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娇回来是祁老夫人意料之中的事, 只是看见祁明乐也过来了时,祁老夫人眼底顿时滑过一抹深色。但不管怎么说,祁明乐是她孙女, 她回娘家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这个做祖母也不可能将她赶出去。
祁老夫人遂同祁明娇道:“回来了就好,你娘一直在念叨你, 你去瞧瞧她吧。”
祁明娇点点头,同祁明乐说了一声, 便先去看祁二夫人了。
祁老夫人似是怕祁明乐也跟着去,便立刻吩咐:“来人,将早上庄子刚送来的冬枣洗一些,明乐爱吃那个。”
本来就没打算走的祁明乐, 听到这话, 微微一笑:“好啊, 难为祖母还记得,我喜欢吃枣呢!”
祁明乐喜欢吃什么,祁老夫人并不知道,她只是单纯想找个借口留住祁明乐罢了。如今听祁明乐这么说,祁老夫人便道:“既然喜欢,等会儿便多吃些。”
很快,侍女便捧了一盏枣上来。祁明乐拿了最大的一颗,喀嚓喀嚓咬了起来。
她们祖孙俩互不喜欢彼此, 如今待在一起也没话可说。但祁明乐也不觉得尴尬,只将身子往后一靠, 专注的吃着枣, 她的姿态散漫,是祁老夫人最不喜欢的那种。
不过如今的祁明乐, 已经不是六岁那个孤独无依的小姑娘了,祁老夫人不可能再想当年那般训斥她,如今的祁老夫人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
祁老夫人本想着,她单独留祁明乐一会儿,祁明乐觉得没意思了,定然会主动告辞离开的。可谁曾想,祁明乐像是被那枣吸引住了一般,不但不说离开的话,反倒喀嚓喀嚓吃的十分开心。
祁老夫人顿时被呕的心口疼,旋即她吩咐道:“既然明乐喜欢这冬枣,那你们去装一些,等会儿让她拿回去吃。”
“好呀,那就多谢祖母了。”祁明乐继续吃。
祁老夫人:“……”
她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祁明乐为什么还不走?!
既然祁明乐不肯走,她们祖孙俩只得继续坐着,祁老夫人顿时便端出长辈的姿态:“说起来,你嫁到张家也快一载了,你这肚子怎么还是没动静?”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祁老夫人看向祁明乐的目光里,隐隐暗含着责备。
祁明乐吃着枣,对答如流:“郎君忙于公务,他说他暂时不想要孩子。”
祁老夫人训斥的话都已经想好了,可却硬生生被祁明乐这个借口堵了回去。但旋即,祁老夫人又找到了理由:“爷们自然是要以公务为重,但诞育子嗣是女子的本分,你身为妻子,平日该多规劝规劝姑爷才是。”
“我劝了呀,但是郎君不听我的。要不祖母,您得了空,帮我劝劝他?”祁明乐转过头,一脸诚挚的望向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
从前祁明乐是个爱憎分明,脾气火爆的人,怎么嫁了人之后,她一开口就能将人噎死呢?!
祁老夫人正要再开口说话时,有仆妇匆匆跑进来:“老夫人,梁夫人来了。”
“明娇这前脚刚回府里,后脚梁夫人就亲自来了,也不知道这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来赔礼道歉的呢!”祁明乐装作不经意说了一句,然后又扭头问,“只梁夫人一个人来,还是梁郢那个混账东西也来了?”
那仆妇看了祁老夫人一眼,见祁老夫人没阻止,便答道:“只有梁夫人一人。”
“既然是梁夫人一个人来的,那八成是来兴师问罪的。”说到这里时,祁明乐冷哼一声,“他们梁家差点逼死了明娇,如今竟然还有脸来兴师问罪。我得去瞧瞧,这梁夫人的脸是什么做的。”
说完,祁明乐便转身朝外走,祁老夫人立刻道:“祁明乐,你……”
“祖母放心,我只是去瞧瞧梁夫人的脸皮是什么做的。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多说,如何?”说到这里时,祁明乐顿了顿,旋即又道,“而且多个人多份力量嘛,二婶性子柔弱,祖母您又是个菩萨心肠,但那梁夫人却是出了名的嘴皮子利索,单就祖母您与二婶两个女眷去,很容易吃亏的。”
祁老夫人一想也是,祁明乐再混不吝,可她到底是祁家的姑娘,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
“你去可以,但只一条……”
没等祁老夫人说完,祁明乐立刻道:“我知道,不准说让明娇和离嘛。祖母您放心吧,等会儿见到梁夫人了,不该说的话,我绝不多说一句。”
祁老夫人听祁明乐这么说,这才半信半疑应允了。
待祁老夫人与祁明乐过去时,祁二夫人带着祁明娇已经在厅堂里。平素低眉顺眼的祁二夫人这次似乎是真的被气狠了,她们刚进院子里时,就听祁二夫人在屋中高声道:“我好好的女儿,嫁到你们梁家不过半载,就被磋磨成了这般模样。这次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要和离!”
祁老夫人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当即便快步往里走。
而厅堂里的梁夫人,因祁明暄打了梁郢一顿,此刻心里也正憋着一口气呢!再加上她早就听人说过,祁二夫人虽掌管着祁家的中馈,但府中大事,仍皆是由祁老夫人做主。
而这祁老夫人向来是个最重脸面的人,所以虽然她们二人是亲家,但梁夫人对祁二夫人却没多少敬意。如今听到祁二夫人这般说,梁夫人当即便回怼道:“亲家母,你这话说得就有失公允了。自明娇嫁进我们梁家,她平日里吃穿用度的份额都是对比着我来的。我将她当亲女儿一样看,可她却动不动就使小性子,但凡和郢儿起了几句争执,不是哭哭啼啼的往娘家跑,便是寻死觅活的……”
“你——!”祁二夫人听到梁夫人这番颠倒黑白的人,整个人气的直哆嗦。可偏生她一生气就会不停的打嗝,压根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而祁明娇一面扶着祁二夫人,替祁二夫人顺着背心,一面直视着梁夫人的目光:“母亲您既觉得我这般不堪,那不妨今日代替梁郢给我一封和离书,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梁夫人顿时愣住了。她没想到,胆小温顺的祁明娇,竟然敢直接提和离!
而祁老夫人听到这话时也是火冒三丈,她冷着脸从外面进来,训斥道:“从外面就听到里面的吵嚷声了,平日里的《女训》都白读了?”
训斥完祁明娇母女俩,祁老夫人又扭头看向梁夫人:“老身原本还想着,今日若梁夫人不来,老身便去梁家找梁夫人呢!可巧梁夫人就来了。只是老身瞧梁夫人这样子,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既然如此,梁夫人不妨当着老身的面再说一说,老身这孙女到底何罪之有,能让她在嫁进梁家不足半年,便被逼的寻了短见?”
梁夫人今日过来,原本是打算先发制人的,可先是祁明娇提了和离,如今祁老夫人又这般愤声逼问,梁夫人便知自己已失了先机,只得伏低做小赔着笑脸:“老夫人,您误会了,原本昨日明娇被接回来的时候,我就要过来的。可临出门时,我才知道,亲家母并未将明娇接回府里,而是将其送至了张家。这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好上赶着过去宣扬此事不是。”
“从前我便听人说,梁夫人一张巧嘴可改日月,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呢!”祁明乐从祁老夫人身后走了出来,脸上虽是笑着,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梁夫人嘴上说着,家丑不可外扬,可今晨转头便让梁家人将明暄扭送去送官,这又是什么道理?”
梁夫人没想到,祁明乐也会跟着掺和此事。
不过转瞬,她便反应过来了,正要说话时,就听外面传来一道怒不可遏的男声:“要么你们梁家立刻让人放了我们家明暄,并让梁郢滚过来道歉。要么我今日便带着明娇,去府衙状告他梁郢粗暴蛮横,殴打发妻将其逼得寻了短见。”
这话一落地,众人回头,便见平素斯文jsg的祁昌盛,满面怒容从外面走进来。
平日里祁昌盛吟诗作对喜欢舞文弄墨,但凡遇到大事,皆是去找祁老夫人垂询。今日他突然这般义愤填膺,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时,祁家几人顿时都愣住了。
而梁夫人则被祁昌盛这番话吓住了。
祁明娇说要同梁郢和离,她可以不将这话放在心上。但若祁昌盛也这般说,那她便需要小心应对了。毕竟这事若一个处理不好,不但会连累梁家的百年清誉,还会让梁郢被人议论。
梁夫人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她当即便道:“亲家公,小夫妻俩闹别扭而已,不至于这么……”
“梁郢殴打发妻,险些将其逼死这事,在梁夫人眼中,竟然只是闹别扭这么简单?”祁明乐打断梁夫人的话,“莫不是在梁家人眼中,人命都如草芥一般?”
若祁明乐是个寻常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她是祁明娇的堂姐,再加上她的丈夫张元修,如今又是都察院的都御史。而都察院有风闻奏事之权,梁夫人知道,自己若此时说错一句,那便极有可能会累到梁家声誉。
“误会,不是这样的……”
梁夫人作势要解释,却被祁昌盛打断了:“梁夫人,误会不误会的,你说了不算。我刚才说的那两个条件,你二选一。”
祁昌盛语气犀利,一副完全不商量的模样。
“亲家公,不是我推脱,实在是你家小公子今日下手太重了,我们郢儿如今还没醒。而且他们晚辈哪懂得什么,咱们长辈之间商议……”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走,明娇,跟我去府衙。”说着,祁昌盛直接便要往外走。
梁夫人这下是真的急了:“等等等等。”
祁昌盛回头,满面怒容看向梁夫人。
梁夫人知道,今日梁郢若不来,那这事便不能善终了。她只得一咬牙,吩咐道:“来人,回府去将公子抬过来。另外再让人去刑部,将祁小公子接出来。”
梁家的下人领命去了,祁昌盛这才停下来。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眼看着祁昌盛的耐心即将告罄时,梁郢终于来了。
许是知道自己今日这一关不好过,梁郢干脆直接将脸上的伤口露出来。之前清秀俊俏的人,此刻却肿的像个猪头一样。
见梁郢这副模样,祁明乐同祁二夫人同时觉得,心里畅快了几分。
而那梁郢甫一进来,便从善如流跪了下来,开始像上次一样,痛哭流涕的向祁昌盛和祁明娇道歉,说自己酒后无德,不该那么对祁明娇,他此刻也很后悔等等。
祁明乐看着梁郢虚伪的模样,拳头都硬了。但在来之前,祁明娇说,这一次她想面对,所以祁明乐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默然坐着。
而这些话,祁明娇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如今再听时,她心里毫无波澜,只面色冷冷的站着。
祁昌盛这么一硬气,梁夫人顿时就怂了。不但梁郢跪着道歉,她这个做母亲,也连连向祁昌盛夫妇道歉,言说自己没管教好儿子等等。
不管他们母子俩怎么说,祁二夫人都态度坚决要让祁明娇跟梁郢和离,她绝对不会让女儿在回那个魔窟里了。
但祁明娇十分清楚,梁夫人今日肯这般低声下气道歉,就代表着,他们绝对不会同意和离的。
这一点,祁老夫人也明白。所以在梁郢母子道歉道的差不多了,祁老夫人便开始打圆场了。
这个结果,祁明娇在回来之前,便已经猜到了,所以她并不吃惊。
而且她想要的,也不是这个。所以在祁老夫人从中打圆场时,祁明娇悄无声息朝后退几步,将藏在袖中的剪刀对准自己的脖颈,然后声色发颤道:“又是你发誓你保证,自从我嫁给你之后,这些话,你同我说了无数次,可有哪一次,你做到了吗?”
祁明娇这一开口,众人的目光这才重新聚回她身上。
见祁明娇掌心握着剪刀,祁二夫人顿时惊的跳了起来,哭道:“明娇,你不要做傻事啊!明娇!”
其余众人都被祁明娇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们不住劝的同时,梁郢还试图朝祁明娇走过去:“夫人,有话好好说,你别冲动。”
“站住!你若再往前一步,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祁明娇掌心微微用力,她的脖颈顿时便渗出了血珠。
梁郢吓的再不敢上前了。
祁昌盛直接被吓的六神无主了,祁老夫人看着这样的祁明娇,她顿时又气又怒,重重拍了拍桌子:“你怎么想的你说便是,闹成这样做什么!”
“梁郢道歉,以及说他会改的话,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我再也不相信他了,我要跟他和离!”祁明娇用剪刀抵着自己的脖颈,态度坚决道。
祁老夫人被气的直发颤:“哪家夫妻过日子没有磕绊!如今姑爷既然已经知错了,也当着我与你爹娘的面,发誓说他会改的,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祁二夫人欲上前,却被祁明乐拉住。
祁明娇另外一只手,狠狠掐着掌心,然后同祁老夫人道:“上次他也曾当着您和我爹娘的面发过誓了,可他当真改了么?”
“夫人,这次我一定改,我发誓。”梁郢举手郑重起誓。
祁明娇摇头后退:“不!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肯再信了。”
祁老夫人见状,顿时又气又怒,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前呆住了的祁昌盛突然道:“口说无凭,让梁郢写一份切结书。若他再有下次,那你们便和离,如何?”
原本情绪激动的祁明娇,听到祁昌盛这个建议时,面容迟疑了一下,显然是有几分犹豫了。
“不可!”梁夫人立刻反对。若写了切结书,不就给祁家留下把柄了么?
而祁昌盛听到话,顿时气愤道:“听梁夫人这意思,合着今日梁郢这番请罪认错,是在我们面前演戏了?既然如此,那也别等下次了,这次让他们直接和离便是。来人,取笔墨纸砚来。”
“是。”有小厮立刻应声去准备了。
“亲家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夫人欲解释,却被祁昌盛直接打断了:“可我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之后,祁昌盛直接背过身子,一副不想再多说的模样,而祁明娇的剪刀仍在脖颈上抵着。
梁夫人顿时头大如斗。
昨日祁明娇被祁二夫人接走一事,京中已有传言了,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直接让他们和离,只怕不日此事就会传开。而且最为致命的是,祁明娇与祁明乐关系一向极好,眼下祁明乐已经知晓这事了,万一他们和离之后,祁明乐借张元修之手,报复他们梁家该如何?
短短须臾,梁夫人便将所有的利弊都分析清楚了。所以在祁家下人端了笔墨纸砚来之后,她只得改了主意,让梁郢亲自写了一份切结书,并摁上了手印,交给祁昌盛:“亲家公,你过目。”
祁昌盛看了一遍之后,点点头,然后将切结书给祁明娇。
梁夫人此时已经打定主意了:眼下祁明娇要这封切结书,那他们给她就是。待回了梁家,让梁郢想个法子,再将这封切结书要回来毁了便是。
可让梁夫人没想到的是,这封切结书祁明娇看过之后并未自己收起来,而是交给了祁昌盛。
交给祁昌盛也无妨,日后让梁郢多哄哄祁明娇,让祁明娇寻个法子再要回来便是。
梁夫人心下正这般想时,有仆从从外面进来禀道:“老爷,二姑爷来了。”
张元修?!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怎么来了?!梁夫人眼皮子一跳。
但很快,梁夫人就知道,张元修是来做什么来了的——
张元修嘴上说着,他是来接祁明乐的。但他来了之后,祁昌盛却立刻将梁郢写的切结书交给了张元修保管。
梁夫人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了,这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从她今天来到祁家之后便中计了。
但如今她反应过来时,已是为时已晚了。
那封切结书已在张元修的手中了,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且还有梁郢的签字画押。日后若那封切结书重见天日了,梁郢想赖都赖不掉。
梁夫人面如死灰时,那厢祁二夫人已经擦干眼泪,道:“即便他写了切结书我也不放心,我已经给明娇物色了两个会武功的丫头,让jsg她们俩跟着明娇,我才能安心。梁夫人,想必你不会介意吧?”
切结书都写了,眼下其他介意的还有什么用!梁夫人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只得应允了。
祁明娇的事解决之后,祁明乐一刻都不想在祁家多待,直接便与张元修告辞离开了。
奉墨将马车停在祁家的府门口,但出来之后的祁明乐,却突然拉住张元修的袖子:“我不想坐马车,你能不能背我回去?”
张元修回头看了祁明乐,然后默然蹲下身:“上来。”
祁明乐立刻趴上去,张元修揽住她的腿弯,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奉墨见状,便与洗砚赶着马车,不远不近跟着。祁明乐似乎很累,她以完全不设防的姿势趴在张元修的背上,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里。
过了好一会儿,张元修才听祁明乐瓮声瓮气道:“张元修,咱们回家吧,我想吃娘做的汤饼了。”
张元修脚下一顿。
他们成婚快一载了,这是他第一次,从祁明乐口中听说回家这个词,还回的是他们府里。
张元修神色一瞬变得缱绻起来,他轻轻应了声好,然后背着祁明乐,步履稳健往张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