见个人受伤,就觉得不能马虎。
她拽着萧沂坐下,然后松开荷包,从里拿出药膏来,她用手指蘸取了药膏,轻轻在萧沂嘴角涂擦。
她指尖微凉,药膏晶莹剔透又有些黏稠,药香萦绕在他的鼻尖,指腹触碰在他嘴角时,萧沂一时失神想起那夜她软绵的嘴唇,以至于此刻,他的视线定在了她嫣红的唇瓣。
林惊雨专心致志给他涂药,不免感叹萧筠下手真狠,她又叹了口气。
“殿下这是何必呢,为了刺激太子,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总该叫他知难而退,以免做出荒唐错事。”
林惊雨轻笑,“与我私奔就是荒唐错事?”
萧沂讥讽道:“若皇兄舍弃一切与你私奔,以林二小姐的性子,怕是得立马转头不认人。”
林惊雨点头,“也是,像我这个坏女人,是不甘没名没分,没钱没权与人苦一辈子的。”
她抿了抿唇,温婉慢慢一笑,“像同甘共苦,贤妻扶志这种事我可做不来。”
“林二小姐这番话,像是在提醒我。”
他捏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二人近在咫尺,她的手指还停留在他的唇角,地上的影子存在错差,鼻子叠在一起像是在接吻。
“臣女可没有那个意思,臣女只是想告诉殿下,殿下很不幸,娶的不是贤妻。”
她温温柔柔说着这话,眼睛盛着秋水,水汪汪的。
让人有些想沉溺其中。
“他们都问臣女是否真心愿意嫁给殿下,如今臣女想问殿下,是否真心愿意娶我,若不愿,现在后悔……”
林惊雨顿了顿,想起这是皇后请陛下赐的婚,圣旨已下,婚期将至,她一笑,“也来不及了。”
“本殿知道,本殿也没想娶什么贤妻。”
他将她的手缓缓拽到他的胸口,贴近心脏的位置,将它覆上,他望着她的眼睛,说得郑重。
“故没有后悔之意,实乃真心所愿。”
静寂的宫殿里,林惊雨摸着他跳动的心脏,萧沂清冷的嗓音带着丝蛊惑,她却毫无波澜之色,只是点了点头。
“殿下的心告诉我,殿下撒谎了。”
“嗯,却乃无奈之举。” 他说得闲散又理直气壮。“林二小姐难道不是吗?”
林惊雨抽出手,她一边用帕子擦去手上的药膏,一边道:“无奈得不能再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