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张元修回去时, 就见祁明乐背着手立在地图前,眼中带着浓烈的担忧。
张元修知道祁明乐在担心什么,便走过去安慰道:“你别太担心了, 仅凭熊叔今日的一个小失误,戎狄人未必能看得出端倪来。”
祁明乐也希望是她杞人忧天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事实证明, 祁明乐的直觉没错。第二日,戎狄大将再度率兵前来叫嚣, 说要与祁老爹一战。
“奶奶个熊的,你说想跟我们将军一战,我们将军就要跟你一战吗?”熊武又拎起他的双锤,“我会会高格勒那老儿。”
“熊叔, 站住!”熊武刚走了一步, 就被祁明乐厉声叫住, “高格勒为人谨慎多疑,且他与我爹交手多年,这个时候你不能去!”
熊武什么都好,但他性格太过鲁莽耿直,被人一激容易露出马脚。
“以我之见,不如我们以不变应万变。”袁仁义提议,贾云志在一旁附和,“如今将军不在, 我们按兵不动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祁明乐三年不在栎棠关,但这几日, 她已经从记录官那里, 拿到了她不在这几年,栎棠关守将与戎狄人交手的战况册子。
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一次交战的过程, 以及双方交战时主将是谁,人数几何,采用了什么打法,外加伤亡如何等情况,一一都记录的很清楚。
这其中,也记载了不少祁老爹与戎狄大将高格勒交战的事。
祁明乐沉思片刻道:“我去!”
她这话一出,袁仁义和熊武齐齐被吓了一跳,然后异口同声道:“不行!”
祁明乐可是祁老爹个命根子,怎么能让她上阵杀敌呢?!
“明乐,我同你熊叔都还在呢,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家上阵杀敌呢?”袁仁义劝道,“你听袁叔一句劝,他们戎狄人想叫嚣就让他们叫嚣去,反正他们喊累了也自然会撤退的。”
“就是,就算要去和高格勒老儿打,也不能是你去!将军最疼你了,若他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我们让你一个姑娘家上阵杀敌,他还不剥了我们哥俩的皮!”熊武也坚决反对,并且向张元修求助,“元修,你好歹说句话啊!”
他们俩是夫妻,张元修说的话,怎么着都比他们哥俩的好使。
张元修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祁明乐已道:“袁叔,熊叔,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这个时候,只有我去迎战,才能拖延一段时间。”
高格勒与祁老爹交手多年,祁老爹了解他,他也了解祁老爹。昨日熊武闹了那一出之后,只怕高格勒已经开始怀疑了。
为今之计,只有她去迎战再拖延一段时间。
但张元修深思片刻后,却觉得祁明乐此举不妥:“明乐,我明白你的打算。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出城迎战,对高格勒来说,就是最好的佐证。”
“你什么意思?”祁明乐一时没明白张元修话中的意思。
“天底下没有哪一个父亲,会将女儿置于危险中。”
张元修这话一出,祁明乐顿时醍醐灌顶。
她本想着,她出城迎战,然后告诉高格勒,她和张元修送来了粮草,如今的栎棠关内,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借此拖延一段时间高格勒的怀疑。
可张元修这话却瞬间将她点醒了:是了,一旦她亲自出城应敌,只怕她的如意算盘还没拨响,高格勒在识破她是女儿身时,便会猜到她爹出事了。
“难不成我们当真什么都不做?”祁明乐看向张元修。
张元修却微微一笑:“自然是要做的,只是这次需要劳烦袁叔了。”
袁仁义立刻望过来。
“此次还请袁叔出城迎战,顺便代为转告高将军,岳父大人此刻正在款待我与明乐,无暇与他切磋。若高将军当真想切磋,那就让他等五日后再来。”
“为什么要五日后?!”祁明乐不解的看向张元修。
袁仁义同熊武也齐齐看向张元修。
但张元修却卖了个关子:“五日后你们自然便知晓了,有劳袁叔。”
袁仁义与女婿贾云志对视了一眼,点头应承过后,便下去点兵了。
祁明乐一行人站在城楼上,看着袁仁义率军出城,同高格勒打过照面后,袁仁义按照张元修的说辞同高格勒说了。
祁老爹在栎棠关镇守二十余载,与高格勒也数次交战,两人十分了解对方。
高格勒也听人说过,祁老爹的女儿在上京嫁了个文官。
而栎棠关的地势易守难攻,他们即便强攻也是出力不讨好,如今祁老爹既忙着和女儿女婿团聚,或许他能从别处入手也不一定。
一念至此,高格勒便收了他的大刀,朗声道:“既然祁将军在与女儿女婿团聚,那高某改日再来。”
说完,高格勒掉转马头,带着士兵撤退了。
直到戎狄人走远之后,所有人才齐齐松了一口气,熊武当即一巴掌拍在张元修的肩膀上:“好小子,难怪将军会选你做女婿呢!你这要不是个文官,做武将也是可以的。”
“熊叔谬赞了。”张元修笑了笑。
虽然眼下的危机过了,但祁明乐却仍不敢掉以轻心。戎狄虎视眈眈的,祁老爹那边她是不能再出城寻找了,而城中的将士如今也是分作两派各为其主。
攘外必先安内,祁明乐又再次找了熊武和袁仁义说这事。
袁仁义认错态度一如既往的好,并将责任又揽在了自己身上。熊武是个暴脾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老袁,不是我说,之前将军在的时候,你也不是这样的。怎么如今将军不在,你就成没骨头的伞,支撑点不动了呢!你好歹也是个副将,你能不能拿出点你副将的气势来,管管你麾下那帮人,还有你那个好女婿,他是跳蚤吗?非要整天上蹿下跳的到处恶心人?”
平日里,熊武再怎么暴脾气,袁仁义都不生气。但今日,熊武直接说,他的女婿贾云志是上蹿下跳的跳蚤,这下袁仁义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最近军中闹出这些事,我确实有御下不严之过,但难道这全是我麾下弟兄们的错,你麾下的弟兄们就一点错都没有吗?”平素一贯好脾气的袁仁义,此时却反声呛了回去。
熊武愤声道:“你麾下的人不来招惹我的人,他们双方怎么会产生冲突?”
“好一句,我麾下的人不来招惹你的人,他们双方怎么会产生冲突!熊副将,待他日你做了主帅,再来搞这种颠倒黑白的一言堂!”
“老袁,你——!”
熊武刚开口,袁仁义已起身,冲祁明乐和张元修抱拳行了一礼:“我军中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袁仁义便转头大步离开了。
熊武双目瞪如铜铃,当即撸着袖子,怒气冲冲便要追出去:“袁仁义,你什么意思?!有种你站住跟我说清楚?!”
见袁仁义丝毫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张元修只得拦住熊武:“熊叔,你冷静下。”
“冷静个屁!老子冷静不了!”熊武气的眼眶发红,整个人像头愤怒的大熊,“我和袁仁义还有将军,我们三个可是过命的交情!如今将军下落不明,他袁仁义就这般翻脸无情,不但纵容底下拉帮结派,还纵容他那个好女婿,上蹿下跳的恶心人。他还是认识我的那个袁仁义吗?!”
说到最后,熊武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
袁仁义的变化,就连祁明乐都觉得难以接受,更别说一直跟jsg他兄弟相称的熊武了。只是祁明乐还没来得及安慰熊武时,熊武飞快抹了一把眼睛,突然站了起来。
“小姐,我这人性格冲动鲁莽,从前我只用听将军的,将军指哪儿我打哪儿。如今将军不在,袁仁义和贾云志那翁婿俩,又一心拨着他们的算盘珠子。我知道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这临时的主将我也做不了。所以从今天起,我和我的兵都任凭你调遣,我绝无二话。”说完,熊武直接单膝下跪,冲着祁明乐抱拳,这是要认祁明乐为主将的意思。
“熊叔,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祁明乐想扶熊武,但熊武不起。
“小姐,如今将军不在,戎狄那边又虎视眈眈,眼下末将只能倚靠您,带着我等护住栎棠关的百姓,也护住我姜国的边塞了,还请小姐莫要推辞。”
熊武奉祁明乐为主,除了是因为知道自己谋略不足之外,还有一个私心——
除了这些新兵蛋子之外,军中大部分人都是跟随祁老爹征战多年的老兵。不看僧面看佛面,若将调兵遣将之权交给祁明乐,看在祁昌弘的面子上,他们说不定也会愿意弃暗投明。
而栎棠关是姜国与戎狄之间的第一道防线,一旦栎棠关破,那戎狄的大军便可畅通无阻进入姜国的腹部,到时栎棠关身后的六城,都将保不住。
祁老爹守了二十余载,如今他不暂时在,那这栎棠关就由她替他守。
“好,我答应你,熊叔,你快起来。”
熊武这边的士兵答应听祁明乐调遣,袁仁义那边却迟迟没表态。祁明乐便知道,他那边是指望不上了。
只是如今军中分作两派,仅凭熊武这边的士兵对抗戎狄,压根是以卵击石。
张元修看出了祁明乐的担忧,便笑着道:“他们会拉拢人,难道我们就不会了么?”
“什么意思?”祁明乐倏忽转头看向张元修。
张元修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进来的小兵便道接话道:“我大哥的意思说,大嫂要给我和彪七哥记头功。”
祁明乐转头,就见张元昱和彪七进来了。
原来早在他们初到栎棠关的那一日,张元修便察觉到了军中的暗流涌动,所以那天夜里,他借口送张元昱出去,实则是在同张元昱交代此事。
张元昱如今是底层的小兵,他接触的也都是底层的小兵,所以他去游说瓦解底层的小兵也格外容易。而彪七是小都统,且他又是老兵,在军中认识的人很多,由他去离间袁仁义那边中层都统之间的关系是最好不过的了。
但祁明乐听完之后,却突然沉默下来了。
张元昱和彪七顿时无措看向张元修,张元修同祁明乐道:“夫人,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这种做法不光明磊落,但眼下事急从权。袁仁义与贾云志如今摆明了是打算作壁上观,我们只有离间袁仁义那边的中层都统,才能争取到更多的人,这样我们与戎狄开战时,我们的胜算才能多几分。”
祁明乐只是觉得有点累而已,但如今熊武将调兵遣将的权利交给了她,她身上的责任让她不敢松懈半分。
祁明乐打起精神:“我没觉得你这个做法不磊落,如今特殊情况,就该特殊对待。我只是在想,我……”
祁明乐话还没说完,城墙上突然传来咚咚的鼓声。
这是戎狄进犯的鼓声。
祁明乐一行人立刻上了城墙,就见高格勒骑在马背上,高声喊道:“我回去想了想,觉得我与祁将军切磋一下也浪费不了多长时间,不若祁将军先出来同我切磋一番,然后再回去同女儿女婿团聚也不迟啊!”
“高格勒这个老儿反应真是够快的,这才两日,他就发现端倪了。”熊武暗骂了一声,扭头问祁明乐,“小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祁明乐沉默片刻:“以不变应万变,继续拖着。”
栎棠关易守难攻,如今他们粮草充足,完全耗得起。而每年这个季节,戎狄那边粮草短缺,所以他们才会疯狂进犯,只要他们死守栎棠关拖一段时间,戎狄那边粮草不足之后自然会撤兵。
熊武当即领命去了。
但高格勒显然不如上次那般好糊弄了,他这次非但不撤兵,反倒还纵容手下在底下叫嚣:“祁将军素来英明神武,怎么这次反倒畏首畏尾的了,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他如今下落不明了?”
“放你娘的狗屁!你个狗崽子有多大的脸,能让我们将军舍下我们小姐和姑爷来见你?别他娘的给你脸上贴金了!”熊武以气吞山河的架势骂了回去。
之后便是两军互相开始骂战。熊武嗓门大,说话又急,没一会儿那戎狄人就招架不住了。
而高格勒也并未再继续纠缠,而是突然就下令退兵了。熊武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可回去看见祁明乐与张元修俱是面容严肃时,熊武小心翼翼问:“高格勒退兵不是好事么?你们怎么都愁眉苦脸的?”
“瞧高格勒今日那模样,只怕是回去想对策去了。”先前还和稀泥的袁仁义,此刻也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与高格勒也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了,也深谙高格勒这人的手段,他既猜到祁昌弘失踪了,那么他是绝对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攻城机会的。
熊武道:“反正他回去想主意也不怕,咱们这里易守难攻,但前提是咱们得团结一致,不能还跟现在这样跟盘散沙似的。”
最后那几句话,熊武是看着袁仁义说的。
袁仁义乜了熊武一眼:“你别拿话点我!我随将军一同守卫栎棠关多年,轻重缓急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虽然袁仁义并未将自己底下的兵交给祁明乐,但最近这段时间,袁仁义亲眼目睹了祁明乐调兵遣将的能力,从祁明乐身上,袁仁义看出了虎父无犬女四个字。
袁仁义起身向祁明乐抱拳道:“从今日起,我手下的兵,小姐您可随意调动。”
“算你老小子识大体!”熊武重重拍了袁仁义一巴掌。
袁仁义没搭理他,径自同祁明乐他们商量应敌之策了。每年春秋时节,戎狄都会大举进犯,所以城中各处的布防祁老爹早就做好了,祁明乐并未做太多的调整,只在几个紧要处又补充了一些士兵。
之后,祁明乐又交代道:“今夜让各处巡视的人都务必警醒些,提防戎狄夜袭。”
袁仁义与熊武皆抱拳应了,然后两人各自出去忙各自的了。
袁仁义刚回去,他的女婿贾云志便过来了。贾云志听袁仁义说,他要与祁明乐他们一同对抗戎狄时,贾云志瞬间急了:“岳父大人,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坐收渔翁之利的吗?您怎么也跟着掺和进去了呢?”
“坐收渔翁之利也要看时候!眼下戎狄大举来犯,若我们不抛下私利,一同对抗戎狄,我们都得死!”
如今祁昌弘下落不明,袁仁义确实被贾云志撺掇的心动了。可他没忘记他的妻儿惨死在戎狄人的屠刀之下,也没忘记他边将的身份。
“咱们栎棠关易守难攻,只要我们不主动迎敌,那帮戎狄就拿我们没办法,岳父大人,若您现在就与熊武他们协同合作,那我们的筹划,可就功亏一篑了啊!”贾云志劝道。
袁仁义心里其实也有些乱,但他没忘记,自己身为边将的职责,只不耐烦道:“明日我会见机行事的,你先下去。”
贾云志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袁仁义已单手撑着额头,闭上了眼睛,他只得闭嘴退了出去。
而那厢,入夜之后,一身盔甲的祁明乐,与张元修一同巡视了各处的布防,她又亲自叮嘱了一遍那些守卫们之后,才与张元修一道顺着台阶往城墙下走。
但走了两步之后,祁明乐突然停下了。
下了一个台阶的张元修回头问:“怎么了?”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祁明乐便如实道:“没事,就是有点累。”
自从来到栎棠关之后,祁明乐白天一直不得闲,夜里也一直没能睡个好觉。张元修蹲下道:“上来,我背你走。”
“让人看到成什么样子!”祁明乐拍了张元修肩膀一下,“你拉着我就好了。”
全军上下都在看着祁明乐,现在他背祁明乐确实不大好。张元修只得站起来拉住祁明乐的手,带着她往回走。
今夜的月亮又打又圆,像个白玉盘似的挂在天上,给人间洒满了清辉。
看见这圆圆的月亮,祁明乐又想起了祁老爹。
自打戎狄进犯以来,为了全城百姓,也为了祁老爹的安危,她再也不能出城去寻找祁老爹了。此刻她只能望月祈祷祁老爹能够早日平安归来。jsg
“放心吧,岳父大人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张元修也在一旁道。
祁明乐点点头,然后问:“明日援军能来么?”
在戎狄第一次来犯之后,祁明乐便打算向临近的巳州太守写信求助。
虽说栎棠关的地势是易守难攻,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今城中将士又是两派林立,为了城中百姓的安危,祁明乐便想着有备无患。
可谁曾想,祁明乐的信还没寄出去,就被张元修拦下了。
张元修说,他在来的第二日,便已经向巳州太守写信求助了。算算日子,明日或者后日,那些援军便该到了。
只要他们一到,也算是给城中的百姓们吃一颗定心丸了。
戎狄人经常来侵扰,栎棠关里的百姓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他们每日照旧该出门做生意的出门做生意,该串门的串门。
可今日在听戎狄人说祁老爹下落不明之后,原本淡定的百姓们瞬间慌了,纷纷跑来驻军地寻问。
祁昌弘驻守栎棠关二十余载,在栎棠关百姓的心中,他就是栎棠关的守护神,只有他在,栎棠关才会是安全的。
最后祁明乐和熊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帮百姓安抚好。
张元修揽住祁明乐,笑笑道:“会到的,相信我。”
可第二日,他们没等来巳州的援军,反倒等来了戎狄人。
祁明乐与熊武听到鼓声上城墙上,就看见了黑压压的戎狄人朝他们这边行来,而戎狄人的前面,赶着一帮姜国的百姓。
“祁将军,今日我们可能好好对战一场了?”高格勒坐在马背上,高声喊着。
熊武咬牙切齿骂道:“这帮畜生!”
“阿爹!”在祁明乐犹豫时,楼下骤然响起一道哭声。
祁明乐等人迅速朝城下看,就见戎狄人已经杀了一个老者。高格勒身边的副将还在大声嚷道:“我每数十个数,若祁将军还不肯应战,那我就杀一人。一,二……”
说着,戎狄人狞笑着将手中的弯刀对准了一个稚子的脖颈旁。
“畜生!猪狗不如的出生!!!”熊武顿时被气的红了眼眶,他扭头,哆嗦道,“小姐,你派我去,我去宰了那帮狗娘养的杂碎!”
祁明乐攥着拳头不说话。
“五、六……”
“小姐!!!”
“九、十!”话音落地时,那戎狄士兵高举起了手中的屠刀,便要向那稚子砍去。
骤然响起嗡的一声轻响,下一瞬,便传来噗嗤一声。
一支又急又猛的利箭,划破长空,猛地插进了扬起屠刀的那只胳膊上。因这箭的力道,那人踉跄着朝后退了数步,然后跌在地上,抱着被箭扎穿的胳膊惨叫。
高格勒抬眸望去,便见巍峨城墙上,有人红衣铠甲而立,手中举着一柄长弓。太阳挂在她身后,刺眼的金光令高格勒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从身形来看,那人显然不是祁昌弘。
“阁下好箭法!”高格勒抚掌称赞,继而道,“老夫与祁将军对峙多年,竟不知栎棠关中有如此箭术了得之人,敢问阁下是?”
“祁家祁明乐。”祁明乐臂弯长弓,朗声道。
高格勒听她声音是女子时先是一愣,旋即在听到祁明乐报她的名字时,顿时高声道:“原来是祁小姐,是老夫失礼了。”
说着,高格勒坐在马背上冲着祁明乐遥遥一抱拳,然后道:“如今祁将军既下落不明,祁小姐可愿与老夫一战?”
今日这一战,并非祁明乐能拒绝得了。
熊武见状,正要开口时,祁明乐却已道:“放了我姜国的百姓,我与你一战。”
“好,果真是虎父无犬女,祁小姐爽快!”高格勒偏头吩咐副将,原本被押在阵前的姜国百姓,这才纷纷被押了下去。
祁明乐将长弓交给身侧的士兵,转身便要往下走,却被熊武拦住:“小姐!不行!你不能去!”
“熊叔,我不得不去!”
“可是你去了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该怎么向将军交代啊!”说着,熊武又向张元修求助,“你快劝劝她。”
谁知张元修非但不劝,反倒走到了祁明乐身侧,握住了祁明乐的手,然后神色平静道:“我陪你一起去。”
“元修,你疯了吗?”熊武一脸不可置信看着张元修。
张元修却没看他。张元修只望着祁明乐,目光缱绻,语气平静的像是两人要一同出门郊游:“赢了,我们一起回家。”
“那若是输了呢?”祁明乐问。
张元修摇摇头:“有你在,我们不会输。”有她在,不论什么时候,他也没有输。
熊武:“……”
“好。”祁明乐紧紧握住张元修的手,然后转头问旁边的士兵,“袁副将呢?”
“属下去找过了,但袁副将的亲兵说,袁副将一早就不见了,他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熊武一听这话,顿时气的直跳脚:“这个老袁,他的脑子是被狗啃了吗?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拎不清轻重缓急啊!不行,我要去找他!”
“熊叔,别去了!”祁明乐叫住熊武。袁仁义既然故意躲开了,就算熊武亲自去也没用。
祁明乐的时间不多了,她只能长话短说:“熊叔,我最后再叮嘱一遍,我们出城迎敌之后,哪怕我们全部战死,你也不准开城门,记住了吗?!”
他们既守的是栎棠关所有百姓的性命,也守的是戎狄进入姜国的第一道方向。
“我、我……”平日里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时却是眼眶噙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是军令!熊武,回答我!”祁明乐厉声道。
“是!属下记住了。”熊武话落时,眼泪也瞬间砸了下来。
祁明乐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与张元修一同下了城楼,带了将士,然后举着她的双刃刀,高声道:“开城门,迎敌!”
咯吱一声,厚重的城门被两个士兵们奋力拉开,祁明乐一身红衣铠甲,骑着马率先冲出去,她身后跟着同样威风烈烈的将士们。
熊武站在城墙上,时刻盯着底下的战况。
今日高格勒是抱着必攻下栎棠关之心来的,双方交战没一会儿,祁明乐他们一行人便落了下风。
熊武心急如焚,调了弓箭营的人在城墙上射箭帮衬,但却仍是杯水车薪。
底下姜国士兵倒下的越来越多了,纵然祁明乐与张元修仍奋力抵抗,但却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张元修为护祁明乐,身上已经受了好几处的伤了。
“副将,咱们当真不开城门支援么?”有小兵问熊武。
祁明乐在栎棠关待了十年,全栎棠关的将士谁不知道,她是他们祁将军的心头宝。若是就这般放任祁明乐在底下,只怕很快他们便会死于戎狄的屠刀之下。
但想到祁明乐临走前的严厉叮嘱,熊武只得闭着眼睛怒吼:“不开!谁他娘的再给老子说开城门,老子剁了他!都给老子把城门守严实了,待将军回来问罪,老子一人承担!”
几乎是熊武话音刚落,底下就传来高格勒慢悠悠的声音:“传我命令,活捉祁明乐者,赏一百金,官晋三级!”
熊武顿时身子猛地一颤,而刚一刀割完一个戎狄人喉咙的祁明乐,正被那血腥味熏的想吐时,正好听到了这话。
祁明乐单刀杵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扯唇笑开:“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这么值钱呢!有想死的尽管放马过来。”
祁明乐虽是女子,但她和张元修两人配合的亲密无间,两人随时变换防守,以至于他们都杀了很多戎狄人,但戎狄人却连祁明乐的衣衫都没碰到。
原本戎狄人对祁明乐已经心生畏惧了,但此刻听到奖赏之后,顿时便被激励了,当即前仆后继就提着弯刀朝祁明乐与张元修攻去。
祁明乐下意识转头看向张元修时,张元修也恰好转头在看她。
他们夫妻一年多,如今只需一个眼神,便懂得对方想说什么。他们彼此冲对方扯出了一个笑容,继而齐齐攥紧了手中的刀兵剑柄,打算做最后的厮杀。
却不想,城楼上突然有人高喊道:“将军!我们将军回来了!”
原本正朝祁明乐和张元修攻去的戎狄人,听到这话,下意识扭头朝身后看。就见远处有一队黑压压的人马朝他们这边奔来,领头那人不是祁昌弘还能是谁!
城楼上的熊武也看见了,他当即扯着嗓子,高声道:“我们将军回来了!兄弟们,抄家伙开城门,迎将军打戎狄狗!”
城门外的形势顿然逆转,先前还势在必得,今日要攻下栎棠关的高格勒,见祁昌弘率着大军而来,便知自己失了先机,他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只得仓惶领兵撤退。
祁明乐杀敌杀的手都麻了,见祁昌弘平安归来,当即jsg便冲过去一把抱住祁昌弘:“爹,你可算回来了。”
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在这一刻终于消散了。
刚下马的祁昌弘忙手忙脚乱接住祁明乐,安抚道:“好了好了,爹不是平安回来了么?别哭了啊!”
周围马匹嘶鸣,欢呼声不断。祁明乐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便飞快擦了擦眼泪,从祁昌弘怀中正要说话时,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栽了下去。
“明乐!!!”祁明乐最后的意识,是祁昌弘和张元修着急的声音,以及张元修身上的清竹香。
她不想让他们担心的,但她实在太累了,什么都顾不上就失去了意识。
祁明乐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在半睡半醒间,她能感觉到有人替她更衣擦洗,以及给她喂了汤药。
那人身上有她熟悉的清竹香。
知道张元修在她身边陪着她,祁明乐便心安理得的继续睡。
就这样半睡半醒持续了许久,在祁明乐又一次意识稍微清醒时,她隐隐听到张元修说:“大夫说,你是太累了,所以才会一直不醒来。但你都睡这么久了,可不可以醒来陪我说会儿话再继续睡?”
祁明乐:“……”
张元修的语气听着十分可怜,祁明乐想醒来陪陪他的,奈何眼皮不停使唤。
张元修絮絮叨叨又同她说了一会儿话,似乎有人进来说了声,祁明乐便听张元修道:“我出去换个药,等会儿再来陪你。”
张元修受伤了?!
祁明乐心下一个激灵,猛地醒来了。
刚起身正欲离开的张元修,蓦的觉得自己的衣袍被人拽住了。他扭头,就见一直昏睡不醒的祁明乐睁开了眼睛。
“明乐!你醒了!”张元修立刻转过身,忙去扶祁明乐。
进来通知张元修的银穗见状也高兴不已,当即便道:“我这就告诉将军去!”
说完,银穗一溜烟的跑了。祁明乐听她说将军,立刻急急问:“我记得,我在昏睡前,看见我爹回来了?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岳父大人说,那日他被暴风雪所困,先是走错了方向,之后又被大雪困在山谷里,等他们从山谷出来时,正好遇上了巳州的援军,便与巳州的援军一道回来了。戎狄人看见岳父大人回来了,当即便吓的撤兵了。”张元修将祁明乐扶着坐起来。
祁明乐正要再说话时,外面突然想起盔甲的撞击声。
很快,一身盔甲的祁老爹,便大步流星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祁明乐已经坐起来了,当即便道:“你这丫头,你可算醒了,简直吓死我和元修了!”
“也没那么夸张吧,我就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祁明乐不以为意,却听祁老爹道:“什么睡了一觉!你整整睡了两天!”
祁明乐惊了一跳,她还以为自己就睡了几个时辰而已,没想到她竟然睡了这么久,祁明乐立刻问:“爹,那军中的事情你处理好了没有?还有戎狄那边……”
“行了行了!”祁昌弘打断祁明乐的话,“这些事都有爹呢,你别管,多操心操心你自个儿,都是快要当娘的人了,做事还这般不知轻重。”
“哈?什么都是快要当娘的人了?”祁明乐一时没反应过来。
祁昌弘立刻去看张元修:“你没跟她说?”
“还没来得及说。”
祁昌弘:“……”
祁明乐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她不可置信问:“你们是说我要当娘了?”
“嗯,大夫先前为你诊脉,说你已经有月余的身孕了。”说话间,张元修的目光落在祁明乐平坦的小腹上,眼角眉梢里全是欢喜。
祁明乐:“……”
月余?!那不就是书房那次?!
之前她一直想有个孩子的,但却一直怀不上,没想到现在竟然突然就有了。祁明乐又惊又喜的同时,又有些担心:“可是我前段时间刚上完战场杀敌,对宝宝会有影响吗?”
“大夫说没事,但以后要多注意。”张元修交代道。
祁明乐点点头,下意识将手放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这里竟然已经有宝宝了,好神奇。
“以后你就别操心了,安心养胎就是。”祁昌弘交代几句之后,便去忙公务了,但出了院门之后,祁明乐还听到了他开心的笑声,“我要当外公了!!!”
祁明乐:“……”
之后祁老爹既然回来了,祁明乐便什么都不用管,只负责安心养着了,但祁明乐还是放心不下,在一次一同用饭时,她问了祁老爹,打算怎么处置袁仁义和贾云志翁婿俩。
祁昌弘沉默须臾,才道:“你袁叔本性不坏,只是这些年,我与之间,与你和苗苗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多远,他心里有些不平衡罢了。而恰好贾云志又利用了他的这个不平衡,让他做了错事而已。”
但好在,袁仁义并没有真的错到底。
祁昌弘回来之后彻查了一番才得知,袁仁义虽然确实放纵底下人和贾云志趁他不在时妄图夺权,但在戎狄攻城时,袁仁义还是选择了站在祁明乐这边。
“你袁叔那日没来,是因为贾云志在他的茶里下了蒙汗药。”
祁明乐一听这话,顿时气的骂道:“这个贾云志真是又蠢又毒!得亏您当年慧眼识人,没让我嫁给他!”
祁明乐说完之后,才想起来张元修还在。
见张元修看过来了,祁明乐便直说了:“当年我回上京之前,贾云志曾经试图接近过我,但我只当他是兄弟,然后他见我这里走不通,转头就去求娶了苗苗姐。爹,您打算怎么处置贾云志?”
“这种人……”祁老爹原本想说,这种人留不得,但转念一想,祁明乐如今有身孕了,这种话不好当着祁明乐的面说,便只道,“他爹自会处置的,你不用管,好好照顾你自己就行了。”
祁明乐原本想问那袁仁义呢?但听祁昌弘一口一个你袁叔,外加在戎狄来攻城时,袁仁义确实是打算站她这边的,祁明乐便知道,祁老爹会处置袁仁义,但不会要了他的性命,便没再细问了。
可祁明乐不问,祁老爹却问他们了:“你们俩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回上京?”
“爹,我们这刚团聚没几天,您就要赶我们走啊!”祁明乐顿时就不高兴了。
祁老爹道:“这边关重地的,你如今还怀着身孕呢,留在这里做什么?再说了,元修来这里是奉旨办差的,如今差事办完了,你们也该尽早回京才是。”
祁明乐知道,祁老爹说的很对,可她就是不想走:“爹,我这次过来都没跟您说上几句话呢。”
“等日后回了京再说也一样了。行了,吃完饭就回去收拾东西吧,明天一早就动身吧。”
祁明乐瞬间惊了:“明天一早就动身?爹,您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赶我们走嘛?”
祁明乐不愿意走,可最终还是没能拗得过祁老爹。第二日一早,她跟张元修便要动身离开栎棠关了。
祁明乐满脸不开心从祁家的宅子里出来时,就见袁苗站在外面。
“苗苗姐。”祁明乐快步过去,但想到贾云志的事,顿时又停了下来,小声道,“对不起。”
昨日她听人说,祁老爹处死了贾云志。祁明乐以为,袁苗会怪她。却不想,袁苗摇摇头,然后冲着她比划——
“是我夫君做错了事,我不怪你。而且祁将军还饶了我爹,让我爹带我们娘几个回家。我听说你今天要离开这里,就过来送送你。”
祁明乐没想到,袁苗竟然会比划出这么一番话来,她立刻上前抱住袁苗。
袁苗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背心。
她们二人话别之后,祁老爹亲自送他们夫妻二人出城。祁明乐原本还在痛祁老爹闹脾气,但见祁老爹无意识揉着膝盖的动作时,心里的气顿时消散了大半,又跑过去拉着祁老爹的手,反复叮嘱着要他注意身体等等。
祁老爹一一应过之后,然后道:“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们出发吧。”
马车出发前,祁明乐掀开帘子,又看了一眼,一身铠甲但鬓染霜色的祁老爹,鼻尖骤然一酸,她怕祁老爹看见担心,当即便放下帘子。
张元修见状,便将她揽进怀中,轻声安抚着。
因祁明乐有了身孕,回京的路上,他们便走的很慢。到上京时已是四月底末了,上京有不少人已经穿起了夏衣。
早在昨日未抵达上京之前,小皇帝便已遣人去向他们传旨,让他们夫妇回京之后即刻入宫觐见。
所以回到上京之后,祁明乐与张元修连张家都没回,便一同先入宫了。
他们这一趟在栎棠关耽搁的时间太长了,祁明乐本以为,小皇帝宣他们入jsg宫是要问罪的。却不想,他们甫一入宫,劈头盖脸的便先是一道圣旨。
还是一道给她的圣旨。
祁明乐跪在地砖上,已经做好该怎么向小皇帝陈情的准备了时,却在听到圣旨的内容时,瞬间惊呆了。
“明乐!”张元修悄悄拽了拽祁明乐的袖子。
祁明乐这才仓惶回过神来,就听那宣旨太监道:“安阳侯,谢恩接旨吧。”
祁明乐忙谢了恩,从那宣旨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她十分想再看一眼那圣旨,但想到此举在御前有些失仪,便硬生生忍住了。
此时,皇位上的小皇帝已经开口了:“张爱卿,你此去栎棠关也辛苦了。朕听首辅说,你喜欢宫中的清竹酿,等会儿你出宫的时候,朕让人你送你十坛。”
“臣谢陛下赏赐。”张元修拱手行礼。
小皇帝又留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让他们下去了。甫一出了宫门口,祁明乐便离开展开手中的圣旨,又迅速看了一遍,这下她才确定,陛下真的封她为安阳侯了。
虽然这是个虚职,也没有实权,但却是有俸禄的。
不过高兴归高兴,但祁明乐却也意识到了反常,她立刻问:“谢首辅,好端端的,陛下为何会突然封我为安阳侯?”
“自然是因为你率军在栎棠关抵御戎狄的功劳。”
祁明乐皱眉:“就算我抵御戎狄有功,陛下也不至于给我这么大的赏赐?”
她父兄是两处边将,她夫君又是京官,他们张祁两家的荣耀算是顶了天了。陛下怎么可能突然又突然给她封侯爷了呢?!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谢沉霜道,“五日前,栎棠关传来捷报,祁将军亲率大军,将戎狄大将高格勒斩杀于科尔河旁,又将剩余的戎狄参军逐至乌头山后。与捷报一同呈上来的,还有祁老将军请辞以及乞求陛下能允准他回京养伤顺带奉养老母的折子。”
“我爹受伤了?他严不严重?”祁明乐急急问。
谢沉霜摇头:“祁将军说的陈年旧伤。”
说完之后,谢沉霜便告辞离开了。祁明乐与张元修一同站在台阶下,祁明乐握着手中的圣旨,喃喃道:“我爹都是因为我。”
“你别多想。”张元修握着祁明乐的手,一面带着她往外走,一面道,“岳父大人镇守栎棠关多年,如今边关已定,岳父大人也该回京来颐养天年了。兄长不在上京,到时候我们把岳父大人接来一处住。”
“可以吗?”祁明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张元修笑着点头:“自然是可以的,府里人多也热闹些。”
“好。刚才谢沉霜说,陛下已经准了我爹的请辞,那我爹交接完公务,回到上京差不多应该快八月了。走走走,我们这就回去给我爹布置院子去。”
祁明乐说完,便拉着张元修,疾步朝前走。
“你慢些。”张元修无奈笑了笑,快步跟上去,握住祁明乐的手腕,祁明乐则顺势抱住张元修的胳膊,他们夫妻相依在一起,穿过开的正灿烂如火的榴花树下,一同说说笑笑的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