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乐他们回去时, 先前还昏迷不醒的祁明娇,如今已经下床了。看见祁明乐进来时,祁明娇脸色苍白冲她笑了笑, 叫了声:“二姐姐。”
“明娇,你可算醒了。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祁明乐忙快步过去,关切询问。
祁明娇摇摇头:“我没事了, 这两日有劳二姐姐了。”
“傻丫头,说什么傻话, 你……”祁明乐话说到一半时,这才注意到,祁明娇已经穿戴整齐了。祁明乐神色顿时骤变,“你要回祁家?”
苏沁兰和张云葶也从后面进来了, 看见祁明娇醒了, 她们也很高兴, 但在听到祁明乐这话时,她们脸上又顿时浮出担忧来。
张云葶年纪小,向来是有什么便说什么,她当即便急急道:“ 祁姐姐,你那祖母今日过来,摆明就是来威胁你的,你这个时候回去,不就是正好中了她的圈套了么?”
“我知道, 可我不能置我娘和明暄不顾。”祁明娇低下脸,脸上一片灰败。她娘和她弟弟都是因为她才会落到这般境地的, 她不能放任他们不管。
祁明乐冷笑一声:“祖母就是拿捏住了你这一点, 所以才会有恃无恐的来威胁你,逼迫你就范。”
从昨日将祁明娇从梁家带回府里之后, 祁明乐就做好了梁家人上门来找茬的准备。
可她没想到,最后梁家人没来,反倒是他们的祖母,派人来接祁明娇不成,竟然还亲自登门来威胁逼迫。原来所谓的亲情,在脸面和奉为圭臬的《女诫》面前,低贱的连脚底的泥都不如。
不过祁老夫人这一面,早在幼年时,祁明乐便见识过了,所以祁明乐非但不难过,反倒还能面容冷静给祁明娇出主意:“但祖母似乎忘了,她向来看重脸面,这事闹大了,她脸上也挂不住,所以她才会这么急不可耐的亲自登门来威胁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如她所愿回去?”
祁明娇睁大眼睛,看着祁明乐。
“若你不如她所愿回去,我就不信,祖母当真敢让二叔与二婶和离。至于明暄那边,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暂且不说,祖母向来疼爱孙儿远胜我们这些孙女,单就明暄是二叔的独子这一点,祖母也绝对不会放任明暄不管的。”祁明乐这人小事都是得过且过,但在大事上她从不含糊。
苏沁兰与张云葶虽然不了解祁老夫人,但她们母女俩却是无条件任何祁明乐,所以在祁明乐说完之后,张云葶立刻跟着劝:“就是就是,我大嫂说的有道理,明娇姐姐,你就不回去,看谁能耗得过谁。下次若你祖母再来,我和娘帮你拦着她。”
苏沁兰也立刻点头。她虽然平日里性子胆怯,但她心疼祁明娇的遭遇,所以也愿意帮衬一把。
祁明娇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掠过,眼眶不禁一热。从她昨日从梁家离开,再到今日,她的父亲一直未露面。而她至亲的祖母,倒是三番五次派人过来,再到今日亲自前来,但她却不是来安慰她给她撑腰的,而是用她母亲和弟弟来威胁她,逼迫她回府商议此事。
从她祖母和父亲的反应不难看出,所谓的商议,最后的结果不外乎是同上次一样。
她至亲对她尚且这般无情,但苏沁兰母女俩,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却肯愿意帮她。祁明娇心下十分感动,她屈膝冲苏沁兰母女行了个福礼:“伯母,云葶妹妹,你们的好意思,我心领了,但我还是得回去。”
祁明乐一听这话,顿时蹙眉。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祁明娇又转过头看向她。
“二姐姐,你说的很有道理,若我不回去,祖母就算舍了脸面,也不会当真让我娘同我爹和离,至于明暄那边,她必然也会让我爹竭尽全力去救的。”
“你明白,但还是要回去?”祁明乐问。
祁明娇轻轻嗯了声:“要回去的,此事是因我而起,也该由我去解决,我不想再逃避了。”
祁明娇承认,祁明乐说的很有道理——
她若不回去,祁老夫人不会真的让她娘同她爹和离,也不会真的置她弟弟于不顾。可自此之后,她娘在祁家将会举步维艰。
而且祁明娇了解她娘,她娘平日性子柔弱,遇事也多选择忍让,这次她既说若她爹爹不肯同意她和梁郢和离,那她便同她爹和离这话,定然是已经抱着和离的决心了。
可她外祖父与外祖母早已离世多年,唯一的舅舅又与她娘是同父异母,这些年走动也愈发淡薄了。若她娘当真与她爹和离了,她娘举目无亲又能去哪里呢!
所以她不能再逃避了。
“若你留在这里,我可以帮你应对一切。但你若要回祁家,那么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你自己去面对,你确定你想好了?”同为女子,再加上祁明娇叫她一声姐姐,所以祁明乐愿意庇佑她。但若祁明娇想清楚了,她也会尊重她的选择。
祁明娇一贯胆小怯懦,但这一次,她却坚定的点了点头:“嗯,我想好了。我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别人身后,让你们替我去遮风挡雨。这一次,我想自己去面对。”
从昨日离开梁家之后,祁明娇确实是晕倒了,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了。可一想到她清醒后要面对的一堆事,她便故意装着没醒。
直到今日,祁老夫人过来,同她说过了那一番话,她便再也装不下去了。
而且祁明娇心知肚明,她装着没醒这件事,祁明乐应该早就察觉到了,只是她一直没戳穿自己而已。如今听到祁明乐仍愿意庇佑自己,祁明娇心下十分感动,可感动之余,她顿时又生了几分愧疚。
“二姐姐,这两日多谢你了。jsg”说着,祁明娇倾身抱住祁明乐。
祁明乐知道她主意已定,便没再多劝,只拍了拍她的背心:“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自然要对得起你这声姐姐。”
苏沁兰看的直抹眼泪,可却又无可奈何。
祁明乐松开祁明娇:“你既决定了要回祁家,我也不拦你。只是祖母那边会是一场硬仗,所以你在府里用过饭再去吧。”
祁明娇点头应了,苏沁兰忙擦干眼泪:“我这就去让人摆饭。”
很快,侍女便将饭菜端上来了。饭摆在了花厅里,祁明娇又穿戴整齐了,所以张元修也与她们一并用饭了。
苏沁兰目露歉意:“因想着你要回祁家,不敢耽误太多的时间,所以便只略备了薄菜,还请你不要见怪。”
“伯母您客气了,这两日您与云葶妹妹对我的照顾,我感激不尽。”说着,祁明娇站起来,郑重又冲苏沁兰行了个福礼。
苏沁兰忙道:“都是自家人,不要这么客气,快坐快坐。”
祁明娇这才重新落座。他们五人坐在桌边,但都没胃口,最后还是张云葶忍不下去了,她率先开口:“大哥,你向来聪明,你能不能给明娇姐姐想个办法啊!”
刚才祁明娇上妆的间隙,祁明乐也偷偷问过张元修这个问题。如今张云葶再度说起来时,祁明乐立刻也看了过来。
张元修沉默须臾才开口,但却是答非所问:“你既想亲自去面对,那你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左右我就只剩下这条命了,他梁郢若想要,那他尽管拿去。”祁明娇已经死过一回了,所以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几乎是祁明娇话音刚落,祁明乐便一把将筷子摔在桌子上,转头训斥道:“二婶那么恭顺的性子,为了你都跟二叔提和离了。而你现在却说,你左右就只剩下这条命了,他梁郢若想要,那他尽管拿去。你说这话对得起二婶么?”
祁明乐平日里脸上一直都带着笑,骤然见到她发脾气时,苏沁兰和张云葶顿时都被吓了一跳。而祁明娇被她训的羞愧低下头,低声道:“二姐姐,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人是二婶,不是我!”祁明乐直接怼了回去。
祁明娇咬了咬嘴唇,沉默了片刻后,她松开筷子,站起来,同张元修行了个福礼:“二姐夫,明娇虽愚钝无知,但也不想再任人宰割,还请二姐夫为明娇指点迷津。”
祁明娇这话一出,原本侧过头不看她的祁明乐,这才微微将头往回收了半分。
张元修看见之后,才开口道:“指点迷津谈不上,坐下说吧。”
祁明娇重新坐了回去。
张元修道:“祖母怕此事闹大,有损祁家的名声。而梁家自诩诗礼世家,想必他们会比祖母更注重名声。”
张元修只点拨了这一句,张云葶瞬间便反应过来了,她立刻高兴道:“嗳,对哦。若明娇姐姐若将此事闹大了,不就能同梁郢那个乌龟王八蛋和离了?!”
张元修没答话,只凉凉扫了张云葶一眼,张云葶就默默闭嘴了。
祁明乐原本也同张云葶想的一样,但见到张元修这眼神,瞬间意识到,自己的重点偏了。而祁明娇虽然平素胆小怯懦,可她毕竟在梁家生活了大半年,所以顿了顿,她才迟疑道:“二姐夫你的意思,让我用这个反去要挟梁家?”
“要挟梁家需要筹码,而现在你身上的伤和你的的无所畏惧,就是最好的筹码。但这个筹码能换到什么,取决你自己的魄力。”
祁明乐垂眸,心里默然将张元修的话琢磨了片刻,然后同张元修道了谢。张元修轻轻颔首,之后便没再多说什么了。
苏沁兰同张云葶听的云里雾里的,但见祁明娇似乎听懂了,她们便也不好上赶着再打听。
匆匆用过饭之后,祁明娇便要回祁家了。临到要走的时候,祁明乐还是放心不下祁明娇一个人,所以她道:“我陪你一道回去,但你既然选择这次你要自己面对,那到时候就全靠你自己了。”
祁明娇点点头。而祁明乐既然要去,张元修自然也一并随行了。
祁明乐与祁明娇姐妹俩坐马车,张元修单独骑马而行。马车里,祁明娇虽然决定,这一次她要独自面对,但在回祁家的路上,她还是克制不住的紧张。
祁明乐察觉到了,但她并未说破,只不动声与祁明娇闲话家常起来了:“明娇,你还记不记得,我娘离世那一年,我被留在了上京养在祖母膝下?”
祁明娇虽然不知道,好端端的,祁明乐怎么会提起这事,但她还是轻轻点头。
“你知道的,祖母向来不喜欢我娘,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和我哥。不过我哥是祁家的嫡长孙,祖母再不喜欢他,因为这一点,也不会太过于为难他。但我就不一样了,我长相随我娘,再加上性子又倔,祖母说的话若我不认同,我便坚决不肯改。而祖母又向来最厌恶别人忤逆她,所以我留在上京那一年,隔三差五就会被祖母关去祠堂罚跪。”
祁明娇记得这事。
她只比祁明乐小两个月,所以小时候,老会被人放在一起比较。她内向胆小,基本都是祁二夫人说什么,她便照做什么。
而祁明乐性子活泼开朗,她母亲又从来都不拘着她,所以在府里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祁明乐清脆的笑声。
而她们的祖母,无论是儿媳还是孙女,都喜欢乖巧听话的。
从前祁明乐的娘亲尚在时,祁老夫人因为祁明乐活泼开朗这一点,没少训斥祁明乐的娘亲。而祁明乐的娘亲从不反驳祁她们祖母说的那些话,但却也从不让祁明乐压抑天性,仍旧是让祁明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再到后来,祁明乐的母亲因难产而一尸两命。
办完祁明乐母亲的后事之后,祁老爹原本是打算将祁明乐他们兄妹俩带去栎棠关的,但祁老夫人以栎棠关条件艰苦,他们兄妹俩年纪尚小为由,说服祁老爹将祁明乐兄妹俩养在她膝下。
而自那时起,祁明乐的灾难便来了。
祁老夫人喜欢乖巧听话的,而祁明乐活泼开朗。所以祁明乐被接到祁老夫人膝下抚养之后,祁老夫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矫正祁明乐的‘坏习惯。’
而祁明乐性子倔,且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祁老夫人越逼迫她,她便越不肯低头。
可那时候,她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如何能与府中的掌权者抗衡。但凡祁明乐不肯改,祁老夫人便以祁明乐不服管教为由,将祁明乐关在祠堂里,让她在列祖列宗面前思过。
那时候,祁明娇不止一次听到祁二夫人叹气。可祁老夫人在府里说一不二,无人敢忤逆她的意思,所以尽管府里很多人都很同情祁明乐,但却无人敢去帮她。
如今祁明乐旧事重提,祁明娇当即便向祁明乐道歉:“二姐姐,对不起,都怪我那时候太胆小了。”
那时候她同情祁明乐,可却不敢向祁明乐伸出援助之手。
祁明乐摇摇头:“我今日同你说这些,不是想你跟我道歉,而是想告诉你,在我被祖母关在祠堂的那些夜里,我不止一次怕的直哭,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只要见到祖母时,我都会克制不住的打哆嗦。哪怕祖母没说话,但只要她一个眼神,我就会条件反射性跪下认错……”
这些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可祁明乐如今再说起来时,仍需要紧紧掐着掌心,才能强迫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
“后来我被我爹接去了栎棠关,很长一段时间,我夜里睡觉时必须要将屋子里的灯全点亮了才行。我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前我爱玩爱闹,但在祖母膝下养了那一年之后,我一个人规规矩矩坐一天,一句话不说也可以。后来我爹看不下去了,便给我找了师傅,让师傅教我习武。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我第一天开始习武时,我师傅同我说的那句话——
他说。对擂的成败,不在于对手强大与否,而在于自身的畏惧。
若你一开始,便对对手产生了畏惧之心,那么无论你的实力如何,这场对擂你一定会输。但若你抱着你一定要赢的心态,那么你至少有一半赢的机会,毕竟蜉蝣可撼树。”
说到这里时,祁明乐顿了顿,旋即又挑唇笑开:“就像我,当年从上京离开时,只要祖母一个眼神,我便会吓得直jsg哆嗦。但时隔十年,我回到上京,再看见祖母时,我心里对她再无恐惧了。甚至在今天以前,我都没想过,我敢当着祖母的面,毫无惧色的再反驳她说的话。”
“我……”
祁明乐握住祁明娇的手,望着她的眼睛,郑重交代:“所以明娇,这次你既然决定了你要独自面对,那么你首先要做到的,便是抛下你对梁郢的畏惧。”
只有抛下对梁郢的畏惧,她才能在这场拉锯中,获得她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