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裕还没有完全从刚刚苏窈汇报的工作中剥离出来,听见罗意璇的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手上的动作一滞,眸光垂落在桌前,好久才抬眼,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她。
“你说什么?”
罗意璇自知并不占理,本身就心虚,被谈裕这样看着,心跳当下就乱了,慌乱地逃避开他的目光。
她捏着裙角,穿过布料,指甲扣着白嫩腿上的皮肤,微微的痛。
她既然来了,就是想好了,再难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心一横,她咬咬牙。
“我说,赔钱赔地,什么惩罚都可以,但是能不能不送他坐牢,就这一次,只放过他这一次。”
这一次,谈裕听得非常清楚,确信以及肯定,自己没听错。
她在说,让他放过谈敬斌。
简直比当心来了一刀还要痛,她再重复出口的那一瞬间,谈裕只觉得心跳停止,血液凝固了一般,连轻微的呼吸都痛得厉害。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过来,是来为别的男人求情。
而不是他以为的,剧烈争吵后,她过来给他一个台阶,向他示好。
回过神,谈裕哑然失笑,轻眨了一下眼睛,掩盖住不断翻涌上来的酸涩,努力地消化刚刚她说的话,却怎么也不能成功。
办公室安静得出奇,白日的太阳光流进来,明亮且耀眼。
就掉落在他们中间,像是划开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直线。
谈裕克制不住自己,心即刻便要爆炸,右手,连同唇角都在颤抖,他实在不想去再看她,却又不得不看。
“你知不知道,他这次的目标不仅仅是明荣,是我。如果他成功了,我就会被谈家放弃,会债台高筑,会身败名裂?”
“你......知道吗?”
他固执的发问,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
但没有,她沉默即代表了肯定。
罗意璇当然知道,她曾想过要共度一生的人,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没有人比她更痛心。
但再痛心,也不能改变,她这条命,是他深入火海,豁出去给捡回来的事实。
当初他被谈正清赶出谈家,一夜从谈家“太子爷”变成了身无分文,满城嘲讽的弃子,想要依靠罗家翻身,全家上下全都反对,只有她答应且同意。
不为别的,只是这为了救命的恩情。就算那时候谈敬斌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也会竭尽所能地帮他。
毕竟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罗意璇。
只是最后,她没能说动父兄帮他,他即刻悔婚,投靠了韩家,所以这情一直都欠着,始终没找到机会还。
这件事,也成了这几年,罗意璇心里的一块疙瘩。
欠的,总是要还的,两清了,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
这件事之后,无论是工作还是私人生活,她都可以保证,不会再见谈敬斌一次。
从此,永不。
谈裕也可以放心了,他们或许,真的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以前救过我,我......”
罗意璇话还没说完,伴随而来的,是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
谈裕沉默了好久,忽然抬手,将手边的琉璃茶盏掷了出去。
微蓝色的漂亮茶盏被怒气裹挟着,狠狠地摔在大理石地面上,茶汤飞溅,茶盏瞬间四分五裂成无数碎片。
偌大空旷的办公室,两者相撞的声音久久未能平息,缓缓回荡着。
谈裕看着,只觉得碎得并不是那盏茶杯,而是他的心。
好多好多碎片,再也粘不起来了。
“所以呢?所以你拿我当什么?你需要时就过来卖力讨好的一个工具人?你有所求的时候才拿过来看看的垫脚石?”谈裕站起来,自上而下地望着她。
怒气,悲伤,快要将他淹没,他苦苦支撑,发了疯地质问。
“罗意璇,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感受?有没有想过我也会伤心?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爱人去看待,哪怕,一点点.,....”
说这句话末尾的时候,谈裕的口气骤然跌了下去。他无助又不解地看向她,像是迷茫地求问,又像是在痛苦地哀求。
他把她放在心尖上这么多年,花了数不清的心血和时间,爱着她,护着她。
最终,竟换来了这样的回报。
罗意璇被他的吼声吓到,脊背克制不住地颤抖发冷,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撞上他闪着泪光的眸子时,忽然有些后悔。
她只是想,想自此之后和谈敬斌两不相欠,然后想告诉他,以后,她一定不会再见谈敬斌一面。
另有私心的便是,她也借这个要求,再确认一下,在他心里,她到底还有没有位置。
天真却幼稚的想法。
事与愿违,她最终还是狠狠刺伤了他。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她颤抖着解释。
他却不再想听了。
谈裕不再开口,在那句哪怕一点点之后,他心痛到没了半分力气。
别开眼光,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出去。”
罗意璇的嘴巴微微张了张,最终也没再说什么,缓缓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谈裕双臂撑在桌前,垂下眸子的瞬间,热泪滚落,混杂在桌面上刚刚残留的茶汤里。
他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上一次,还是白珞灵离开的时候。
坚强如他,倔强亦如他,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什么困难,他都处变不惊地面对,以至于他已经快要忘了流泪的滋味。
就连在异国他乡,在那么多个人孤独又被思念侵蚀的日子,他都从没这般绝望过。
他是人人畏惧害怕的谈三少,是这京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家族继承人。
他明明拥有许多人几辈子都无法企及的财富,地位,名望,却在爱情这件事里赤手空拳地搏了一番后发现,仍然是两手空空。
他努力地呼吸,想要获取到一点点氧气,却好困难。
双目酸得彻底,视线伴随着泪水的滑落变得清晰,却又顷刻间模糊破碎。
阳光穿梭在鳞次栉比的大厦之间,京城如此繁华富庶之地,在这一小片天地里,每分每秒都有希望诞生,也有眼泪在蒸发。
谈裕足足伏在桌前近半个小时,再抬起头,收拾好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又是一副镇定自若,喜怒不行于色的模样。
丁芃文和司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今天晚上,原本也是要和谈敬斌见面的。
非工作行程,这场私人恩怨,也该画上了一个句号了。
上车的时候,丁芃文但心地问了一嘴:“三少,您没事吧,明天还有发布会呢。”
谈裕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低头兀自检查了一下电脑里所有的证据和资料。
车程很长,到一半的时候,谈裕合上了电脑,望向车窗外。
很巧,这条路,要经过京城外国语。
虽然只在这待了不到一年,但端正的门头,闪亮的金色牌匾,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他遇见她的地方,他此生都不会忘。
跳脱明媚得让人挪不开眼的少女,他固执地认为,今生不会再遇见比她更漂亮的风景。
在英国的那几年,他写了那么多她不为人知的话,酸涩矫情。
他写,日月星辰,与她对比,全然都失去了光彩。
那时,尘埃未落地,他拼命地将他们的命运齿轮严丝合缝在一起,却在今天,他才明白,从一开始,便是错轨的缘分。
街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高架桥照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今日相见的地点,选在了丽兹。
在那个曾经举办中秋家宴的地方,如今再见已然是天差地别。
谈裕到的时候,谈敬斌已经在了。
背对着他,仰头看着现在已经完全漆黑的天空。
谈裕走过去,大概在几步在外,停下来。
“谈裕,你别以为你赢了,老二还没出来呢,等他出来,何月琼一定不会叫你稳稳当当地继续在谈家掌权人的位置上坐下去。”谈敬斌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站着的人一定是谈裕。
胜者为王,没什么好说的,他已经再也没有了翻身的可能,一个马上要蹲进监狱的人,还有什么所谓。
曾经他也是风光无量,名正言顺,又出身高贵的“太子爷”,或许十年前,没人能想到,他谈敬斌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晚风四起,初秋的味道愈渐浓烈,凉意入骨。
谈裕没空也没心思和谈敬斌废话,更不在意他说的是什么。
谈敬斌似乎忘了,谈裕就是从他和谈敬骁的势力里夹缝翻盘的。所以,家族内斗这些事,谈裕从不畏惧。
他将载着所有证据的U盘从丁芃文手里拿过来,努力深吸了口气,狠狠捏着U盘然后用力地丢在了谈敬斌脚边。
“不想坐牢的话,滚出京城,滚到国外去。”
“三少!”丁芃文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谈裕要放过谈敬斌,赶紧叫停。
“你先下去等我。”谈裕神色未变。
丁芃文没办法,只好照做。
谈敬斌也没料到,到这个时候,谈裕竟然还愿意放过他。
以他的铁血手腕,蛇蝎心肠,该是恨不得将他钉死在牢里。
他回过神,转身,但还没开口,迎面就是谈裕的一记重拳。
大概是不解气,还没等他缓过来,又是狠狠两脚。
太过用力,拳头落出去的时候还碰到了栏杆,也疼得厉害。
这是他替罗意璇打的。
他辜负了她的真心,也曾经让她沦为京城笑话。
也是为自己,为明荣,为灵越成百上千的员工打的。如果不是他有所防范,操控局面,那么今天如同丧家之犬般,失魂落魄的人,就是他谈裕了。
如若不是罗意璇求情,他决计会让谈敬斌此生都在监狱里度过,永世不得翻身。
谈敬斌永远不会知道,他有多羡慕他,不是因为他是谈家长子,不是因为他曾经坐拥了多少财富身家,是火场里,他可以有机会救下她。
如果从一开始能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是她,该有多好。
既然她的命,他救过。
那么他今天,就替她还给他一条。
从今往后,她与他再也不相欠。
他绝不再能容忍和姑息,他们之间再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谈敬斌挨了这种种两下,趴在地上半天都没起来,嘴巴上有血迹,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
只是,能不坐牢,谁也不会想被关进去。
谈裕意料之外的松口,蝼蚁尚且偷生,他也不想自寻死路。失去了韩家这个靠山,他现在在京城和过街老鼠也没什么分别了。
谈裕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强忍住怒火,咬牙切齿。
“趁着我还没反悔,马上,立刻,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他妈给我记住了,再让我看见你,我一定叫你一辈子都吃牢饭!”
说完,谈裕又狠狠踹了一脚一边的椅子,骂了句脏话,转身离开。
临走前,谈裕交代保安,将谈敬斌抓紧拖出去。并且找了谈家的贴身保镖,即刻看着他滚出京城。
他是可以不让他坐牢,但以后在国外的生活,将会永远在谈裕的监视下。
此生,他别想再踏足京城一步。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为她妥协了。
选择放过了谈敬斌。
这场秋雨来得很急,不大,丝线一般,罗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夜色之下叫人无处遁逃。
谈裕上了车,坐下来的那一刻,只觉得破碎的心也彻底空了。
空前的疲惫,落寞。
那个曾经怀揣着爱意和希望的少年,也碎了,散落在这晚风里,大概永远也寻不回来了。
红绿灯停歇的间隙,车窗外停靠着一辆小电动车,是对小情侣。
在下雨,大概是没带伞,所以任由细腻的雨珠子淋着。
男生在开车,女生坐在后面,双手摊开环抱住了男生的腰,嘴里念念有词地唱着,一脸幸福模样。
“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受不了看见你背影来到,写下我读秒如年难捱的离骚......”
甜美的歌声飘忽着传来,谈裕看着他们,心里不知所想。
小情歌,他以前也想唱给她听的。
但那日在港城,开口却成了悲伤到底的必杀技。
升起车窗,他累极了,在回去的路上,只微微合了合眼,便睡了过去。
丁芃文没叫他,以为今日罗意璇在京郊那边,谈裕也要回去,所以边擅作主张地叫司机开回了京郊。
等车开到了楼下,谈裕醒过来,降下车窗,仰头看了看三楼亮着的灯光,脑子里全是下午她说的话。
好不容易麻木的心,又开始翻云覆雨地痛,他忍不住覆住胸口,微微皱着眉。
“回老宅。”谈裕垂下眼睛,快要被那种窒息的痛感折磨疯,只想要快点逃离。
丁芃文愣了一下,瞧着他脸色忒差,根本不敢多问,赶紧叫司机掉转方向。
黑色的幻影很快消失在夜幕里,三楼里的人丝毫未察觉。
争吵到最后,没有任何结果,罗意璇也不知道谈裕最后会怎么做,看样子应该是没答应。
“罗总,您在听吗?”视频会议的对面,叫了一声。
“啊,我在听。”罗意璇回过神,神色落寞,不再有精力,“我有点累了,明天再说吧。”
“好的。”
关了点脑,罗意璇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洗了澡,然后回到床上,熄了灯。
他不会回来,她已经料到。
彻夜失眠的时候很少,最迟到凌晨或者天亮。
但这一晚,她一分钟都没睡着。
只要一闭上眼,就是他带着泪光看向她的双眸。
她侧过身,卷起被子,狠狠地捂住胸口,蜷缩成一团。
包围她的不仅仅是黑暗,还有些什么,她不清楚。
明荣翻身,云想的股价也跟着水涨船高,灵越也借此在圈子里一战成名。
发布会谈裕亲自出席,面对所有的问题,对答如流。
当然,有关于谈敬斌的那一段,全部抹掉。
京城,云想,再也不会有他的半点消息。
所有的困难,危机,都暂告一段段落,历经波折后,一切又好像都归于平静。
罗意璇坐在办公室,全程看完了发布会的直播,关了电脑后,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很久。
是被一通电话铃声叫回过神的。
“姐,你快医院啊!姐夫晕倒了!”
“什么!”罗意璇大惊失色,“在哪?”
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甚至在路上不惜闯了红灯。
却在到了病房门口的时候,被丁芃文拦住。
“少夫人,三少在休息。”丁芃文说得委婉。
“我不能进去吗?”罗意璇不肯死心,非要问到底。
“三少说,暂时不想见您。”
顶层的vip病房,里面只住着他一个人,能上来的人少之又少,严防死守,杜绝所有媒体,为了他好好休养,所以格外安静。
她太担心,一路赶过来,又爬上楼,额角微微冒汗。
“您别太担心,只是贫血和轻度胃炎,医生已经开了药,也在输液了。”丁芃文多解释了一句,“我先送您回去吧。”
谈裕为什么贫血,她心里很清楚。
给罗意琦的手术输血的那次,超出了正常建议献血量,本来好好将养也不碍事,偏偏事情一件接一件,谈裕连睡个超过三小时的整觉都难,更别提休息养身体了。应酬也加剧了本就状况不太好的胃。
刚刚在开发布会中途,他就感觉到了不对,但还是强撑着开完了,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任何不适。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罗意璇摇摇头,失魂落魄的模样,“你照顾好他就好。”
“您放心,一定。”
门口安静下来,谈裕站在窗前,手背上是刚刚拔掉针的小片轻紫。
大概几分钟,他看见她从门口出来,开车离开。
缓缓松了口气,心无所想。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尤其是在已经疲惫难受的时候。
先......放一放吧。
他们之间,或许还存在的,那一点点微薄的感情。
落下百叶窗,谈裕将自己隐匿在阴影背后。
他认命地闭上眼,尽可能不让自己再被这些痛苦情绪纠缠。
在医院治疗了大概一周的时间,这一周里,罗意璇也没再有动静。
她清楚地知道了,谈裕就是在躲着她。
那既然如此,她遂了他的愿。
之前说等他时,学习的那几道菜,已经很熟练。
她坚持做了,每日叫罗意琦送去交给丁芃文。
至于谈裕有没有吃,她不也不清楚,只是固执地坚持着。甚至还因为某一天,实在是太不专心,烫伤了手,起了很大的一颗水泡,痛得她当场眼泪就下来了。
快要出院的时候,谈裕订了一张回渝林的机票,只他自己一个人。
他也想他的家人了,在如此迷惘和破碎的时候。
尤其想白珞灵。
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谈正清那样薄情寡性,甚至一辈子都没给她一个名分,她还是甘心沉沦,义无反顾地爱着他。
现在,他明白了。
飞机安全降落在白云机场,谈裕直奔西山墓地。
秋日的阳光婉约明媚,他抱着白玉兰,走在上山的路上。
却在还差几步之遥走到白珞灵墓前的时候,看见已经有人献了玉兰花。
墓前还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陌生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