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楚青青死了十年,荆秦始终不曾忘记过她,少年时荆楚并不能理解父亲,白香雪每次失恋都痛不欲生,过几个月却又可以再以满腔热情投入新的恋情。
荆秦曾如此评价:“阿雪比我有勇气。”
这一次,白香雪应他之邀到法国酒庄度假,不出一个月就再度陷入爱河。
荆秦是那么和荆楚说的:“人很可靠,他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植物学家,之前一直在亚马逊森林里做研究,因为深居简出,一直没有成家,这次来我这里和我研究葡萄的种植,你和妈妈一见面就和人家说了葡萄树的土壤要求,气候,历史,听说是我的前妻,拐弯抹角过来问我介不介意追求她。”
他说到这里难掩笑意:“这两天天天约你妈妈出去摘葡萄,做标本,给她看以前收集的古树叶子,他最近在培育一颗古莲的种子,想种出一朵莲花来好和你妈妈求婚。”
荆楚听到这里也不禁微笑起来:“是吗,那她一定很开心。”
“她很快乐,也很幸福。”
“不要告诉她。”
“好。”
荆楚挂了电话才发现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他枯坐了那么久,却不觉得口渴肚饿,原来有人说行尸走肉是真的,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再也不想去爱护去保重。
他从酒柜里拿了瓶红酒出来,还记得那次杨绵绵喝醉酒,两个人借着酒兴成了事,之后他老逗她喝一点,喝得半醉的时候最乖,让她过来就过来,颊生红晕,人软绵绵的,只有一双眼睛亮得要命。
他的手一抖,半杯红酒洒出来,他犹自不觉。
从今往后,所有的回忆都是一把刀,一寸一寸钻心剜骨,想一遍就痛一遍,可却不能忘记。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也许是喝醉的,也许是太累了,醒过来很长时间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手机提醒有很多个未接来电,他一翻,基本上都是丛骏的电话,他回拨过去,电话只响了一声就通了。
那头丛骏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的:“你醒了?”
“嗯。”荆楚坐起来,去卫生间里洗脸,看到自己的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他擦了擦脸,强打起精神,“什么事?”
“出来吃饭吧。”丛骏酝酿了半天,不敢直接劝,“我请客。”
荆楚不想让他担心:“好。”
吃饭的时候,丛骏几乎看不出来荆楚经历了什么,除了桌上的酒瓶都快要摆不下了,他心里更担心了。
有心说什么,但想想还真的没法劝,谁遇见这种事能被人用几句话劝好的呢,没法子。
只能等日子一天天过,一天天熬。
谁也没法子。
他只能陪他一杯杯喝酒,碰一杯抿一口,心里也忍不住愧疚,这算什么事儿呢!早知道就当初不开这个口,他们两个人好好呆在南城,哪里会有今天。
酩酊大醉时,他听见荆楚说了句:“我他妈的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生离死别。”
生离还有再见的希望,可死别怎么办?从今往后,茫茫人海,哪里还会有第二个杨绵绵?
丛骏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吊灯,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句娘:草尼玛的命运!
花开两朵,得各表一枝。
杨绵绵这会儿正忙着赶飞机,飞机晚点,她急得要命:“怎么还没来,又晚,要晚到什么时候去,急死人了!”
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安慰她:“要不然多留两天,我们再好好讨论讨论……”他话还没有说完,杨绵绵就打断他:“行了,照片给你们了,笔记也给你们了,我现在要回南城,谁拦着我我和谁急!”
“可教授还想和你多说说那个遗址的事情啊……”那个男孩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你知道这是多么伟大的发现吗?”
杨绵绵呵呵两声:“你们看到的是发现,我看到的是我差点死在沙漠里头了,我拍的遗迹的照片,捡回来的木头啊,都给你们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啊!”
“可除了你,没有人见过这个遗迹了啊……你不是说还有石碑吗?”
“你们到了就能看到了,但是现在,我想回家。”
男孩子原本就是个埋头考古的木讷性子,和杨绵绵说话已经是鼓足勇气了,现在被她气急败坏那么一说,再也不敢开口了。
倒是杨绵绵气了一会儿问:“你有钱吗,借我一百块,我会还你的。”
男孩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给她:“给你。”
杨绵绵就拿了一百块:“这个就行了,谢谢你啊。”
“不、不客气。”
飞机终于到了,杨绵绵登上飞机后就先叹了口气,她已经累得不行了,但是现在还不能睡,怎么样都要撑到回家再说。
荆楚肯定在等她回去呢,她一分钟都不想再多耽搁了。
飞机起飞,遥见万家灯火,她支着头,回想起来这一个月发生的事,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
她被沙尘突如其来得掩埋,幸好还露着脸没被闷死,紧接着就感觉到自己下面躺着的沙子在动,好像要把她推到什么地方去。
路很远,中途她又饿又渴,忍不住问:“能把我先带到水源去么,我快要渴死了。”
然后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了水,非常小的一滩水坑,但在这种时候已经足够救命了,还活着一株仙人掌,她也顾不得了,掰了就吃,好歹是活了下来。
就这样过了好多天,沙漠的变化本来就是瞬息万千,也许今天遇见的湖泊明天就在千里之外,这样的奇闻异事杨绵绵从前听人说过,没想到自己也亲身经历了一回。
她不知道沙漠打算把它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里,每天触目所及就是一望无际的黄沙。
没有人,也没有什么蜥蜴、蝎子和蛇,大概是被有意避开了,有时会把她送去水源边上,有时她会遇见其他在沙漠里死亡的旅人。
有一天晚上她裹在椅套里睡觉,她所在的地方依旧在不断变化,她也没有在意,直到那天早晨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石碑上。
一个苍老而模糊的声音在和她说话:“你来了……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她睁开眼,环顾四周,只见大片残破的沙石此起彼伏,有些已经辨认不清形状,有些还能看出城墙的形状,她站起来眺望,这残破古老的遗迹在鲜红的朝阳下格外壮丽,摄人心魄。
“你是什么?”她问。
“我是埒娄古城。”
这两个生僻的字把杨绵绵弄懵了:“你是什么?”
“我是一座城,埒娄是我的名字。”
“不好意思啊,我学理科的,我只听过楼兰古城……”杨绵绵有点不好意思,她对历史的兴趣不大,对这种西域的古国完全没有研究。
埒楼古城却并不在意:“是的,我离楼兰很近,很久以前,人们经过楼兰之后也会路过我这里。”它的声音有点模糊,有时听不清它在讲什么,幸好它的口音并不奇怪,她居然能听懂。
“我能听懂你说话,你会说我们的话。”杨绵绵还记得深山里只会讲方言的那些小伙伴,真是急死人了。
它说:“有很多人来过这里,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沙子底下,他们没有发现我,直到十多年前我们才重新出来,它说,楼兰已经被人找到了。”
杨绵绵噢了一声,问:“它是指沙漠吗?”
“是的……我听它说你能听见我们说话,我快要死了,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其实那也没什么关系,埒娄已经没有很久了,我也应该消失了……它还有话要说,可他们听不到。”
“它?”
“是我。”她踩着的那块石碑说,“他们把我刻上文字,就是有朝一日希望有人能知道,那些人在很远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我也已经等了很久,都要灰心了,谢谢你能来,我想把故事说给一个人听,这是我的责任。”
杨绵绵跳了下来,盘腿坐在沙子上:“你要讲故事给我听?”
“是的,它说你能听见,刻我的人想把埒娄的故事讲给其他人听,我们已经等很久了,快要等不下去了,过不了多久,我们都会变成沙子,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石碑的声音里有点难过。
“那……听完故事,能把我送回去吗?”
静默了片刻,古城说:“它说能把你送回人在的地方。”
杨绵绵狠狠松了口气:“那好吧。”
她听它们讲了七天七夜的故事,先是石碑讲它身上刻的字,杨绵绵用手机最后的电量拍了一些照片,然后是古城讲,它经历的很多更详细,但是它的记忆却已经很模糊了,唯一记得的是埒娄的消失。
它的消失也并不具有任何奇幻的色彩,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
“很多人生病了,会传染,然后很多人就死了,他们说没有办法了,只能离开这里,所以临走前刻了我,让我告诉以后的人,这里曾经是埒娄,希望不要被人忘记。”石碑说得很简单,它有意识的时候,瘟疫已经蔓延,仅剩的幸存者们决定弃城而去,临走前刻下石碑,证明这一切曾经存在过。
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人们依旧记得大名鼎鼎的楼兰古城,为它的遗迹而欢呼雀跃,可埒娄这个名字却只存在在少数的文献记载里,千百年的时光飞逝,多少代的王朝更迭,现如今竟然没有多少人记得过这个名字。
曾几何时,它也辉煌过,繁荣过,虽然当初的规模逊于楼兰,但依旧是在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池,一度也是人来人往,大批的丝绸茶叶与象牙珠宝在这里来来去去。
只是连喜马拉雅山曾经都沉在海底,如今沧海桑田,东海也会扬起尘埃,又何况只是汉代的一座古城呢?
古城喟叹:“那个时候多热闹啊,东方的商人千里迢迢带来了丝绸,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布,那个时候城里只有城主才能穿,那个时候我以为会一直这个样子,我会一直存在……但是连楼兰都消失了,何况是我呢?”
石碑闷闷不乐:“我听它说人们都还记得楼兰,但是没有人记得我们了。”
古城就笑着安慰它:“这个世界上来来去去那么多城池,那么多人,能被历史记住的都是少数,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想被人知道,我想被人记得,他们把我刻下来,就是希望有人能够记得我们。”石碑却很执拗,它生来的目的就与古城不同,城池因为人而存在,可埒娄人早已消失千年,古城对自己的消亡并不具有执念。
但石碑却始终记得,它希望有更多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杨绵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悲伤与怅惘,她说:“如果你希望,我愿意把你告诉我的事情告诉别人,但是他们并不会相信。”
“为什么?”
“人们通常都只相信自己曾经看见的,除非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但如果是这样,这里会很吵,你们可能不能安心睡觉了。”
石碑不说话了,它活了几千岁,但生活的环境那么简单,心性一如幼童:“我不知道……”
多少年来,它和古城相依为命,古城替它挡住了风沙,不让它在风中一点点被风化,是它和它讲埒娄的许多故事,那都是它所不知道的。
古城说:“我觉得都可以,我因人而存在,如果人们需要我,我就在,如果不需要我,我也可以消失。”
消失两个字大概触动了石碑的泪点,它突然就哭了:“那你不要消失好不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你死,我们都不要死好不好,我们一直在一起。”
石碑那哭音一出来,杨绵绵也跟着眼眶红了,偷偷抹了抹眼泪。
良久,才听见古城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