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慕当真是被她气狠了, 一连好几日都没过问她的事情。
田恬依旧忙着流民生计之事,每日焦头烂额,也没空理会徐慕。经过此事以后, 她对徐慕算是彻底寒心了,也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 她尽力做好自己事情便好, 至于结果如何, 已经不在她控制范围内。
菩萨给的任务是要徐慕改邪归正, 可他思想已经根深蒂固,根本改不过来,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只是能在死之前多救几个人,她也心满意足了。
这日, 香兰急匆匆前来禀报:“夫人, 大事不好了。”
田恬正在小榻上看账本,闻言顿时神情紧绷:“怎么回事?”
香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如实讲明情况:“现在市面上有几家米粮铺子从今日起忽然抬高价格,平常米粮只要七八文一斤,灾后上涨一些,也在三四十文一斤, 现在已经抬到了一百多文,百姓们本就入不敷出, 更不可能买的起,管家说按照这种情状下去,那些米粮铺子的价钱可能还会上涨。”
田恬愁的不行,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大灾之年, 黑心商家联手抬高粮价是常事。
“走,我们去看看。”田恬合上账本,作势便要下榻。
香兰赶紧上前伺候。
若换做以前,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田恬肯定会问一句告知徐慕没有,但现在对他彻底失望,这种话她都懒得过问。
田恬带着一众下人去到米粮店,直接扑了个空,根本没见到东家本人,一连去了好几家米粮店,皆是如此。
掌柜的亲自接待田恬:“夫人,实在抱歉,东家这几日去外地买米粮了,人不在长平,要不您还是过几日再过来吧。”
掌柜属于店内最大管事,但头上的东家才是做主之人,数个米粮店东家都不在,很明显就是有意躲着田恬,不想见她罢了。
田恬哪怕身为知县夫人,在长平身份尊贵,但面对掌柜一番说辞,也毫无办法。
“走吧,回去。”田恬神情恹恹。
香兰满脸焦急:“夫人,咱们就这么走了?”
田恬脸色苍白,苦涩笑:“那还有什么办法?”
“可是......”
“你觉得这几个东家为什么敢堂而皇之不见我?”
香兰不解:“奴婢不懂,还请夫人点明。”
“忽然从三十四文直接抬高到了一百多文,他们敢这么嚣张,无非是后面有人罢了。”
香兰更郁闷:“有人?在长平除了大人之外,还能有......”说到这里,香兰瞬间体会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夫人,您是说大人同意的?”
田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除了是徐慕首肯的,你觉得他们敢在长平光天化日之下这般抬高价格?敢怠慢我这个知县夫人,让一个掌柜就随便打发我?”
香兰快哭了:“大人怎么可以这样,当真是为了银子什么都可以不顾吗?”
田恬声音冷冷:“徐慕一直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为了银子可以不择手段。”但这种用性命换来的血馒头,他真的吃的问心无愧吗?
田恬回府后,整个人突然就病倒了,也许是徐慕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她拼了命的救人,他却拼了命的害人.....
香兰焦急不已,连忙派人请了大夫,又让人去县衙禀报徐慕。
田恬听到香兰要通知徐慕,想也不想的阻止:“不许告诉他。”
香兰愁死了:“夫人,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别和大人置气了。”
“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田恬这话近乎吼出声,涨的面红耳赤,她现在杀了徐慕的心都有,更别说见他。
香兰拗不过主子,且见主子动了那么大的气,只能熄了心思:“是,夫人,奴婢不请大人回来,您好生休养着,切不可动怒。”
田恬这才平静许多。
大夫很快过来,给田恬把脉:“夫人是积劳成疾,又加上遭受巨大打击,这才病下,只需要好好休养几日,便能恢复。”随后又开了一剂方子,这才离开。
下午,田恬正在睡梦中,便听到香兰兴高采烈进屋:“夫人,好消息,好消息啊,咱们都误会大人了。”
田恬睡眠浅,睁开眸子看她:“什么误会?”能有什么误会?
“米粮铺子忽然抬价的事情,和大人无关。大人得知消息,已经派衙差把几个黑心东家全部抓起来了,还特意出了公文,谁若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挣黑心钱,斩立决。”
田恬眼眸微亮,忍不住从床上坐起身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香兰忙不迭点头:“是真的,奴婢还特意去看了公文,千真万确。”
田恬感觉自己的病,突然就好了一大半。
徐慕在这个时候不挣那黑心钱,算他还有点良心。
*
徐慕刚收到几位东家送的银子,确实心动了,毕竟数额之巨,没有谁能坚定如斯,但思来想去,他还是把银子如数退回去。
他的小妻子典嫁妆,典衣裳首饰,倾其所有也要帮助百姓,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做落井下石的事情。他虽人在县衙没出去,但百姓之苦,不用看也能知晓几分。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想帮小妻子一把,她做了那么多,以一己之力,让长平百姓足足撑了一月有余,这等手段让他佩服不已,若换做是他,或是别的官员,不一定比她撑的更久。
虽然两人如今关系僵硬如冰,但他打心底服她。
周南对于大人把到手的银子退还回去,百思不得其解,他跟着大人已有五六载,从大人还是举子时,便跟在身边,还从未见过大人把到手的银子如数退回去的道理。
“大人,那么多的银子,咱们就真的.....”退回去了?
周南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这实在不像是大人的做事风格,且此次的银子数额达到十万两之巨,饶是他一个下人看了也心动不已。
徐慕坐在小榻上,悠闲摆弄着棋局,先是下了一个白子,随后思考片刻,又执起一枚黑子落入棋盘:“银子固然是个好东西,但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得分情况。”
“可那有数十万两银子.....”周南亲自把银子退回去的,想想都心痛的厉害。
徐慕浅然一笑,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出息,就那点银子就让你走不动路了?以后还怎么跟着我干大事?”
“是属下目光短浅,只是以前大人做事果决,根本没有到手的银子还吐出去的。”
徐慕笑的爽朗,随后心情很好的又执起一枚白子落入棋盘:“你认为这次到手的银子难道就能飞了不成?”
周南一头雾水:“大人的意思是?”
徐慕心情不错,也愿意和周南多说两句:“那几个东家现在何处?”
周南直接道:“县衙大牢。”
徐慕意味深长睨了他一眼:“那不就对了。”
周南思考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激动的手足无措:“属下明白了,那几个东家恶意哄抬粮价,等于犯了大事儿,若想要平平安安从牢房里出去,那数十万两银子还是得乖乖奉上。”
难怪那几个东家哄抬价格之初,大人未曾插手,待到引起民愤,过了大半天后才开始抓人,还特意出了斩立决公文,有理有据,让人找不出半点毛病,那几个东家想要保命,那就必须拿大把的银子砸,若大人心情好,数十万两也便够了,若是大人心情不好,他们怕是要倾家荡产。
大人这手段着实高明,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果然,以大人贪财如命的性格,是不会眼见着白花花银子溜走的。
徐慕笑了笑,没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那几个黑心商家在这种时候还不忘剥削百姓,那就别怪他让他们倾家荡产。
*
田恬在床上养了三天,整个人又恢复了以前的精神气,能活蹦乱跳了。香兰在一旁看着夫人好的这么快,也觉得很是惊奇,应该是大人的功劳吧,他做了一件好事,夫人心结解开了一些,所以才好的那么快。
这天,田恬去巡视长平县辖下各个村落,管家发放的粮食都是按人头分配的,为了不让街道上聚集更多的流民,发放的都是米粮,让他们自己回家煮。
田恬身为知县夫人,亲自下乡巡逻,以确保不会有不公之事发生,最主要的是想亲眼看看百姓生活,亲耳听听民意。
徐慕不做的事情,她来做,只要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尽力而为。
一行人一天将近巡视四五个村子,下午时分,田恬刚巡视完刘家村,倾盆大雨而至,村民们纷纷劝她留下,大雨太大,打熄了她回府的心思。马上就要天黑了,且大雨路滑,黑灯瞎火很容易出事,田恬也没什么重要之事,歇一晚上也无碍。
徐慕人在县衙,看着窗外的雨陷入沉思,寒冬腊月已经很少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这时,周南打着油纸伞急匆匆进入房内禀报:“大人,府内下人来报,夫人去乡下巡视,至今未归。”
徐慕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顿时就急了,眼见着天马上就黑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夫人今日去哪个村子巡视?”徐慕明显坐不住了。
周南算了算:“回禀大人,夫人拟定了一个叫日程表的东西,按照日程表算,夫人此刻应该在刘家村。”
徐慕越想越着急:“派人去府门口守着,若夫人回来,即刻来报。”
“是。”周南行礼退下。
天渐渐黑去,转眼便伸手不见五指,徐慕忍不住催问:“夫人呢,可曾回府?”
周南也急的如同热锅蚂蚁:“回禀大人,夫人还不曾回府。”
徐慕再也坐不住了,作势便要起身往外走。
“周南,立刻备车去刘家村。”
周南连忙点头:“是。”随即连忙出去备车,又赶紧让衙差去街道上找个认识刘家村路的流民带路。
刘家村虽是长平县辖下村落,但他们都不识的路。
半刻钟后,两辆马车疾驰在街道上,徐慕坐在后面一辆马车里,神情焦急慌乱:“加快速度。”他怕小妻子人在半路,如今天色完全黑下来,路上黑灯瞎火的,又逢大雨,他怕小妻子出事。
这一刻他担忧小妻子的心,完全掩盖了生气,和小妻子的安危相比,那些吵架拌嘴置气都显得不足为道。只要看到小妻子平安无事,他才能放心。
周南忍不住劝:“大人,不能更快了,天黑路滑,车速过快容易出事。”
“无碍,再快些,让车夫注意些便是。”徐慕道。
周南无奈叹气,只能遵从吩咐。
马车疾驰半个时辰左右,眼看就要到刘家村,徐慕所坐的马车轮子一个打滑,整个马车直直滑进不远处的水塘里。
“大人,小心。”
前面那辆马车听闻后车出事,连忙停下车子。
“快救大人。”
前车的两人赶紧往水塘冲去,其中一人对带路流民道:“你不是认识去刘家村的路吗,你现在赶紧去刘家村叫人。”否则仅凭他们二人能力,不一定能救出大人。这次大人出来的急,又逢大雨,为了快速方便,只带了三个人,人数太少,所以连救出大人的能力都没有。
“快,越快越好。”
流民连忙点头称是,快步消失在雨夜里。
*
田恬住在村长家里,正准备歇息了,突然听到一个流民冒着大雨闯进村长家,话里话外隐隐约约提到了知县大人。
“香兰,你快去外面打听打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香兰领命:“奴婢这就出去。”外面隐隐绰绰的话,她也听到了一些。
田恬有些心慌意乱,索性穿好衣服,准备出去一探究竟。
田恬刚穿好衣服,香兰一脸惊慌进来禀报:“夫人,大事不好了,大人掉进村外不远处的水塘里了。”
田恬脸色大变:“怎么回事,大人怎么好端端的会来刘家村?”
香兰如实把流民的话说来:“大人是见您一直未曾回府,大雨滂沱怕您出事,紧赶慢赶来刘家村寻您的。”
田恬心乱如麻,他....怎么会来寻她。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你赶紧派人去水塘救大人,要快。”说着,田恬也急匆匆往外走。
她不知道这时候怎么会如此担心徐慕,也许是他心系她的安危,亲自来找她,也许是他收拾了恶意哄抬米粮价格的东家,良心未泯。也许.....她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他。
田恬刚出房门,便看到村长已经召集了一众村民准备去救徐慕。
田恬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大雨中看的不是很清楚,但还是被吓了一跳:“怎么来了这么多人?”看这阵仗,怕是全村的人都来了。
村长恭敬回复:“这些村民都心系大人安危,想要尽一分绵薄之力。”
“可人群中还有很多老弱妇孺啊。”田恬皱眉看着人群中央,大声道:“大家的好意我替大人谢过了,只是外边下着大雨,老弱妇孺还是在家里歇息,不要出去,免得着了风寒。”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约莫五十多岁,站出来说话:“大人和夫人帮我们良多,若不是您们,整个刘家村怕是已经成了一座坟场,如今大人遭难,我等岂有在家置之不理的道理,一定要去看到大人没事才放心。”
其他人连忙附和:“对,三叔公说的对。”
此起彼伏的对字,一声声穿进田恬耳里,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这就是朴实的村民啊,对他们的好,他们都记在心里。
徐慕虽然没救助百姓,都是她负力前行,但她和徐慕夫妻一体,她帮助百姓,他们以为其中也有徐慕的意思。
田恬一直未曾否认这些话语,毕竟其中有大部分银子是徐慕出的,缩衣节食,典当衣裳首饰,这些都是徐慕的。算起来,应该有他一份。
“我在这里多谢大家了。”田恬说罢,带着大家快步往村外走去。
大雨依旧不停下,除了香兰给田恬打了油纸伞外,也就只有一个孕妇打着伞,其余所有人全部淋雨前行。
青年壮汉走在前面,一路快步前行,老弱妇孺落在后面,慢慢跟上。
田恬担忧徐慕,走的也非常快,连着打滑好几次,田恬依旧没有放慢速度。
徐慕等人刚从水塘里狼狈起来,便听到此起彼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听着脚步声和隐隐约约说话声,怕是有不少人。
徐慕被冻的瑟瑟发抖,周南连忙拿了前车的地毯给徐慕披上:“大人,这地毯有些脏,但是能御寒,您别嫌弃,先披上。”
徐慕被冻的受不了,此时也顾不得是地毯还是大氅,只要能让他暖和一些便成。
田恬走到近前,就看见徐慕裹着一块白色地毯在寒风中发抖,他身旁的几个衙差比他抖的更厉害。
田恬心口一刺,成亲这么久以来,还从未见过徐慕如此狼狈,之前每一次出现,他都是光鲜亮丽,仪表堂堂。但现在看到这样的他,田恬只觉得他更近人一些,有烟火气。
田恬快步跑过去:“相公,您没事吧?”
徐慕见小妻子大雨中飞奔而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的,心里所有的气都消失殆尽:“夫人,你慢些,小心摔倒。”心都揪着。
田恬小心近身,眼眶泛红,连忙吩咐香兰:“快把干衣服给大人和差官们换上。”
“是。”香兰连忙照做。
“相公,先去车上换身爽利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村民们的,先穿上御寒,免得着风寒。”
此刻不是讲究的时候,徐慕拿着衣服道了声好,连忙钻进马车里更换。
等他换完出来,村民们基本上都到齐了,徐慕看着这么多村民,其中甚至还有老人孩童,震惊非常。
“草民等见过大人。”
村民们齐齐跪了一地,徐慕愣了片刻:“快快起来。”
田恬在他面前小声解释:“村民们得知相公掉进水塘,十分担心,整个刘家村的村民们都来了,一定要亲眼见到你没事才好。”
这时村长组织了二十几个青壮汉下水塘捞马车,寒冬大雨,一个个无所畏惧下水。
徐慕见此,忍不住道:“水塘冻人,又逢大雨,明日天晴再捞也不迟,让他们快快上来。”
村长笑道:“大人安心,他们都是务农长大的糙汉,冻一冻不碍事,很快便好了。”
徐慕不知道说什么好,但确实被村民们的举动所动容。
马车很快捞上来,村长热情邀徐慕去村子歇息一晚,徐慕是来找夫人的,夫人在哪歇息,他自是一起。
一行人浩浩荡荡准备往回走,徐慕道:“夫人,你坐马车。”那么大的雨,他不想让小妻子还走路回村。这么多村民亲自过来找他,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他也该和他们一起走,但小妻子不一样,她可以坐马车。
田恬笑着拒绝:“我也想和大家一起走回去。”她身为知县夫人,也该当仁不让,哪有坐马车的道理。
徐慕还想说什么,田恬笑着道:“相公,我想让一个人坐马车。”
“谁?”徐慕疑惑。
田恬直接走进人群,牵了一个十七八岁,骨瘦如柴的孕妇出来。那妇人面黄肌瘦,整个人极为羸弱,只有肚子是挺起来的,能看出她是个孕妇。“相公,让她坐马车吧。”今晚徐慕落水,村民们都来了,没想到她怀着身子也跟了过来,她也是在半路上才知道她跟过来的,当时既感动又心疼。
徐慕也被孕妇震惊了,点头:“香兰,快把人扶上去。”其实他知道今晚这么多村民来接他,真心给他行礼,都是托了小妻子的功劳,夫妻一体,小妻子的功劳被他同享,他心里清楚,但如此瘦弱孕妇也来了,还是让他忍不住震惊和动容。
孕妇显然没坐过这么好的马车,局促不已:“大人,夫人,民妇能走回去,不用坐马车。”
田恬拉着她的手,把她往马车上扶:“你怀着身子,不能太过劳累,再说天黑路滑,坐在马车里安稳些,妹妹别推辞了。”
田恬喊她妹妹,让她受宠若惊,感动之余还是忍不住道:“民妇粗陋,哪配坐这么好的车,没得脏了那么好的马车。”
孕妇的婆婆此时也从人群中走出来,附和孕妇的话:“大人,夫人,您们就让春娘走回去吧,都是庄户人家,哪有那么精贵。”
“怀孕妇人自是最精贵之人。”徐慕直接吩咐香兰:“快把人扶上车。”
“是。”香兰领命。
田恬见徐慕如此做派,唇角止不住的上扬,他除了贪一些,其实还是有点人性的,这让她绝望之余有种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又看到了一点曙光。
也许,他还能掰回来,只是过程比较困难。
孕妇及孕妇婆婆拒绝不过,连连道谢。
徐慕田恬等人浩浩荡荡回去,徐慕立刻被田恬安排躺到床上歇息:“相公,你先躺会儿,村长已经派人去镇上请大夫连夜赶来诊治,应该过一会儿就到了。”
徐慕躺在简陋粗糙的床上,左右不得劲,但他也没什么可挑剔,这已经是村长家最好的房间:“我都说了没事的,不用请大夫。”
“寒冬腊月的,你从水塘里走了一遭,还是请大夫过来看看比较好。”
徐慕执拗不过,只得听从夫人安排,再次见到夫人对他嘘寒问暖,这段时间郁结全部打开:“夫人,我很高兴。”
“你高兴什么?”田恬无语,都掉进水塘里了,还高兴的起来,她也是服了他了。
“能见到夫人再次伴在身侧,我很高兴。”徐慕紧紧凝视着她。
田恬小脸微微发红:“屋子里还有人呢,不许胡说八道。”一点知县的威严都没有。
徐慕笑,并未再多说什么,片刻,听到门口一阵动静,忍不住问:“外面怎么回事,好像人很多的样子?”
田恬也听到声音了:“我出去看看。”
徐慕点头嗯了一声。
田恬开门出去,便看见外面黑压压一片,有的打油纸伞,有的顶着蓑衣,村长院子里站满了人。
“乡亲们,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未回去歇息?”田恬惊的不轻。
上了年纪的三叔公披着蓑衣站出来回来:“夫人,我等不放心知县大人,确认他人无碍之后,我们在回去歇息。”知县大人和知县夫人于他们有大恩,在没有确保大人身体无碍之前,他们哪里也不去。
田恬既是感动又是心疼:“我在这里多谢大家好意了,大人他很好,身子无碍,你们快回去歇息吧,现在外面还下着大雨,大家也要注意自己身子,千万别着了风寒。”
“我们都是糙汉子,风吹日晒已经成习惯了,这点子雨没什么大不了。”
田恬一直相劝,但村民们就是不肯离开,最终田恬也没办法,只能进去把此事告知徐慕。
徐慕动容不已:“夫人,其实这都是你的功劳,他们如此都是因为你,我实在.....”下面的话不知怎么说出口。
不过徐慕没说完,田恬也能猜到他的意思:“相公,你想岔了,其实节衣缩食,还有我典当的衣裳首饰,几乎都是你出的银子,这其中你也功不可没。”虽然徐慕在最后关头没有帮忙救人,但徐慕也不是全然没有功劳:“再说你收拾了哄抬米粮的黑心商家,让全县百姓能吃到平价米粮,他们对你心存感激也是情理之中。”
田恬就是要在徐慕跟前多说百姓们的好话,只有徐慕觉得好,只有徐慕心软,此事才有转圜之机,百姓们才有一条活命的路,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她已经穷途末路了,完全没有银子再支撑下去了。
徐慕没说话,但看他的脸色,也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对村民们所做之事很动容。
“我出去让他们回去。”徐慕说完作势便要下床,外面还下着大雨,又是大冷天的,这样迟早会出问题。
“好,我扶你出去。”田恬伸手过去扶着他的手臂,动作十分自然,两人突然好的就像是从未吵过架一般。
就在此时,村长恭敬走了进来,行礼请安:“大人,您快躺在床上歇息,村民们已被草民安排妥帖,已全部让他们进屋中避雨,大家心系大人,在屋子和屋檐下挤一挤便成了。”村长家在没遭难之前,是村中最大的房子,有十间大瓦房,是村子里数的着的殷食人家。
“有劳村长了。”徐慕心下稍安。
村长恭敬退出去。
徐慕刚躺回床上,片刻功夫,只见孕妇婆婆端了一个陶罐进来,整个人颤颤巍巍的,香兰连忙去帮忙。
随着孕妇婆婆进屋,一阵鸡肉香弥漫整个屋子。
田恬震惊非常:“婆婆,这陶罐里是鸡肉?”
孕妇婆婆笑的慈祥:“正是。”
田恬表情复杂:“婆婆,这鸡可是全村唯一一只鸣啼的公鸡啊,不该杀了的.....”多余的话田恬说不下去,因为她知道婆婆这样做也是为了徐慕。
孕妇婆婆淳朴至极,笑着道:“不过是一只公鸡而已,杀了便杀了,大人之前落水,寒气入体,得赶紧补补,免得落了病根。”现在日子过的艰难,市面上几乎没有粮食,药材就更难了,大人身份尊贵,肯定是能弄到药的,可就算要弄到药,也要明日以后,以防万一,还是吃点鸡肉喝点鸡汤补补最好。
徐慕闻言,心里沉重无比,全村最后一只留来鸣啼的公鸡......这份情谊实在太过贵重。
孕妇婆婆连忙盛了一碗鸡汤给徐慕端过去,田恬和香兰自知心意贵重,并没有过去帮忙:“大人,您多少喝些,这鸡汤没放调料,估计味道不好喝,您别嫌弃。”如今日子艰难,大家伙连饭都吃不上,就更不用说调料了。
这话无形中就好像给了徐慕一个火辣辣耳光,他身为地方知县,是他的不作为,才让大家落到这般地步。
徐慕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还是接了,他们一番盛情,如果不接,就真的辜负他们了。
“多谢。”徐慕真诚道谢,以前他很少和百姓接触,就算有所接触,接触的也是那些富贾乡绅,从未有此种心境。
孕妇婆婆笑着道:“大人快趁热喝了吧。”
徐慕点头,应了声好,这一刻,徐慕半点没有怀疑碗中是否有毒,若换做以往,陌生人递上来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沾,就算沾,也会银针试毒以后再吃,但这次,他没有怀疑婆婆的心意。
就在他准备喝汤,突然发现窗户和门房处多了许多手指洞,仔细一看,那些小洞都有一只眼睛,正巴巴的盯着他看,确切的说是盯着他手里的鸡汤看。
那些眼睛满眼期待羡慕,纯洁无瑕,应该是孩童们附在门口偷看,他甚至还能听到吞咽口水的声音。
田恬和香兰自然也听到了,香兰赶紧开门出去查看究竟,然后进来禀报:“大人,夫人,外面是一群孩童在偷看,估计是见大人吃鸡肉馋得慌,没有别的意思。”大人乃朝廷命官,偷窥大人往小了说,没什么大不了,但往大了说,可以抓进牢房治罪。
孕妇婆婆连忙在旁边解释,小孩子们许久没吃到好东西,不懂事。
徐慕微微颔首,让香兰把孩童们全部叫进来。
大大小小的孩童,上至十一二岁,下至两三岁,有男有女挤满了屋子,林林总总至少有二三十个,他们穿着粗布麻衣,面黄肌瘦,看起来可怜极了。
徐慕直接把手里的鸡汤递给香兰:“每人一块鸡肉,分给孩子们。”
孕妇婆婆急了:“大人,这鸡汤是熬给您喝的,哪有给这群屁孩子的道理,您不治他们的罪已经很好了。”
“给他们喝。”孩子们长期没吃过好东西,一锅鸡汤能让他们解解馋,而徐慕不同,他吃过无数山珍海味,就算不喝鸡汤,也无所谓:“婆婆,这村子里除了今晚我见过的孕妇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孕妇?”
孕妇婆婆摇头:“没了,只有我儿媳妇一人有孕。”如今这种情状,谁敢有孕,就算有孕,也生不下来,他们家为了春娘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费尽心思节约口粮,这才让她保留至今。
徐慕了然点头:“鸡肉给孩子们吃,鸡汤便拿去给你儿媳妇喝吧,她有身孕,该好好补补。”
孕妇婆婆大惊:“不可不可,这万万使不得。”鸡汤是熬给大人喝的,如何能送给孩子和她儿媳妇。
田恬笑,心里十分高兴,徐慕表现的越有人情味,她就越开心,这证明他并不是无情无义,她不知道他今晚为何改变如此之大,也许只是做做样子,也许村民们的善举让他感动:“婆婆,您就别推辞了,这是大人一份心意。”
香兰端着鸡肉,一块块分给孩童们,孩子们经不住美食诱惑,刚分到手里就迫不及待吃进嘴里。
孕妇婆婆叮嘱:“快,还不谢谢大人和夫人。”
孩童们相继跪在地上,连连给徐慕田恬磕了三个响头,说了感谢的话。
*
大夫没一会儿也过来了,给徐慕诊治一番后,确认没什么问题,这才离开,临走前开了一剂方子,但苦于没有药材,也等于没开一样。
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徐慕忍不住道:“我之前就说了没事,夫人还不信,我自己身子自己明白。”
“让大夫看看我也能安心些。”
徐慕作势要起身:“我去让村民们回去。”
田恬点头,帮扶他起来,村民们在村长家里挤了大半晚上,徐慕亲自过去确实显得有诚意。
夫妻二人去说了之后,村民们三三两两离开,两人回到房间安置。
田恬躺在床上,思考半响,还是决定和徐慕摊开谈,哪怕明知道上次夜话,徐慕有多生气,田恬还是觉得必须要捅开这层窗户纸,不管怎样,为了百姓,为了任务,为了活命,她都必须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