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叙主办的这场庆功宴, 赴宴的多是参与工程建设的各公司人员,不涉及校方领导。
一方面是严格遵守校方的相关廉洁规定,而另一方面, 也是为了以此为平台, 让赴宴的商界人士尽兴。
温舒白从小就经常被父母带到这样的场合, 虽然说四年不见,但看到那一张张面孔,其实很多她都眼熟。
她一个个望过去,一直望到角落处, 竟然看到了陈彦迟与嫣然。
陈国昌和商锦绣都没有来, 陈彦迟是携嫣然赴宴。
温舒白没问商叙,就悟出了原因, 这些年, 在商叙的做主之下, 商氏给了隆昌新材一些项目。
这个图书馆, 隆昌新材的参与度并不高, 但因为无论是陈国昌还是陈彦迟, 都有任教南城大学这另一层身份在, 就算是为了维系关系, 也需要特意来赴宴。
只是陈彦迟竟然带了嫣然一起来, 这倒是让温舒白刮目相看了。
然而, 由于距离太远,温舒白根本没看清陈彦迟的脸色是何等糟糕。
嫣然一直小心翼翼地低着头, 同他说着话, 可他依然是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又因为是在庆功宴上,只能忍着。
“彦迟,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嫣然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歉。
陈彦迟往日最爱用“温顺”二字评价嫣然的性格,可今天看她小心向自己赔不是,却又觉得不舒服,心里升起了一丝烦躁。
“是谁允许你替我做决定的?”陈彦迟冷声问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替我跟温舒白道歉?”
“我……我是想帮你。”嫣然被他的呵斥弄得愧疚起来,怕陈彦迟误会她,只好剖白自己,想让他看到她的真心,“我心疼你,怕她因为这件事记恨你,能化干戈为玉帛,不是最好吗?”
“化干戈为玉帛?我父母亲自去温家,都碰了一鼻子灰,你以为你的话就那么有分量吗?”嫣然越是一副为他好的样子,他越是心中有种无名火,气道,“你知道什么轻重?背着我,跟她说了那种低声下气求原谅的话,我真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看我,看陈家。”
“她怎么看你,重要吗?”嫣然茫然地问道,“你们已经取消婚约了。”
陈彦迟不说话,嫣然心里一酸,委屈地猜测道:“或者……你也有点喜欢她了?”
“怎么可能!”陈彦迟否认,“你真是有点莫名其妙,我是在说你自作主张的事,你却在怀疑我。”
“我没有怀疑你,彦迟。”嫣然拉住了他的手,“我只是……我们分开太久了,我心里很害怕你会爱上别人,我没有安全感。”
“这些我当然知道。”陈彦迟脸色有些疲惫,“所以我在努力给你安全感,就像今天,这种场合,我爸本来是不同意我带你一起来的,可我还是坚持带你来,努力说服他。”
“然然,我对我父母说,我是想和你结婚的。现在木已成舟,我求他们成全我们,虽然他们没有完全答应,但我相信,离他们接纳你的那一天真的不远了。”
陈彦迟说得诚恳,嫣然的愧疚更深。
她正要向陈彦迟继续认错,却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几个男人的议论声,隐隐谈到了陈彦迟。
“竟然把她带来了,她就是陈彦迟养在外面的女人?模样是不错,可怜见儿的,我看了我都心痒。”
“切,再美难道还能美过天仙?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灰姑娘?就为了这么个穷丫头,丢了温家这条大腿,陈国昌大概是要被这不争气的儿子给气死了。”
“不过看这架势,难道陈家真要迎这么个家世的儿媳妇进门?”
“不迎能怎么办?那天订婚宴,视频大家可都看到了,陈彦迟和那小美人儿吻得火热,就差上床了,啧啧,往后哪家千金,会明知这回事,还非要嫁进陈家?”
“那倒也是,还是你一针见血。”
……
嫣然一直听着他们说话,听到后面,气得几乎浑身发抖。
他们根本不尊重她,哪怕她今天是以陈彦迟女伴的身份过来的。
他们甚至对陈彦迟也没什么顾忌,大概是因为陈彦迟这一出得罪了温家,商氏集团作为往日的靠山,以后也不会多帮他。
可嫣然还是觉得他们未免太过失礼,就这样在陈彦迟有可能听到的情况下,对她污言秽语。
“彦迟,你听他们说的,这么难听……”嫣然终于忍不住对陈彦迟道。
然而陈彦迟只是望了她一眼,淡声道:“他们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为了你,搞砸订婚宴,出了那么大的丑,成了这个圈子里的笑柄,难道你不知道吗?”
两句反问,生生把嫣然问懵了。
她无法反驳,可她也并不是想要做什么,只是单纯想让陈彦迟当场维护她几句而已。
哪怕只是几个字,让他们闭嘴,不要再对她闲言碎语。
可陈彦迟没有。
“行了,然然,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要知道,有些人的嘴堵不住,那都是群欺软怕硬的东西,只有你有了权势,往上爬,才能让他们住嘴。”
看嫣然神色失落,陈彦迟捏了下她的手心,以示安慰。
“就像商叙。”陈彦迟看向商叙,眼神复杂起来,“他们议论你我,却绝不敢议论他。”
嫣然跟着他一起看向商叙,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给商叙敬酒,商叙压根不怎么理睬他。
那人明显比商叙年长太多,可站在商叙面前,却显得恭恭敬敬,甚至有点“卑躬屈膝”的味道。
陈彦迟看了一阵,忽然低下了头,将一杯酒灌进腹中,暗自咬牙,低声道:“抢外甥女朋友的人,又算什么东西?”
对于温舒白,他好像不是爱,而是不甘心。
他听从家里的安排,细心布局一年,可好像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温舒白,父母,嫣然,所有人都对他不满意。
那天订婚宴上,几句话下来,他看到商叙那气定神闲的表情时,就渐渐察觉出了,自己早就走进了这个舅舅布下的陷阱里。
而后面嫣然也老实地把事情始末告诉了他,说是商叙帮她回国的。
“你说什么?”嫣然没有听清,只感觉到陈彦迟正阴沉着一张脸。
“没什么。”陈彦迟收回看向商叙的眼神,见与商叙交谈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便拉着她站了起来,“然然,过来,跟我一起给林叔敬个酒。”
陈彦迟口中的那个林叔,一看到陈彦迟,就笑着把粗实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和他寒暄。
嫣然注意到,林叔的做派,和刚才在商叙身边时截然不同,可称前恭而后倨。
推杯换盏间,陈彦迟很干脆地喝了一杯,林叔的眼神随之落在了迟迟没喝酒的嫣然身上。
“我女朋友,刚回国,还没怎么见过世面,不大习惯。”陈彦迟替她解释,说着还将她推到了身前。
嫣然赶紧过去敬酒,跟着陈彦迟叫了他一声“林叔”。
“叫什么叔啊,真是把我叫老了,来,叫声哥。”
林叔看清了陈彦迟身前的嫣然的模样,笑意渐深,语气油滑软和了许多。
嫣然听着不舒服,又看他那双眼睛正眯着打量自己,不禁有些反胃,惧怕地避开他,躲在了陈彦迟的身后。
林叔瞬间变了脸色,不满道:“彦迟,你这个女朋友,有点没意思啊。”
没等陈彦迟再开口,林叔就已经走去了其他人的桌。
嫣然看他走了,正要和陈彦迟说起自己的委屈与害怕,却看到陈彦迟眼底满是失望,向她道:“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怯懦?”
“可他那么说话,还那么看我……”嫣然为自己争辩。
“他就是开了个玩笑,连碰都没碰到你,你别多想。”陈彦迟打断了她,“而且我就在你身边,你在怕什么?”
“我以为你能学着站在我身边帮我,可没想到你这么上不得台面。”陈彦迟冷声说道。
他说完话,一时觉得有点难以在这里待下去,就要提前离席。
嫣然快走几步,想要拉住他,而他确实又停下了。
她不禁松了口气:“彦迟,我可以学……”
她的话没说完,只看到陈彦迟好像越过了她,正看着远处的温舒白。
陈彦迟收回眼神,残忍道:“我感觉你一辈子都学不会像她那样从容大方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嫣然不住地摇头,“我一直都是现在这样,对你的心意也从来没变。可你变了,对我有这么多要求……”
“可能确实是我变了吧。”陈彦迟没否认,“嫣然,我们都不是学生了。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在我肩上,我必须要活出个样子,我需要能帮到我的人。”
也就是在今天,真正带着嫣然赴一次宴,陈彦迟才知道他父亲有些话是有道理的。
他以为凭借着多年的感情,自己能有这个耐性拉着嫣然一起走。可阶级之间的差距,成长环境的不同,让他很难理解嫣然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很轻易地,就没了这个耐性去教她。
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也隐隐感觉到他们的感情其实早有潜藏的问题。
“嫣然,最近我很忙,可能没时间找你。”陈彦迟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逃避,“刚好,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一切都很突然,嫣然甚至来不及拉住他的衣袖,就被他撇在了一边。
她成了热闹宴会里,孤零零的一个人。
而这个时候,温舒白终于又一次注意到了她。
“陈彦迟呢?”温舒白看她身边没人,不禁有些疑惑。
“温小姐,陈彦迟已经走了。”邹阳刚巧从外面走进来,坐到了商叙的另一侧。
“走了?”温舒白惊讶。
她转身望向独自坐在角落的嫣然,多少有些担心。
如果不是因为陈彦迟,她大概根本不会认识嫣然。可一个女孩单独待在这里,现在又是晚上,温舒白总觉得不够安全。
“商叙,不如你让邹阳送她回家吧。”温舒白建议道。
“这是商氏主办的宴会,我确实有责任保障席上所有人的安全。”商叙与她不谋而合,吩咐道,“邹阳,你去送一下。来回折腾,就不用再赶回来了,送完了人,也早点回家吧。”
温舒白听着他的那几句吩咐,意外于他这个人连小事都安排得这般细致周全,心思缜密,也不过如此。
“是。”邹阳应了声,先和手下人嘱咐了几句,把商叙与温舒白全安排妥了,这才走向嫣然。
温舒白发觉商叙亲手一点点带出来的人,好像也染上了商叙的习惯,不禁笑了下,道:“一人八百个心眼子,你和邹阳加起来,是不是一共有一千六百个心眼子?”
商叙一听,就知道温舒白是在调侃他心眼多,也不恼,反而欢喜她在自己面前逐渐放松下来的状态。
他想了想,意味深长道:“还是不要和邹阳加一起了,只和你加,算数也简单点儿。”
“哪里简单?”温舒白侧过身面向他,认真问他。
“八百加零,难道不简单?”商叙抬了抬眉。
“商叙!”温舒白反应过来,几乎想要拿拳头捶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好在周围的人醉得深,没人关注到他们的闹腾。
“好过分。”温舒白小声嘟囔,“你这不是在骂我缺心眼吗?”
“是没心眼,不是缺心眼。”商叙纠正时的态度很是严谨,又道,“心思单纯,无忧无虑,这不好吗?”
温舒白安静地思考起来,这好像确实不算骂她。
她感觉商叙真是个生意人,懂得晓以利弊。此刻他说到兴头,竟又继续道:“温舒白,以后由我来算计,由你来快乐,好不好?”
心机都是一点点在商场上攒下来的,而他一个心机深重的人,竟希望守护另一人的一片单纯。
如果面对的是旁人,大概能体会出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他面对的是温舒白,在感情上懵懵懂懂,很难开窍,逻辑思路总能合理地引向别处。
“商叙,这才几杯啊,你喝醉啦?”
她低头看着商叙的杯子,而商叙一时梗住。
“对了,我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温舒白坐直了身体,严肃道,“商叙,图书馆新馆的设计团队坐在哪里?”
“就在那桌。”商叙指了指,也知道她心系这事,于是站起身来,“我们一起过去。”
在这场庆功宴上,商叙从自己的位子上下来给旁人敬酒,这还是第一回。
设计团队的成员有几位赶紧跟着起了身:“商总好。”
“大家不用客气,都先坐。”商叙温声介绍道,“这位是温舒白,UCL建筑设计专业本硕连读,今年毕业回国,在图书馆工程方面,很想和大家探讨一下。”
介绍时,他并不把温舒白与自己绑定,要她做商氏集团总裁的未婚妻。而是只告知了温舒白所学的专业,一切从专业出发。
众人下意识就开始鼓掌,温舒白赶紧开了口:“探讨不敢当,就是难得有这个机会,想向各位前辈学习。”
近年来,建筑领域的发展其实不被看好。行业内的建筑师入行后几年就转行的大有人在。
众人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海归高材生对建筑事业还有热情,又如此朝气蓬勃,不禁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聊起这个工程项目来。
对于建筑师来说,前期准备工作是重中之重。
图书馆的规划设计思路与方案,现场查看布局,一次次研究讨论,最终方案敲定。
为了尽可能压缩工期,这支设计团队直接住在施工现场,以便及时解决技术的问题,处理好一处又一处细节。他们都是真正的细节控,力求建筑里的每一个空间都能得到完美呈现。
温舒白与他们聊得正尽兴,听到有人叹了口气,遗憾道:“不过有点可惜,王老师没来。”
在众人的口中,温舒白得知,王淳安是真正主导这个工程的人。
他是国内高校图书馆设计大师、著名建筑学家,近几年受雇于商氏集团,但是比较自由,只在重要工程上挑大梁,平时还有一堆的学术会议要开。
今天也是如此,工程历时三年完工,如此不易,然而王淳安这个大功臣,却没时间来庆功宴。
温舒白听他们言语间都是对王淳安的夸赞,早就心生景仰,可偏偏人不在,脸上表情也就失落下去。
众人也看出了她的遗憾,又听说她才二十一岁,非常年轻,便有点哄孩子的心态,想让她开心,不自觉转了话题,聊起之前设计的其他几个建筑。
只要是与建筑有关,哪怕再晦涩无趣,在温舒白耳中,也都成了有趣的故事。
她听他们说起在山地、丘陵地区是怎么利用地势设计建筑的。
那些建筑都花了大心思,设计时既要保证尽可能减少土石方工程量,压缩建筑投资,又要考虑细致,不占或少占良田好土。工程之巧夺天工,也不过如此。
温舒白听得入神,甚至都有点想去实地看看那些已经完工的建筑。
他们那桌长聊许久,天早已黑了,宾客散了大半。
温舒白还有点意犹未尽,于是趁着大家离开前,又赶紧加了好几个人的联系方式。
两人都喝了酒,是开不了车了。商叙的司机先开车送温舒白回家,怕温家担心,商叙已经命人提前又打了通电话给温家。
路上,虽然已到深夜,温舒白仍毫无困意,反而是精神百倍,拉着身边的人连声夸赞:“商叙,你们集团真是卧虎藏龙。”
“难怪总压我们温氏一头,原来是有这些人才在。”温舒白随口就说出了心里话,“其实建筑工程上的事,最重要的就是这些具体做事的人啊。”
一个项目,从总设计师到最底下的建筑工人。从蓝图到一砖一瓦的具体落实。
温舒白热爱建筑,最爱看着那些蕴含着建筑师心血的工程项目,从一张张图纸,化为眼前真实的建筑。
“今晚这算是打探到了军情,满载而归?”商叙笑道。
“这可够不上军情的高度。”温舒白摆摆手道,“这只算是行业内的交流,我知道真正要紧的东西,他们是不会乱说的。”
哪怕她与商叙的关系摆在那里,他们也懂分寸。
或许有的东西,就连商叙也不知情。大概只有身处工程项目之中的人,才能全知道。
“对了,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商叙突然问她。
温舒白想了想,就罗列道:“继续投简历吧,我最近忙着找工作。今晚跟大家聊完之后,感觉更想快点投入工作中了,我好想像他们一样,体验一下整个建筑工程完工时的那种喜悦。”
她说的都是最渴望的事,于是双眸中满是闪亮的光芒。
商叙看她这样热爱,忍不住主动问她:“那你今晚的遗憾,明天想不想弥补?”
温舒白愣了下,真要说她今晚的遗憾,大概也只有那一件,于是激动地望向了商叙。
她等着他说出那个名字。
一定要是她今晚差一点就能见到的王淳安,否则她今晚是真的要睡不着了。
“知道你一整个晚上,都一直想着见一见王淳安。”商叙果然说道。
“明天下午他会来一趟集团,我帮你约他,你要不要过来见见?”商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