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二夫人要同祁昌盛和离这事, 张元修第二日才知道。而且这事,他还是从祁明暄口中得知的。
这日张元修照旧在官署处理公事,一个刑部的官员来都察院交接公务。
临走时, 那官员想到张元修是祁家的女婿,有心卖张元修一个人情,便压低声音道:“张大人, 您的小舅子祁家小公子,今晨因伤人罪, 被扭送至于刑部来,如今正关押在刑部的监牢中。”
之后,张元修从这官员口中,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晨梁郢回府的路上, 祁明暄突然蹿出来, 对着梁郢就是一顿暴打。当时梁郢的两个随从拼命拉着, 但祁明暄像是不打死梁郢不罢休似的,他死死的将梁郢摁在身下,一拳又一拳的揍过去。
最后,祁明暄被拉开时,梁郢已经被揍的鼻青脸肿了。
“说起来,他们俩不是姻亲么?也不知道,那梁公子是如何得罪祁小公子了,竟然惹的那祁小公子下这么重的手。”那官员唏嘘的同时, 又道,“之后梁家人便将祁小公子扭送来府衙, 状告他当街伤人。”
张元修并未为那官员解惑, 而是问:“李大人,我可否去刑部监牢看看祁明暄?”
“张大人请。”那刑部官员当即在前面领路, 但心里却在暗自腹诽:梁郢这个亲姐夫,将自己的小舅子送进了刑部的监牢之中。而张元修这个堂姐夫,却亲自前去探望。这连襟俩还怪有意思的。
刑部官员一路将张元修带去刑部监牢门口,原本他欲陪张元修一道进去的,却被张元修婉拒了。
那官员便交代狱卒带张元修进去,然后自己识趣的离开了。
狱卒带着张元修走过了长长的甬道,来到一间牢房前。祁明暄就坐在里面,稚气未脱的少年脸上也挂了彩,此刻正低着头,在用水浇拳头上的伤。
听见脚步声,祁明暄抬头看过来,见来的是张元修时,他先是愣了愣,旋即将水壶放下,快步过来:“二姐夫,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今晨打了梁郢,被梁家人送来了刑部,你可有受伤?”张元修神色虽然寡淡,但目光里却带着关心。
祁明暄心下一暖,立刻摇头:“我没事,就是脸破了点皮,有事的是梁郢那个混账东西!”
祁明暄虽然年纪不大,可因祁昌弘是戍边的大将,他自幼便也跟着学武强身健体。而梁家自诩是诗礼世家,自小学的便是圣贤书。是以梁郢虽然比祁明暄年长,但却打不过祁明暄。再加上祁明暄今日心中带着怒气,所以下手时完全没有留情,梁郢最起码得躺个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床。
一念至此,祁明暄眼神里不自觉透露出了几分痛快。
可他一抬眸,便对上了张元修洞察一切的目光。祁明暄心下蓦的一紧,试探问:“二姐夫是觉得,我做错了么?”
“我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张元修神色淡淡答。
祁明暄听到张元修这么说,顿时一抻脖子:“我没觉得我做错。如果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再揍梁郢那个混账东西一顿。”
梁郢表面上斯文有礼,可私下却是个衣冠禽兽,他敢对他姐姐一个弱女子下手,祁明暄觉得,他打死他都不为过!
张元修看祁明暄这样,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了。反倒是祁明暄急急问:“二姐夫,我姐姐怎么样了?”
“大夫已经看过了,说她的伤并无大碍,是她自己不愿意醒来。”
听到这话,祁明暄又狠狠捶了栏杆一拳,愤怒骂了声:“梁郢那个杂碎!”要不是他,他姐姐怎么会不愿意醒来呢!
不过气愤归气愤,祁明暄知道,眼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二姐夫,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祁明暄趴在栏杆上,目光急切望着张元修,“不管我们府里谁去接我姐姐,你们都不要让他们接走我姐姐。”
经过昨晚那一通闹,祁明暄已经清楚的知道,祁昌盛和祁老夫人对此事的态度了。他不敢让他们将祁明娇接回祁家,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张元修身上了。
虽然祁明乐跟他们两个不是亲姐弟,但祁明暄已经听祁二夫人说过,这次要不是祁明乐及时赶到,她压根就无法顺利带走祁明娇。
所以祁明暄打心底里感激祁明乐和张元修,如今他深陷牢狱之中,张元修又专程来看他,祁明暄已经将张元修当亲姐夫了,所以他便将昨夜祁家发生的事,悉数同张元修全说了。
张元修神色微怔了一下,他没想到,一向柔弱的祁二夫人,为了祁明娇,竟然向祁昌盛提和离。
“眼下我爹和我祖母,非但不同意我姐姐与梁郢和离,反而还以我娘得了癔症为由,将她囚禁在府里。并且他们还不准我出门,我实在气不过,便趁着天快亮的时候,偷偷从狗洞里钻出来,去找梁郢那厮为我姐姐报仇。”
说完之后,祁明暄又目光祈求望着张元修:“二姐夫,我知道,让我姐姐在你们府上并不是长久之计,但你们放心,等我和我娘想到办法之后,我们一定立刻将我姐姐接走,绝不给你和二姐姐再添任何麻烦,成不成?”
除了张元修和祁明乐之外,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祁明暄不知道,他还能求谁帮忙。
昨日祁明乐将祁明娇带回府里时,张元修便知道,此事她会管到底。祁明乐既然要管,他这个做夫君的,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你姐姐那里有我和你二姐,你不必担心。来之前,我问过刑部的官员了,梁家执意要告你伤人……”
“他们要告便让他们告,左右不过是挨一顿板子,我能受得住。”祁明暄脸上没有半分惧意,只央求道,“只是我姐姐那里,就有劳烦二姐夫您和二姐姐了。”
说完,祁明暄退后一步,郑重的冲张元修行了个拱手礼。
张元修轻轻颔首应允了。从刑部监牢出来之后,张元修又同狱卒交代了一番,便直接回张家了。
张元修回去时,祁明乐正在照顾祁明娇。
昨日出梁家时,祁明娇还好好的,可她在马车上晕过去之后,便一直没醒来。祁明乐换了好几个大夫来看,他们都说,祁明娇身jsg上的伤都是明伤,并不会造成她昏睡不醒。
而祁明娇之所以昏睡不醒,应该是她自己不愿意醒来。
苏沁兰向来是个心肠软,听说了祁明娇的遭遇之后,她顿时心疼不已,不但祈求菩萨让祁明娇早日醒来,还亲自过来帮忙照看。
祁明乐原本正在看大夫给祁明娇施针,有侍女进来道:“少夫人,大公子过来了。”
祁明乐便点点头,从里面走出来,见张元修站在廊下,她不禁问:“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今日官署不忙,而且有件事,我觉得得跟你说一下。”说完之后,张元修又将祁明暄今晨打了梁郢一顿的事说了。
却不想,祁明乐听完之后,当即便扶手称快:“打得好!若不是现在明娇昏迷不醒,我分身乏术,我也想去揍那个混账东西一顿!”
张元修:“……”
“明暄打了梁郢一顿气是解了,可现在梁家人状告他当街伤人,如今明暄人已经被关在刑部的大牢之中。”后半截张元修没说,原本此事他们祁家是占理的,但祁明暄现在将梁郢打了一顿,他们瞬间就成了不占理的那一方。
“他们梁家还要不要脸了?!”祁明乐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梁郢一个大男人,对明娇一个弱女子动手,他们梁家阖府就跟睁眼瞎一样,没一个站出来制止!如今明暄为明娇讨公道揍了梁郢一顿,他们梁家竟然就报官将明暄抓起来了。亏他们梁家还自诩是诗礼世家,他们的书是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祁明乐噼里啪啦就是一通骂,张元修生怕她气出好歹了,忙抬手抚了抚她的背心:“好了,你先消消气。”
“消气!想到梁郢那个狗东西做的那些事,我怎么消气!!!”祁明乐气的脸都白了。
这事若放在栎棠关,她早就用拳头教梁家做人了。可偏偏这里是上京,是个破规矩一堆,还能红口白牙一碰便能颠倒黑白的地方!
祁明乐忍着怒气,问:“明暄打梁郢一顿,梁郢都能去府衙状告明暄,那梁郢那个狗东西对明娇动手,我们就不能去府衙状告他吗?”
张元修摇摇头:“不能。”
“为什么?!”祁明乐满脸气愤。
张元修解释:“因为他们是夫妻,本朝有律法规定,妻告夫,虽属实,但仍徒两年。”
“这是什么狗屁律法规定!”祁明乐都要气炸了。“究竟是哪个傻缺玩意儿,能想出这么匪夷所思的律法来!!!妻告夫,既然属实了,为什么还要徒两年?”
张元修:“……”
这律法也不是他制定的。
但生气归生气,转瞬祁明乐便想到了这律法的漏洞,她想到了一个主意:“既然妻告夫,虽属实,但仍徒两年。那女方的亲眷去状告,总可以吧?”
张元修一眼就看出祁明乐在想什么,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除非男方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行,否则女方的亲眷都不会去告男方。而且从律法上来讲,女方的亲眷当从父母血亲手足依次类推算的。”
换句话说,她这个堂姐的身份,根本不够格。要状告也该是祁明娇的父母去告,可祁昌盛显然不会去,而祁二夫人就算想去衙门告,只怕也是有心而无力。
还有一件很残忍的事,张元修并未告诉祁明乐——
自昨日将祁明娇带回府里之后,他曾特意去查过这方面的卷宗,结果发现,无论是妻子亲自状告丈夫,还是女方的亲眷去状告男方,除了男方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行,会被判和离之外,其他状告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和离无果,重返夫家。
那卷宗后续只记录到此,但女方将事情闹的这般大,最终没能和离,反倒重返夫家了,那之后女方在夫家的日子会如何便可想而知了。
祁明乐不知此事,她还在为祁明娇和离想主意:“二叔那人向来注重脸面,他肯定不会亲自去府衙状告梁郢的,但二婶应该可以。昨日二婶不是态度坚决,要让明娇跟梁郢和离了。我们可以让二婶……”
祁明乐话没说完,采荷便快步从外面进来:“少夫人,不好了,祁家老夫人来了。”
“祖母?!”她竟然亲自登门了?!
祁明乐虽然有些吃惊,但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她这个祖母,是个把夫为妻纲,以及《女训》、《女诫》那些东西奉为圭皋的人。
祁老夫人是长辈,她既亲自登门,祁明乐这个晚辈也不能不见。而且除了祁明乐之外,苏沁兰也得一同去。
祁明乐与苏沁兰以及张元修三人过去时,祁老夫人已在厅堂上坐着了。
此刻祁老夫人心里火气丛生,可在见到苏沁兰时,她仍露出一副和蔼慈祥的模样,同苏沁兰闲话了几句家常之后,便将话题转到了祁明乐身上:“老身这个二孙女自幼丧母后,被她父亲接去边关抚养长大,她父亲整日忙着领兵作战,时常无暇顾及到她因而对其教养不周,若她嫁过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张夫人你多多海涵。”
祁明乐听到这话时,唇畔顿时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她这祖母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但私下她究竟是何面孔,祁明乐与她皆心知肚明。
但她是长辈,又是她父亲的亲娘,祁明乐心中虽觉得讽刺,但言行举止上却没失了礼数。
而不知祁老夫人真面容的苏沁兰,只当祁老夫人是真的关心祁明乐,便真心诚意道:“老夫人您说的这是哪里话?能得明乐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是我们张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老夫人您放心,我们家一定好好待她。”
苏沁兰说这话时,面容诚挚,祁明乐顿觉心里暖融融的。而祁老夫人被苏沁兰这个答案哽了一下。
原本祁老夫人还想着,若苏沁兰说祁明乐哪里做的不好,她这个做长辈的,便可以顺势训斥几句。却不想,桀骜不驯的祁明乐,在苏沁兰眼里,竟然还是一个好媳妇儿。
最离谱的是,祁老夫人发现,苏沁兰说的不是场面话,而是她真的觉得祁明乐是个好儿媳。
祁老夫人只得强撑着笑了笑:“原本老身还担心,她父兄不在,她在婆家会过得不好,如今听张夫人你这么说,老身就放心了。不过老身那三孙女,就没明乐这么好的运气,能遇到像你们这般好的夫君和婆母了。”
祁明娇的遭遇,苏沁兰亦是心疼不已,如今听祁老夫人这么说,苏沁兰不由点头称是。
只是苏沁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祁老夫人道:“不过她即便嫁为人妇了,可到底是我祁家的孙女。如今她与夫家闹了矛盾,一直待在你们府里也不是个事。老身今日来,便是想将她接回府里的。”
祁明娇是祁家的孙女,祁老夫人要将她接回祁家,好像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苏沁兰并未立刻应允,而是看向了祁明乐。
她虽心肠软,但并不蠢笨。昨日祁明乐与祁二夫人从梁家带走祁明娇之后,并未将祁明娇带回祁家,而是让其暂住在她们府里时,苏沁兰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所以这一次,苏沁兰并未立刻接话,而是将选择权交给了祁明乐。
祁明乐迎上祁老夫人的目光,道:“祖母您说的在理,可偏偏昨日从梁家离开之后,明娇至今都没醒过来。大夫特意交代过了,说她如今需要安心养伤,不能挪动。祖母您一向心疼明娇,想必不会在这个时候,非逼着她回府吧。”
祁老夫人听到这话时,眼底滑过一抹怒气。
从小祁明乐就一身反骨,每次她说的话,她但凡不认同就会同她唱反调。小时候,她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但祁明乐仍旧不改。如今她嫁人翅膀硬了,反倒竟然还敢变本加厉同她作对了。
不过气归气,这个理由,昨日祁老夫人已经从刘妈妈口中听说过一遍了,如今祁明乐再拿它来搪塞她时,祁老夫人自有应对之策:“你说的在理。不过你也说了,我向来最心疼明娇了,如今她昏迷不醒,我这个祖母的焉有不来看她的道理。”
说着,祁老夫人站起来,同祁明乐道:“你带路,我要去看看她。”
祁明乐一听这话,心里顿时起了提防。不过转念一想,这是在他们府里,她若不放祁明娇离开,祁老夫人还能硬抢不成。
祁明乐带着祁老夫人去见了祁明娇,却没想到,她忽略jsg了那句话——姜还是老的辣。
祁老夫人坐在祁明娇的床畔,握着祁明娇的手,她并未说要带祁明娇回府的话,只絮絮叨叨同祁明娇说:“你母亲昨夜回去之后,因为你得了癔症,她在府里吵嚷着‘若你爹不肯同意你和梁郢和离,她便要同你爹和离’,祖母请了好几个大夫看了,但总不见好……”
祁明乐被祁二夫人要与祁昌盛和离一事,惊的呆了呆了。待反应过来时,她立刻打断祁老夫人的话:“祖母,大夫说了,明娇现在需要静养的。”
“她需要静养不让挪动,我也并未挪动她。”说到这里时,祁老夫人面容骤然一沉,“如今在你的府里,你这不许那不许,我都没说什么,如今我连与明娇说话,你也不许了吗?”
祁明乐十分想说,你那是在说话吗?你那明明是在威胁!
可想到祁老爹离开前,特意摸着她的脑袋,交代道:“明乐,爹爹知道,你与你祖母不和。日后若爹爹不在上京时,你与你祖母起了冲突,爹爹希望,你能在言语上让你祖母几句。”
后面的话,祁老爹没有再说,但祁明乐却都懂:俗话说,子不言母之过。即便祁老夫人再不好,但她仍是生祁老爹养祁老爹的生母,祁老爹可以借镇守边关之命远离上京,但不能不对祁老夫人尽孝。
所以为了祁老爹,祁明乐终是在祁老夫人面前低头了:“明乐不敢。”
祁老夫人遂又转过头,继续同祁明娇‘说’:“还有你弟弟明暄,他为了帮你出气,今晨偷偷溜出去,将梁郢暴打了一顿,眼下他已被梁家人扭送到官府里去了。你爹去官府里捞了一回人,但府衙那边说,梁家那边一直不松口,他们没办法放人。你瞧瞧,你娘和你弟弟,现在病的病,被下狱的被下狱,为了他们,你可要赶快好起来啊!”
说到最后,祁老夫人还慈爱的拍了拍祁明娇的手背。
苏沁兰这会儿也咂摸出了不对来。最开始她还觉得,祁老夫人对祁明娇是祖孙情深。可越往后听,她越觉得,祁老夫人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威胁呢!
而祁老夫人说完这番话之后,也没再张家过多的停留,当即便离开了。
祁明乐忍着怒气将祁老夫人送走,就听张元修问:“怎么了?”
刚才祁老夫人去内间探望祁明娇的时候,张元修不好入内,便在院中等着。所以他并不知道,里间发生了什么。
祁明乐愤然转过头,正要说时,采荷步履匆匆跑出来,看见祁老夫人的马车走远了之后,才压低声音道:“少夫人,三小姐醒了。”
祁明乐顿时顾不得跟张元修解释了,当即便提裙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