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明珠苦着一张脸, 说道:“可惜这次来的匆忙,我做的雪云酥大部分都送给舅母了,只留了这么点。”
蒋明珠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双手捧着送到老皇帝面前。
楚玉皱眉, 说道:“明珠,你外祖父不能随便吃外面的东西。”
蒋明珠不解, 问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很干净呀, 一点都不脏。”
楚玉解释道:“因为这是他家里的规矩。”
蒋明珠不明白,怎么还有这样奇怪的规矩。
老皇帝却摆了摆手,说道:“无碍, 既是孩子的一片心意, 我怎么能辜负。”
说着他伸手就取了一块,本以为会平平无奇, 没想到尝着倒是不差。
老皇帝笑着逗孩子,问道:“这真是你亲手做的?盯着厨子做, 可不算是亲手哦。”
蒋明珠提起厨艺可就不困了,立马站直了身子,面带得色道:“面是我亲手和的, 水是亲手加的, 没找人帮忙, 怎么不算是我亲手做的呢。”
老皇帝也没想到小姑娘说话居然一点折扣都没有。
蒋明珠继续道:“我虽然才开始学,但大师傅都说我进步很快,没多久说不定一个人都能做大席。”
皇帝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劲, 低声询问楚玉:“她不需要学琴棋书画吗?怎么瞧着厨艺像是主课?”
楚玉解释道:“别的她也学不精, 学这些以后若是发生了意外,至少有手艺在身, 也能填饱肚子。”
老皇帝听了这话,面露疑惑,说道:“能出什么意外?蒋拓再如何,也是工部侍郎,总不能连妻女都养不起。”
楚玉说道:“这世上的事,什么时候说得准,就他那样,说不定哪天就被流放了呢。”
老皇帝闻言微微皱眉,常年身处权力中心,听到这话,他忍不住多想了,觉得楚玉是在替蒋拓求官。
一想到这里,老皇帝原本还火热的心,忍不住淡了两分,说道:“你若不放心,等回头工部尚书退下来了,就让蒋拓升上去?”
楚玉才不乐意给便宜丈夫求官呢,皱眉道:“他又没有立什么功,凭什么给他升官?若是因私情升官,长此以往,朝廷不就要乱套了吗?”
老皇帝看着楚玉神色不似作伪,似是真心在为他这个老父亲考虑,心下微松,暗道自己新认的好女儿果真是个孝顺孩子。
“你也不必担心这个,日后就算蒋拓犯了事,我肯定会将你们摘出来。”老皇帝承诺道。
楚玉面上做出一副感动模样,说道:“您待我真好。”
老皇帝很矛盾,一方面他很享受晚辈对他的亲近依赖,另一方面他也很不希望晚辈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接近。
楚玉当过女帝,对于高位者的心理把握十分精准,知道他们喜欢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晚辈。
既亲近依赖,又能不等不靠,只有情感上的依赖,没有物质上的需求,希望晚辈亲近不是迫于权势,而是因为崇敬他们身上的某种特质。
楚玉用了短短一天时间,就已经让老皇帝无数次产生恨不得她是亲生女儿的想法。
楚玉接着说道:“长辈待晚辈越好,晚辈便越不能混吃等死,只有晚辈能立起来了,这才能一劳永逸解决长辈的担忧。”
“毕竟,给再多的钱财可能会被人骗光,寻再妥帖的夫君也有可能变心,但学进心里的本事却不会,学会了就是自己的,永远不会离开。”
“当年您救我时,我就发过誓,一定要苦练武艺,绝对不能再当一个等长辈去救的人,我要努力去守护想守护的人。”
老皇帝自动将自己带入这个“想守护的人”,迎着楚玉濡慕的表情,他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楚玉赤手空拳打死老虎那一幕,也不知道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到底是经过怎么样刻苦的练习,又怀着怎样坚定的心情,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老皇帝心下软得一塌糊涂,暗道都是因为朕的激励,才会成就今日的女武神。
老皇帝觉得自己是指路明灯的同时,又忍不住惋惜。
惋惜楚玉不是个男人,若她是个男子,凭她的武艺,如今的成就定然不会在老威武侯之下。
这般想着,老皇帝竟然诡异地觉得蒋明珠学厨也不是那么奇怪了,只是心下又遗憾她没能遗传楚玉的好武艺。
楚玉继续道:“我与蒋拓夫妻感情淡薄,他好与不好,我也不太在乎,您不必因我而对他另眼相待。”
老皇帝却还是老思想,说道:“夫妻情浅,日子如何能过得好。”
楚玉越是不要他加恩蒋拓,他竟越发想要通过加恩的方式,让蒋拓好好陪她过日子,全然忘了先前不高兴的那个人是谁。
楚玉说道:“我如今有钱有闲,女儿孝顺懂事,又多了真心疼爱我的父亲,我觉得日子再好不过,丈夫的宠爱,那很重要吗?”
老皇帝别的都没听到,只听见那句“父亲”,心下觉得再熨帖不过,觉得自己这个义父在楚玉心中的地位真是太高了,有了他这个父亲的疼爱,楚玉连丈夫的宠爱都不在乎了。
老皇帝越是脑补,就越想对楚玉更好三分,眼见楚玉是真的不想加恩蒋拓,他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一旁的蒋明珠身上。
小姑娘一直歪着脑子认真听他们说话,一句话都不插嘴,小模样看起来乖巧极了。
“明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老皇帝问道。
蒋明珠闻言,第一时间看向楚玉,得到楚玉的首肯后,她认真思索一番,问道:“我能要一把刀吗?”
老皇帝立马道:“回头我就给你寻一把防身的宝刀。”
蒋明珠见老皇帝这么大方,眼神越发亲近,说道:“我不要防身的刀,大师傅说了,每个厨子都有自己的刀,可娘觉得我还不到火候,要等过几年再给我配刀。”
老皇帝见是这点小要求,当即说道:“回头就找最好的工匠,给你量身打造一把。”
蒋明珠闻言立马发出一声欢呼。
楚玉却在一旁唱反调:“现在就定刀,你难道不长大了?”
蒋明珠顿时又纠结起来,她怕错过这个工匠,再难去找下一个,又怕自己只能一直用小菜刀。
老皇帝大手一挥:“一年打一把!”
蒋明珠立马喜形于色,她不知皇帝的身份,此时倒是真的把他当长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撒娇:“外祖父真好!我最喜欢外祖父!”
老皇帝听着这童言童语,脸上也满是微笑,又想起身后带来的太医。
老皇帝始终记挂着楚玉的身体,怕她在和老虎的对峙中受了内伤。
楚玉没再拒绝,待听得太医的诊脉结果,老皇帝放心之余,也忍不住升起一抹羡慕来,年轻真好,打完老虎身体还是嘎嘎棒。
皇帝此行围猎,要在西郊围场待三天,哪怕遇到老虎,他也没有更改这个行程。
伴随着皇帝遇虎死里逃生这件事,一同被围场众人口耳相传的,还有楚玉救驾,被皇帝认为义女,获封郡主之事。
本来先前还全都在传楚玉和秦芙的桃色新闻,如今这些人全都变了脸色围着威武侯和蒋拓连声道恭喜。
只是威武侯脸上没有半点喜色,神色阴沉沉的,像是所有人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一样,看起来丝毫不为楚玉开心。
就连蒋拓,脸上的笑容也十分复杂。
蒋拓本以为这狐妖敢来围场就已经很离谱了,没想到她还真往皇帝身边凑,竟然还让她混了个皇帝义女的名头,他想起楚玉先前说的要吸龙气的话,心下忍不住怀疑那两只老虎是楚玉引过去的,目的就是好一直吸龙气。
蒋拓暗道还真是狐狸精,也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陛下认下了父女名分。
“你现在真是长本事了,连老虎都敢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明珠怎么办?”威武侯直接找到了楚玉。
威武侯一想到这次死了四个侍卫,就能想到当时的惊险,忍不住心惊肉跳,他甚至都忘了,自己已经和妹妹闹翻很久了。
但他此时却发现,主动做先开口的那个人,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他一时竟想不明白,为了当年的一时之气,置气这么多年,值得吗?
生死当前,谁对谁错,似乎都不重要了。
楚玉挑了挑眉,对上了一张坚毅脸庞,忍不住有些嫌弃:“大哥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威武侯恶狠狠道:“还不是被你气老的!”
楚玉来这个世界是来完成任务的,又不是来受气的,当即回道:“我俩还在吵架呢,还是别说话了。”
原身和威武侯,在蒋家人进京前便已经闹翻,而后逢年过节都不来往,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的宫宴上。
原身是老威武侯的独女,现任威武侯是老威武侯过继的嗣子,本是原身的远房堂兄,两人自小一块长大,虽然不是亲兄妹,但感情却胜似亲生。
当初闹翻的原因也很简单,原身想让威武侯帮蒋拓升迁,威武侯却觉得让蒋拓品行一般,若是身居高位,对原身未必是一件好事。
威武侯不会帮忙,但也不会打压,他希望蒋拓处于低位,觉得只有蒋拓需要依靠威武侯府,才会一直讨好原身。
但可惜,原身当初恋爱脑上头,听了蒋拓的蛊惑,一心想要扒拉娘家资源助力蒋拓,和威武侯大闹一场。
兄妹反目之后,原身被蒋拓冷待,但她性子冷傲,也不愿意向哥哥低头,兄妹俩就一直误解到死。
威武侯听楚玉提起往事,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愿意向楚玉低头,只梗着个脖子道:“你都让明珠给我送吃的,我就当你是想和好了。”
楚玉懒得跟他计较,道:“你爱咋想就咋想。”
威武侯仔细打量着楚玉的神色,相比较三年前原身在宫宴上一脸沉郁的模样,如今的楚玉显得鲜活许多,他心下觉得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妹妹又回来了。
威武侯压低声音道:“这次是你运气好没受伤,下次哪怕出事的人是陛下,你也不要再这般没头没脑地往里冲了,命只有一次,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楚玉虽然觉得他人不坏,但也不想听人说教,当即不高兴说道:“我这不是没受伤吗?再说,陛下要是真的出事了,你现在还能安稳跟我说话?”
威武侯心下一暖,他是此次围猎负责护卫之人,若是皇帝出事,他确实难逃其咎。
“你是为了我才奋勇杀虎?”
楚玉皱眉,说道:“帮你只是顺便。”
威武侯却认定了妹妹就是为了自己,至于老皇帝和楚玉,在他看来,这半路父女情,哪里比得上自己和妹妹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兄妹情。。
“你这个情我领了,但下次不必再如此,我不想你因此涉险,陛下若真的因此受伤,那也是我办差不利,理当受罚。”
楚玉不太领情:“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救驾,是因为我有能力救驾,你为什么不能正视我,我已经有能力帮你,不再是等待你来拯救的妹妹。”
威武侯前面的都没听进心里,只听见妹妹承认是为了帮自己才救驾,暗道妹妹这么好,自己这些年却为了那么点小事一直跟她置气,真是太不应该了。
楚玉继续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也不要觉得我在嘴硬,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总觉得从前是爹爹护着我,爹爹去了该轮到你护着我,但我虽是个女人,为何要当被护着的那一个?”
威武侯认真地打量着妹妹,对方的眼睛此时亮得惊人,完全不像过去那个长在闺中的大小姐,周身一股肃杀之气,一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这个女人不好惹。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威武侯隐隐察觉到,楚玉变了,变得更厉害了。
但这种厉害,却是用牺牲天真换来的。
威武侯在心底骂了蒋拓无数次,觉得就是因为他,妹妹才迅速成长,变成如今这样。
他心中失落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变化,并不是坏事。
过了许久,威武侯方才说道:“你的事我不会胡乱插手,若是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楚玉点点头,回了句客气话:“你有需要我帮忙的,你也可以开口。”
威武侯这些年虽然闹别扭,暗中却一直护着蒋明珠,也时常偷偷替原身收拾烂摊子,不是个坏哥哥。
但楚玉也不是来给人当好妹妹的,因而也没有多客气,觉得话说得差不多了,便打算端茶送客。
威武侯眼见着都要被赶走了,这才忍不住问出自己心底的疑惑:“怎么好好的城西的大宅子不住,偏要搬到东南角那样鱼龙混合的地方去?”
楚玉道:“你知道打听我搬家,怎么不看看我最近干了什么。”
威武侯不太介意她的语气,毕竟从前未出嫁前,她对着亲近的人性子便会比较刁钻。
“你办了抚孤堂,这确实是一件扬名的好事,也可以洗刷掉明珠身上的草包名声。”威武侯又道:“正好,你嫂子也有怜贫惜弱之心,回头便以她的名义捐一千两银子给抚孤堂。”
楚玉又不是个傻子,自然能看得出来,这个便宜哥哥是找借口补贴她。
“不用,我挖了个小聚宝盆,以后都不缺钱了。”
威武侯对楚玉了解很多,说道:“蒋二郎能挣钱,但他毕竟姓蒋,蒋家人大多德行不堪,你应当多加防范。”
楚玉也不跟他争执,从善如流,道:“那你给我几个能用的人。”
威武侯也没想到她这么听劝,立马掰着手指头思索起哪些人能用来。
屋外此时传来通报声,得到楚玉的应允后,一个微微躬着身子,面白无须看起来五十出头的男人,在蒋拓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楚玉认得这人,是老皇帝的贴身太监兼总管:梁殷。
威武侯跟梁殷打了个招呼,而后就用力瞪了蒋拓一眼。
蒋拓一个文弱书生,从前就挺惧怕威武侯,此时自然又被吓得一缩脖子。
梁殷打了个千后,便笑得一脸谄媚:“郡主,陛下下午瞧着进上的鲜果不错,点名要送一份给您。”
梁殷既然说了是送,那就不是赏,也不必谢恩。
“劳烦公公了。”楚玉笑得十分真诚,又扫了蒋拓一眼。
蒋拓立马悄悄递给梁殷一个荷包,他这缩头缩脑的模样,不像是楚玉的丈夫,倒像是楚玉的随身太监。
梁殷将这一切全都记在心里,又道:“今日晚宴,郡主可参加?陛下刚刚还提起您和明珠小姐呢。”
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楚玉自然不会不去。
梁殷得了准信后,又微微躬着身子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楚玉三人后,威武侯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朝着蒋拓挥舞了下拳头:“虽然你将刘姨娘送走了,但她生的四个小崽子还在,他们要是敢不敬嫡母,我定要你好看。”
蒋拓赶忙道:“舅兄说笑了,这四个小崽子敢对夫人有半点不敬,我第一个弄死他们。”
蒋拓心道他本就指着狐狸精带她飞升,如今看她连老皇帝都拿下了,都当上郡主了,他抱大腿还来不及,怎么还敢跟楚玉作对。
最重要的是,连神棍都奈何不了这狐狸精,他身上还被种了毒,不被打死就不错了,还敢对她不敬?
蒋拓当着威武侯的面,再一次跟楚玉表忠心:“夫人就是我的命,日后夫人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