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照家书风波的第三日, 日暮时分张元修下值回府时,在街上远远看见了谢沉霜夫妇。
上京上下皆说,当初叶蓁被接回宫中后, 谢沉霜为她授课,两人在相处中渐生情愫。可张元修从祁明乐口中得知,其实不然。
早在叶蓁被接回宫中之前, 他们二人便曾许过婚嫁之约。
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 他们两人又解除了婚约。却不想,没过多久,祁老爹与宫中的女官找到叶蓁,言说她是被李代桃僵流落民间的公主。
叶蓁被接回上京, 成了金尊玉贵的公主。先皇怜惜她流落民间多年, 遂让教授太子的谢沉霜, 一并为她授课。
世人皆不知,他们以为的初见,其实是二人的重逢。
“公子,谢首辅在前面,可要过去打个招呼?”洗砚询问。
不远处,谢沉霜一手撑着一把油纸伞,另外一只手提着几个药包,一身素裙的叶蓁挽着谢沉霜的臂弯, 娇俏的依偎在谢沉霜的身侧,眼角眉梢里, 全是欢喜甜蜜。
洗砚久久没等到张元修的回答, 转过头,就见张元修望着谢沉霜时, 脸上带着艳羡。
洗砚:“……”
是他眼睛花了吗?!他怎么从他家公子脸上,看见艳羡了呢?!
虽说谢沉霜年纪轻轻,就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了,但他们家公子如今也不差啊!如今他们公子望着谢沉霜满脸艳羡,难不成他们公子的志向是做首辅?!
张元修不知洗砚心中所想,见谢沉霜与叶蓁相依着走远了之后,便收回目光:“回府。”
洗砚立刻收起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忙跟了上去。
而此时的张家,祁明乐和张云葶正在看账簿。
自从张元修让孙伯将管家之权交给祁明乐之后,祁明乐每月都会集中一天,专门处理这一堆账簿。
苏沁兰对看账簿管家一窍不通,但她想着过了年,张云葶就到及笄的年纪,日后她嫁人之后,免不了要在婆家管家理账,便让张云葶跟着祁明乐学。
祁明乐也愿意教,她们姑嫂俩弄到日暮时分,才将一堆账簿处理完。
祁明乐站起来,活动筋骨的同时,与张云葶道:“今儿天冷,你要不直接在我这儿直接用饭算了。”
“不了,我好累,我想回去睡觉。”
她们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侍女向张元修问安的声音。
原本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的张云葶,这才撑着桌子坐直身体,待张元修进来后,她同张元修打过招呼,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厨房的饭菜已经备的差不多了,待张元修换了身家常的衣袍出来时,侍女们已经将饭菜摆好了。
进九之后天气严寒,苏沁兰不想让他们来回折腾,便说遇到一起了大家就一起用饭,遇不到就各自在各自院子里用,是以这顿晚膳只有祁明乐和张元修两个人。
而栎棠关冬天冷的折胶堕指,士兵们夜里便会靠烈酒暖身。祁明乐虽回了上京,但这个习惯仍保留着。平日张元修也从未制止过,甚至时不时会陪祁明乐一起喝几盅。但今夜祁明乐欲去斟酒时,张元修却先一步将酒壶拿走了。
祁明乐本以为,张元修提酒壶是要为她斟酒,她正要将酒盅递过去时,就见张元修将酒壶交给侍女:“今夜我与夫人不饮酒,拿走吧。”
“哎,你不喝是你的事,我要喝的。我今天看了一天的账簿很累,我得喝点酒解解乏。”祁明乐不同意。
侍女一时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元修道:“等会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喝酒又不影响你跟我说话。”祁明乐一脸不满。
张元修看了她一眼,点头:“影响。”
初雪那日,他说完那番话久久不见回应,一低头,就发现祁明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过去了。
一念至此,想到刚才祁明乐说,她今天看了一天的账簿很累,为了不重蹈那日的覆辙,张元修又加了一句:“给夫人沏一盏茶来,要酽茶。”
祁明乐:“……”
很快,侍女便将酽茶放在了祁明乐面前,祁明乐只喝了一口,便立刻将那茶推的远远的。
他们两人用过饭之后,祁明乐忍不住道:“你要跟我说什么?现在总能说了吧?”刚才在饭桌上,祁明乐问了张元修好几次,但张元修一直说,待用过饭再说。
“去床上说。”
祁明乐:“……”
有那么一瞬间,祁明乐怀疑张元修在耍她!床是供人休憩的地方,她就没听说过,谁说话去床上说的,尤其还是夫妻俩。
但张元修今日回来时,情绪明显不对劲儿。所以祁明乐虽然怀疑,但还是照张元修所说的,盘膝坐在床上了。
而张元修将内间的灯熄的只留下了一盏之后,才撩开床幔,坐在了祁明乐对面。
床幔落下,将所有的一切都阻隔在外面,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瞬间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了。祁明乐见张元修这么谨慎神秘的模样,开始怀疑张元修是要同她说什么惊天密辛。
祁明乐满怀期待靠过去,就听张元修道:“明乐,我们谈一谈。”
“哈?”他们谈一谈?祁明乐不解,“谈什么?”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什么日子?”他们交换庚帖的时候,jsg祁明乐曾见过,张元修的生辰也不是今日。而从苏沁兰母女俩今日的反应来看,她们之中也没有谁的生辰是今日。
“去年的今天,是我们成婚的日子。”
祁明乐:“……”
他们都已经成婚了,这个日子也不那么重要了吧?!
张元修一看祁明乐这个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想说的,要从去年今日开始。所以他才选择了今日说:“明乐,到今日,我们成婚刚好一载,有些话,很久之前,我便想同你说了。”
祁明乐见张元修说的认真,不由将身上的散漫收了几分:“嗯,你说。”
“我们曾经坦诚布公说过,当初我娶你,是迫于我娘催婚,外加岳父大人当年有恩于我,而你嫁我,一是因为我是岳父大人选中的人,二是因为知道岳父大人要去栎棠关驻守,你不想让他担心。你我这门婚事,一开始是因为各自考量过后,才结为了夫妻。到今日我们成婚已经一载了,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这个夫君如何?”
祁明乐愣了下,她没想到,张元修很久之前,便想同她说的话竟然是这个。
但对于这个问题,她没有想太久:“才貌兼备,文武双全,性格温润情绪稳定,为人勤奋上进,是个很好的夫君。”
前面那些夸赞之词,从小到大,张元修听了很多遍。今夜从祁明乐口中再说出来时,张元修的心里也并未泛起太大的波澜,他的关注点只在最后一句上。
“是个很好的夫君?”张元修望着祁明乐,又重复了一遍。
“对。”祁明乐颔首。既然张元修对她坦诚相待,她也没同他藏着掖着:“嗯,实话跟你说,在我们成婚之前,其实我对这门婚事没抱多大的期望。甚至我还想过,若婚后我们真的合不来,或者你对我不好,那我就跟你和离,然后去栎棠关找我爹。”
张元修听到祁明乐这话,一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不过能过就过,不能过就和离,确实很符合祁明乐的性格。
张元修笑着问:“那后来,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呢?”
“张元修,你要想听我再夸你一遍,你就直说。”
张元修:“……”
他不是这个意思。
但张元修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很快,他又问:“那明乐,你认可我这个夫君么?”
祁明乐觉得,张元修说了句废话:“我要不认可你,你觉得,我们俩还能像现在这样,床幔紧合,穿着寝衣坐在一起说话么?”
他们夫妻一载,祁明乐再粗枝大叶,在日渐相处的过程中,对张元修也了解了几分:“你有话直说便是,别拐弯抹角的,我嫌累。”
知道祁明乐的脾气,张元修便直接开门见山了。
“明乐,我知道,从前你独立惯了。但如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夫妻之间便该携手共进,相互扶持。我希望下次,你遇见事情的时候,或者你累的时候,你也能想着倚靠我一下,而不是选择独自去承受和消化。”
在他们成婚这一年里,祁明乐遇事向来都是自己解决的,她从未主动同他这个丈夫倾诉过,也从未主动让他这个丈夫替她分担过。
张元修心疼祁明乐的同时,也会生出一种惶然——
祁明乐太独立了,独立到张元修有一种,祁明乐会离开他,回她心心念念的栎棠关的惶然。
“倚靠你?!”祁明乐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提这种要求的。祁明乐想了想,问,“你从十岁开始,就成为这个家的支撑,这些年,你有没有觉得很累的时候?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想听真话。”
“有。”张元修如实道,“但我爹不在了,我娘柔弱,元昱与云葶年幼,我是家中的长子,照顾他们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这一点,祁明乐表示理解。但她不理解的是——
“但我既不柔弱,也不年幼,为什么要倚靠你呢?”
祁明乐六岁到栎棠关,祁老爹发现她性格大变之后,便让人教祁明乐习武。在习武之前,祁老爹曾蹲在祁明乐面前,满脸愧疚道:“明乐,对不起啊。爹爹希望,若有朝一日,爹爹不在你身边时,你能有自保的本事。”
而在栎棠关那十年里,祁明乐除了学了一身武功之外,还学会了独立面对和处理所有的事情。
所以张元修说要让她偶尔倚靠一下她时,祁明乐十分不理解:“而且你刚才不是说了,夫妻之间要携手并进相互扶持么?这其中一个老想着倚靠对方,这还怎么相互扶持?!”
“偶尔倚靠一下不妨事的。”
“可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了。”祁明乐如实道。
他们的这一段经历十分相似,所以张元修在心疼祁明乐的同时,也能理解祁明乐的独立。这种事,祁明乐一时半会儿定然是调整不过来的,所以张元修也没强迫她,而是抬手将祁明乐揽入怀中,垂眸同她商量:“嗯,我明白。但是看在我们已经是夫妻的份上,日后若夫人遇到棘手的事情,或者夫人累了的时候,能不能给为夫一个表现的机会?”
祁明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匪夷所思的请求。但既然张元修开口了,她想了想,还是勉为其难应允了:“行吧。”
“好,多谢夫人。”得了这句准话之后,张元修顿时松懈了不少。
祁明乐直接被张元修这个道谢逗笑了,她故意板着脸答:“嗯,不客气的。”
说完之后,两人目光无意撞上时,祁明乐顿时绷不住了,她从张元修怀中退出来,一面笑,一面嘟囔道:“你简直是无聊至极!还给我道谢,平日也没见你这么客气。行了,时辰不早了,睡觉吧。”
说着,祁明乐掀开被子,正要躺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突然搭在她腰上,阻止了她要躺下去的动作。
祁明乐扭头,看向手的主人:“还有什么?”
想到今日在街上,看见谢沉霜与叶蓁夫妻情深的模样,张元修有几分意动。他望着祁明乐,轻声道:“明乐,既然你说,我是个很好的夫君,那你能不能尝试着心悦我?”
“什么玩意?!”祁明乐原本低头在拉被子,一听这话,皱眉看向张元修。
望着祁明乐的眼睛,张元修又重复了一遍。
祁明乐今晚萌生了第二次——张元修脑袋坏掉了吧这句话。
“你觉得怎么才叫心悦?”祁明乐反问。
张元修的指尖,点在祁明乐的心口上,目光与祁明乐的平视:“你这里有我的位置。”
“我这里有没有你的位置,你怎么确定呢?”
“你的眼睛会告诉我。”
祁明乐听到这话,蓦的倾身上前,凑到张元修面前。两人之间几乎已到了呼吸相闻的距离,祁明乐才停下来,她问张元修:“那现在你的眼睛告诉了你什么?”
这么近的距离,祁明乐能清晰的看见,张元修的眼里全是她。
但张元修却长睫尽敛,低声道:“你的心里没有我。”
祁明乐:“……”
“你当我傻啊!咱们俩这么近的距离,又是互相对视,我能看见你的眼里全是我,你怎么可能看不见我的眼睛没有你呢?”
“你此刻面前只有我,所以眼里会有我。但是明乐,你的心里没有我。”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张元修曾见过,叶蓁看谢沉霜的眼神,也见过,当初祁明乐喜欢卫恕时,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所以他知道,祁明乐喜欢一个人时,眼神是什么样的。
但他们成婚一年了,他喜欢上了她的妻子,想跟她白首相携,共度余生。而她的妻子,似乎还没喜欢上他,她只是顺从了这段夫妻关系而已。
祁明乐这人耐心一向不好,再加上这话有些绕,祁明乐顿时便不耐烦了:“什么眼睛里有心里没有的,我们都成婚一年了,你还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干啥?你不累我都累了。行了,别瞎想了,赶紧睡吧,你明儿一早还得上朝呢!”
说完之后,祁明乐也没再管张元修了,她直接拉开被子,面朝里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