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张元修如约来接祁明乐。
告别祁家众人,他们夫妻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往张家的方向行去。今日祁明照说的那番话, 对祁明乐的冲击太大了,到现在祁明乐都没缓过来。
所以上了马车之后,祁明乐还在想那些话, 是以她完全没注意到,张元修今日也十分反常。
夫妻俩各怀心事, 谁都没有说话,马车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张家。
如今已是腊月二十八日,张家上下早已是洒扫一新,处处张灯结彩, 仆从们脸上也洋溢着喜色, 万事俱备就差过年了。
祁明乐昨夜宿在祁家, 今日既回府了,自然是要去见苏沁兰,张元修默然相随。
苏沁兰知道祁明照回来的消息之后,她也为祁明乐高兴:“你兄长好不容易能回京过年,你多陪陪他是应该的。”
之后苏沁兰又与他们夫妇俩商定好年后设宴,请祁明照过府用饭一事,便让他们回去歇息了。
祁明乐自然是回了春禾院,而张元修又去了书房。
甫一回去, 待侍女们全退出去之后,银穗便向祁明乐请罪。
“这事不是你的错, 你不用自责。”祁明乐摆摆手, 她跟祁明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祁明照眼睛向来毒, 这事自然也瞒不过他,“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银穗离开之后,房中顿时只剩下祁明乐一个人了。
祁明乐躺在床上,一抬眸,便看见了头顶绯色绣着金鸳鸯的纱帐。
哪怕这段时间,她与张元修都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这段已经生了鸿沟的夫妻关系,但祁明乐却从未萌生过,要与张元修和离的想法。
可今日,祁明照却突然将这个选择摆在了她面前。
在听到祁明照让她跟张元修和离时,祁明乐的第一反应是,祁明照疯了不成!婚姻又不是儿戏,哪有说和离就和离的,而且她和张元修之间,哪里就到和离的地步了呢!
一开始,祁明乐只觉祁明照是在小题大做,却不想祁明照却认真的让她思考,她和张元修这段夫妻关系,要不要再继续下去。
别人的父兄,或许觉得女子与夫君和离丢人,但祁明乐知道,她的父兄从不在意这些,他们只在意她快乐与否。
所以最后,祁明照将选择权交到了她手上。
一愁未解决,又添一抹新愁。向来勇往直前的祁明乐,这一次却烦躁的用被子蒙住头,选择了暂时逃避。
而那厢,坐在书房里的张元修,此刻也没比祁明乐好到哪里去。
今日张元修去祁家接祁明乐时,祁明照带回来的小兵,并未直接带他去见祁明乐他们,而是带他从水榭绕路过去的。
刚走到长廊拐角处,张元修就听见了,祁明照说要让祁明乐与他和离那话。
素来沉稳的张元修,那一瞬却面容骤变,他差点就直接冲出去了。
张元修比任何人都清楚,祁明乐当初会嫁给他,是因为祁老爹的缘故。如今他们成婚一载,祁明乐仍没能心悦他。而祁老爹和祁明照如今已经表明态度——
他们不想祁明乐委曲求全,所以如果祁明乐想和离,他们会成全她。
夕阳的余晖落在张元修身上时,张元修非但没有感觉到半分暖意,反倒觉得遍体生寒。他浑身紧绷,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一样,面色苍白望着祁明乐所在的方向,等待祁明乐的判决。
但许是祁明照这话,对祁明乐的冲击太大了,祁明乐一时没反应过来。
所以最后,祁明照选择后退了一步,让祁明乐在初五之前给他答案。若祁明乐选择和离,祁明照便会带她离开上京。
张元修想留下祁明乐,可又不知道,该怎么留住心不在他这里的祁明乐。
但在短暂的消沉过后,张元修知道,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下去。
他想最后再尝试一次。哪怕到最后,祁明乐当真要与他和离,他也不想让自己留下遗憾,也不想有朝一日,祁明乐若回想起他们最后相处的时光,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一念至此,张元修再没有半分犹豫,当即便起身朝外走。
奉墨提着灯刚走到院门口,就见张元修从书房内出来,奉墨退至一旁,正要行礼时,张元修却是大步朝外走去。
奉墨下意识跟了上去。可走着走着,见春禾院近在眼前了,奉墨这才如梦初醒,瞬间停了下来。
自张元修从邕州回来之后,他们夫妻白天相处的与从前别无二致,但夜里张元修却一直宿在书房。
今夜jsg张元修突然回了春禾院,采荷等一众侍女都十分高兴。
这么久了,他们少夫人和大公子终于要和好了。
屋中的祁明乐正躺在床上摊大字,躺了一会儿之后,祁明乐幽幽叹了一口气,正欲爬起来去熄灯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侍女向张元修请安的声音。
祁明乐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她刚抬手撩开床幔,就见张元修从外间进来了。
他们日日相见,但张元修却很久没有在夜里出现在这里了。
是以如今他甫一进来,祁明乐先是一愣,旋即干巴巴问:“你的公务忙完了?”
“嗯,忙完了。”张元修的目光落在祁明乐身上,“你先睡,我去沐浴。”
“哦,好。”祁明乐讷讷应了一声。
张元修走到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一套干净的衣物,然后回头询问:“要帮你熄灯么?”
祁明乐点点头,张元修将灯笼熄的只剩下一盏之后,这才拿着衣物进了净室。
里间只剩一灯如豆,祁明乐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确信张元修今夜会宿在这里。然后她才慢吞吞躺下,竖着耳朵听着净室那边的动静。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净室那边的门响了,祁明乐立刻睡好。
很快,熟悉的脚步声就朝床这边走来。
不知怎么的,一向大大咧咧的祁明乐,今夜一颗心却莫名砰砰直跳。大约是他们之间太久没有在夜里独处了,祁明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同张元修相处。
所以在察觉到张元修即将走过来的时候,祁明乐再一次选择了用装睡来逃避。
待张元修撩开帘子时,就见祁明乐面朝里睡着。
他们夫妻一载,张元修不说对祁明乐了如指掌,但对祁明乐了解七八成却是有的。所以尽管只是一个背影,张元修也知道,祁明乐其实是在装睡。
但他并没有戳穿这一点,而是像之前那样躺在祁明乐的身侧。
屋外夜风呼啸,屋内灯火莹莹。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祁明乐半边身子都麻了。她在想,要怎么自然的换个姿势,而不让张元修发现她其实是在装睡。
可还没等祁明乐想出来,一双手突然伸过来揽住她的腰。紧接着,张元修靠过来,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低声道:“睡吧。”
纵然夫妻一载,他的妻子还是没能爱上他,但在分开之前,张元修还是想让她像从前那般,在他面前自然一些。
果不其然,在他靠过去之后,祁明乐先是被惊了一下,旋即紧绷的身子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们谁都没说话,但却都知道,彼此都没睡着。
从前沾枕即睡的祁明乐,已经有很多夜都没睡好了。张元修从身后拥着祁明乐,直到内间仅剩的那盏烛火第三次爆出灯花时,困意涌上心头的祁明乐,这才习惯性转过身回抱枕头。
但这一次,她却摸到了一截劲瘦的腰。
祁明乐手一顿,顿时清醒了不少。而在察觉到她顿住时,张元修突然将她抱紧几分。祁明乐先是一愣,然后才没再退缩,继而抱住了张元修的腰,在张元修怀中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沉沉睡去。
待到怀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时,张元修才睁开眼睛,低头克制而隐忍的在祁明乐的发顶上亲了亲。
久违的月余之后,他们夫妻终于能相拥而眠了。
第二日,祁明乐从张元修怀中醒来时,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昨夜种种,恍若一场梦,可醒来后,张元修就在旁边,这又提醒着祁明乐,昨夜那一切都是真的。
可自从张元修从邕州回来之后,他夜里就再未回过春禾院了,昨夜怎么突然过来了呢?
“怎么了?这一大早的,就这般看着我?”祁明乐晃神间,张元修已经醒了。
祁明乐回过神,就看见张元修唇畔噙笑,一如从前那般亲昵望着她。祁明乐愣了愣,摇头道:“没。”
“没有那便起床吧,我陪你去练刀。”
“哦。”祁明乐坐起来,看着张元修率先下床,然后将屋内的灯笼又点燃了几盏。
他们夫妻二人换过衣衫过后,张元修便自然而然牵着她的手,往练武场的方向走去。过去的路上,张元修在同祁明乐说明日过年的安排。
他姿态亲昵自然,仿佛他们之间的隔阂,因为昨夜那个拥抱,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祁明乐向来是个遇事要有头有尾的人,可这一次,她几经犹豫,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在张元修一如从前的亲昵自然下,也逐渐抛下了这段时间的小心翼翼和不自在,又开始像从前那样与张元修相处起来了。
发现这一点的张云葶,趁着过年的喜悦,直接放了两串鞭炮庆祝。
去年过年,他们一家五口过的。今年张元昱不在,就只剩下他们四个了。张家素来有守岁的习惯,是以用过年夜饭之后,为了打发无聊,也为了避免苏沁兰触景想到张元昱而难过,张云葶便提议打马吊。
结果因为张元修的保驾护航,一整晚就数祁明乐这个新手赢的最多。
张云葶撇撇嘴,故作生气道:“大哥、大嫂,人家都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今日我可算是见识到了。”
“嘿嘿嘿,你若是羡慕的话,等过了年,我就去帮你打听,看谁家的小公子与你般配,给你挑选做如意郎君如何?”祁明乐抱着面前赢来的金豆子,打趣张云葶。
张云葶瞬间脸红了,她又气又羞:“大哥,你还不快管管大嫂。哪有大嫂这般同小姑子开玩笑的。”
“不敢管。”张元修坐在旁边喝茶,光明正大表示自己耙耳朵。
张云葶:“……”
苏沁兰坐在一旁,看她们姑嫂俩笑闹。祁明乐打趣了张云葶一会儿,便将赢来的金豆子给张云葶分了一些,其他的全散给侍女仆从们,让他们也跟着沾沾喜气了。
张家这个年照旧过的很热闹,同去年张元修要在府衙值守不同,今年张元修一直待在府里。
虽然他们夫妻之间相处的状态,仿若又回到了从前,但张元修每每看她眼神里隐藏的哀伤,与祁明照那边的初五期限,都让祁明乐无法忽略。
初三用过饭之后,祁明乐在府里彻底待不住了,便与叶蓁约了见面。
而今日,张元修也有宴席要赴,所以他便先将祁明乐送至叶蓁的医馆后,又特地嘱咐道:“瞧这天快要下雪了,我去宴席上略坐坐就过来接你。”
祁明乐点头应了,张元修与叶蓁等人告别过后,便坐着马车离开了。
叶蓁将祁明乐带去了医馆的后堂。待小学徒上过茶水退下之后,祁明乐这才苦着脸,同叶蓁道:“蓁蓁,你说我该怎么办?”
叶蓁转头看过来,祁明乐将自己的苦恼烦闷一股脑同叶蓁说了。
祁明乐烦闷的是两件事:其一,她是否心悦张元修。其二,祁明照那边初五要答案,但今天已经初三了,祁明乐没有答案。
所以祁明乐来问叶蓁:“蓁蓁,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从你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觉得我心悦张元修么?”
她们虽然只相识两年,但却是一见如故,所以祁明乐想听听叶蓁的想法。
叶蓁了解祁明乐的性格,而且祁明乐与卫恕之间的种种,以及与张元修之间的种种,叶蓁都知道。所以祁明乐既然问了她,叶蓁想了想,便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是心悦张元修的。”
祁明乐立刻往叶蓁面前挪了挪,示意叶蓁继续说。
“你这人素来爱憎分明,做事也从不拖泥带水。若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张元修,你只会直截了当同他说清楚,而不会同他圆房,更不会一直在这个问题上退缩纠结,将自己困于其中。”
祁明乐觉得,叶蓁的有道理,但她也有她的顾虑:“我从前喜欢过卫恕,可我对张元修和卫恕的感觉不一样。”
这便是困住祁明乐的关键所在,所以爱憎分明的她才会反复纠结退缩。
祁明乐和卫恕之间的种种,叶蓁是知道的,所以她瞬间便指出了问题所在:“你和卫恕之间,与张元修之间不同。你对卫恕是一见倾心,而你与张元修之间,却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久处不厌。你用一见倾心的浓烈,同久处不厌的细润做比较,自然是不会有结果。”
祁明乐从没想过,问题竟然是出在了这个上面。
感情的jsg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叶蓁不想让自己去左右祁明乐自己的真实想法,便拉着祁明乐的手,放在祁明乐的心口上,然后告诉她:“若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那就便顺其自然吧。时间和契机到了之后,你的心自然会告诉你答案。”
祁明乐从医馆出来时,才发现外面已经下雪了。
鹅毛般的大雪如柳絮纷飞一般席卷全城,因正月一日年节,上京放关扑三日,城中各处扎起彩棚,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
祁明乐站在医馆前,一面看着街上人声鼎沸的热闹,一面等着张元修来接她。
可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张元修,只等到了浑身是血的奉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