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疾风骤起。
卫恕下了马车之后,与张元修一道去了旁边的暗巷里。
没一会儿,暗巷里便传来了打斗声, 卫家的小厮面色骤变,当即便想冲进去,却被洗砚一把拦住。
洗砚自幼习武, 制服一两个小厮,完全是小菜一碟。
而就在卫家的小厮被洗砚反剪胳膊压在地上时, 暗巷内的打头声也停止了。先前还衣衫整洁的卫恕,此刻狼狈趴在地上。
刚才张元修邀他到巷子这边来时,卫恕只当张元修是有话跟他说,却不想, 甫一进来, 张元修的拳头就砸了过来。
张元修这一拳出的猝不及防, 卫恕毫无防备,硬生生被砸的后退了一步。
接下来,张元修一句话也不说,只冷着脸,一拳接着一拳揍了过来。最开始,卫恕没反应过来时,只有挨打的份上。
后来等他反应过来之后,试图想要还击, 却发现他完全没有还击的机会。
张元修表看上看着斯文温和,可出拳的力道和手势, 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卫恕也是自幼便习武的, 可在张元修面前,却只有挨打的份上。
张元修一拳接一拳打了过来。
见还击不成, 卫恕只得连连后退的同时,改变策略频频闪躲。可这条暗巷是条穷巷,且地方又这么大,卫恕再怎么极力闪躲,也躲不过张元修的拳头。
到最后,卫恕被打的身形摇晃,眼前开始阵阵发晕摔到地上之后,张元修才停手。
此时他们两个人,一个狼狈趴在地上,一个光风霁月站在巷子里。
不远处的后街居民巷子里,传来阵阵狗吠声,张元修上前一步,黑色的官靴,踩在了张元修曾碰过祁明乐的那只手上。
卫恕趴在地上,狼狈吃痛抬头。
就见素来温和知礼的张元修,一寸一寸碾着他碰过祁明乐的那只手,眼里淬了一层薄冰:“明乐是我妻子,还请卫公子自重。”
卫恕疼的脸颊不断抽搐着,可却不肯服软:“张大人,祁明乐是你妻子不错,可从始至终,她心仪的人是我。就连当初她匆促嫁给你,也不过是因为生我的气,再加上因祁伯父要去栎棠关镇守的缘故。”
洗砚就守在不远处,听到这话,当即便想爆粗口骂卫恕,却被张元修止住了。
张元修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的一般,他挑唇笑开,但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当初明乐决定嫁给我,有一半的原因,确实是因为岳父大人要去栎棠关镇守的缘故。可要说是与你赌气这一点,卫公子,你也未免太高看你自己吧。”
“这全上京达官显贵之间,谁不知道,祁小姐之前心仪我家公子?”卫恕的小厮忿忿不平说完,洗砚瞬间给了他一拳,那小厮顿时面色痛苦捂着肚子蹲下去了。
“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卫公子竟然还锲而不舍的翻着呢!”张元修每说一句,脚上便用力一分,卫恕疼的脖颈的青筋都迸起来了,可他却不肯出声求饶。
关于祁明乐曾心仪卫恕这一点,自那晚他们从祁家回府的路上,两人开诚布公谈过之后,张元修便放下了。
过去那些事早已过去了,他要的是祁明乐的未来。
可偏偏,卫恕像个招人烦的苍蝇一样,天天嗡嗡的围着祁明乐打转。祁明乐是他的妻子,卫恕当他死了不成!
张元修心里对卫恕的厌恶愈严重,他面上表现的愈平静,只踩着卫恕的那只脚,一点一点用力的同时,声色平稳道:“明乐从前确实心仪过你不假,但我们成婚之后,她曾明确同我说过,在她嫁给我之前,你们之间就早已过去了。”
卫恕已经疼的几欲想抽搐了,可他不想在张元修面前落了下风,仍咬着后槽牙强忍着。
除此之外,他面上还要装出云淡风轻的表情来:“是么?若明乐曾明确同你说过,在她嫁给你之前,我与他之间早就已经过去了,那张大人今夜为何要气急败坏来找我麻烦呢?”
虽然在佛寺那次,以及在街上遇见时,祁明乐都用实际行动表明,她不想再和他有半分瓜葛了。可卫恕不信,曾经那么喜欢他的祁明乐,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他不肯承认这一点,便用祁明乐还在生他的气做借口,不断的麻痹自己。
而今夜张元修来找他,一言不发便直接动手这一点,更让卫恕觉得,张元修是知道祁明乐心里是有他,所以才会气急败坏来找他的麻烦。
可他的这个想法,转瞬就被张元修扼杀了。
张元修突兀问:“你知道,明乐怕黑么?”
“什?什么?”张元修的话题转的太快了,卫恕的思绪一时没跟上。
关于祁明乐怕黑这一点,张元修一开始并没察觉出来。虽然他们成婚后,每天夜里临睡前,祁明乐都要留一盏灯,但最开始张元修只以为,那是祁明乐的个人习惯而已。
直到上次在临江城,祁明乐被山匪掳走回来之后,昏睡了两天一夜。那两天里,祁明乐一直在呓语求救。从她断断续续的呓语中,张元修判断,祁明乐应当是又梦见,去岁她被压在佛寺废墟下的场景了。
后来回到上京之后,张元修一日得了闲,私下jsg将银穗叫过来询问才知道,祁母亡故后,祁明乐被留在上京的那一年里,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情,以至于祁明乐很怕黑。
“你口口声声说,你心仪明乐。那你可知明乐怕黑。而这个怕黑的人,在去岁地动时,因你之故,在暗无天日的废墟下,整整被埋了三天两夜。卫恕,这便是你所谓的心仪么?”说到最后,张元修没忍住,又给了卫恕一拳。
原本刚站起来的卫恕,被这一拳瞬间又打到在了地上。
但这一次,他的脸上再也没有先前的那种笃定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慌乱心疼。
张元修没再给卫恕开口的机会,他只居高临下看着卫恕,眼神凌冽道:“卫恕,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明乐是我妻子,你以后离她远一点。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说完之后,张元修直接转身大步离开。
洗砚见状,这才放开卫家那几个小厮,跟着张元修一并离开了。
“公子!”跟随卫恕的小厮甫一得了自由,当即便争先恐后过来扶卫恕,“公子,您怎么样?这天子脚下,张大人竟然敢公然殴打您,他也太嚣张了!奴才等会儿就去报官!”
卫恕对小厮说的话浑然不觉,目光只紧紧盯着张元修远走的背影。
张元修说,祁明乐怕黑!他跟祁明乐相识了两载有余,他怎么不知道,祁明乐怕黑这件事呢?而且祁明乐那样活泼开朗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怕黑!
卫恕不愿意相信,可过往他不曾注意的细节,如今却突然蹿了出来。
之前祁明乐夜里出门时,永远都会亲自提一盏灯,当时他还曾拿此事打趣过祁明乐。
但那时,祁明乐只紧紧抱着她的灯,像是抱着稀世珍宝一般,眉眼带笑道:“我夜里出门习惯了自己带灯。”
那时卫恕只当是乐因为栎棠关不像上京,夜里处处都灯火通明的,所以祁明乐才会习惯带着灯笼出门。
可直到今夜,从张元修口中,他才恍然明白,祁明乐夜里提灯出门是因为怕黑。他们认识那么久了,他怎么就没发现这一点呢!
见卫恕跌坐在地上,始终不说话,卫家的小厮急了:“公子,您不要吓我们啊!公子!”
“我没事。”卫恕沙哑应了声,小厮们见他要起身,忙七手八脚去扶他的同时,有人愤然道,“公子,张元修太嚣张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小的这就去府衙报案。”
那小厮说完,转身便要去,却被卫恕叫住了。
“公子!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卫恕捂着右手,神色冷然:“回府。”
那小厮见状,只得将想劝的话咽了下去。他们几人将卫恕扶上马车,然后往卫家所在的方向走去。
而此时,张家春禾院中,祁明乐正躺在廊下的摇椅上,手中提着一壶酒,一面喝酒吃鸭掌,一面晃着摇椅赏月。
张元修踏进院中时,看见的就是祁明乐这副快活似神仙的模样。
“夫人倒是会享受。”张元修眼底滑过一抹笑意,走到祁明乐身侧落座。
祁明乐仰头喝了一口酒,然后才无甚真心道:“那这不还是多亏郎君你日日在外辛苦报效朝廷,才能让我们三个女眷,没有后顾之忧的在后院里赏月吃茶喝酒么?”
“夫人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说着,张元修倾身朝祁明乐凑过去,笑着道,“夫人既觉得我在外辛苦,不打算犒劳犒劳我么?”
祁明乐一手拿着酒壶,另外一只手刚抓了只糟鸭掌,听到张元修这话,祁明乐二话没说,直接将手中的糟鸭掌,凑到了张元修唇畔:“来,张嘴,犒劳你一下。”
“就一只糟鸭掌,夫人未免也太小气了些。”张元修眼里带笑望着祁明乐。
祁明乐顿时一副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我们夫妻这么久了,我小气这件事,你才知道么?”
张元修:“……”
“就一只糟鸭掌,你吃不吃?不吃我可拿走了啊!”祁明乐嘴上这么说,但并未将糟鸭掌收回来。而是她知道,张元修不爱吃这种东西,所以故意逗张元修的。
张元修看出了祁明乐的小心思,他淡然一笑,就着祁明乐的手,吃了一口糟鸭掌。
祁明乐的眼睛瞬间直了:“你不是不喜欢吃糟鸭掌么?”
“确实不喜欢,不过今夜夫人既然亲自喂我,那偶然喜欢一次,也不打紧的。”
祁明乐一听这话,直接将整个鸭掌塞进张元修嘴里,皮笑肉不笑道:“你既然喜欢,那就多吃点。”
并不喜欢吃糟鹅掌的张元修:“!!!”
但鉴于这糟鹅掌是祁明乐喂给他的,即便不喜欢吃,但张元修还是咽了下去。然后伸手同祁明乐道:“给我喝口酒。”
他不喜欢糟鹅掌这个味道。
祁明乐将酒壶递给张元修的同时,不忘调侃:“你今晚不是喝过酒了么?怎么还要喝,你这一盅倒的酒量能撑得住么?”
正举着酒壶欲喝酒的张元修,手上动作一顿,旋即才反应过来,卫恕今夜赴宴去了,他身上的酒味,应该是揍他时留下的。
张元修喝了一口酒之后,将酒壶递给祁明乐:“我今晚从官署出来,便直接回府来了,身上的酒味,可能是被路上遇见的醉汉染上的。你也少食些糟鸭掌容易积食。”
祁明乐白了张元修一眼,继续喝着酒大快朵颐吃着糟鸭掌。
张元修见状,无奈笑了笑,便起身回房里沐浴去了。
天上星移斗转,院中凉风习习,祁明乐吃饱喝足之后,这才起身优哉游哉回房净手漱口,然后爬上床打算同周公幽会的。
可随着张元修熄灯上床,然后倾身朝她靠过来之后,祁明乐想与周公幽会这个想法,就被迫终止了。
平日里张元修是个十分温柔的人,也十分注重祁明乐的感受,但今夜的张元修实在是温柔的过头了,让祁明乐觉得十分别扭。
而且除此之外,他一面吻祁明乐的时候,还一面喃喃叫着祁明乐的名字,依稀还带着几分怜惜。
最开始,意乱情迷的祁明乐还应了。
她想着,这个时候,张元修叫她的名字,可能是一种情趣。可张元修没完没了的叫个不停之后,祁明乐就觉得烦了。
到最后,祁明乐直接一个反守为攻,将张元修压在被褥里,然后俯身堵住了张元修的嘴。
屋内一灯如豆,夜风从窗口吹进来,扯的烛火颤个不停。
内间纱帐翻飞间,隐隐能窥见里面,十指相扣的一双手。但旋即,纱帐落下,里面便被遮的严严实实了。
而此时卫家卫恕的院子里,一个中年大夫正在给卫恕包扎伤口。
那大夫一面包扎,一面絮絮叨叨道:“公子,这力道若再重几分,只怕就会伤了您的手骨,日后您写字作画也会受影响的。”
“啊,这么严重?!”卫恕的近身小厮听到这话,表情瞬间变得慌张起来。
卫恕面色苍白扫了那小厮一眼,接话道:“别一遇到事情,就慌慌张张的,李大夫不是已经说过了,眼下并未伤到手骨,也不影响写字作画。”
那小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顾忌还有其他人,只得暂时将话又咽了回去。
卫恕这手一看便是被别人伤的,但主人家的私事,非他一个医者能过分的。李大夫给卫恕包扎好伤口之后,又写好了药方,交给了煎药的方法,和服药期间需要注意的事项之后,便起身告辞了。
“有劳礼大夫您漏夜跑一趟了。”卫恕如是说着,又吩咐人多给大夫一些银子,然后将人从后门送出去。
贴身小厮将这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再回去时,就发现卫恕独自坐在灯下,一脸落寞。
那小厮为卫恕鸣不平:“公子,刚才李大夫也说了,若张元修的力道再重几分,就会伤了您的手骨,日后您写字作画也会受影响的。这件事,咱们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啊!”
卫恕是卫家长房的嫡次子,且他自幼聪慧过人,又与他祖父有几分相似,所以卫老太君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希望卫恕能在明年的恩科里,一洗去年落榜的前耻,好重振卫家门楣的,而这一切都要靠卫恕这双能写锦绣文章的手。
若卫恕的手毁了,那便意味着,他的后半生也会被毁掉的,所以这小厮才会这么生气。
但同小厮的义愤填膺相比,卫恕jsg这个正主,便显得的平静多了:“不要自己吓自己,我眼下手没事,大夫刚才不也说了,好好休养几日便无大碍了。你下去吧,我也要歇息了。对了,你回头再同今晚跟着的那几个人再叮嘱一遍,今晚这事,不准传出去,尤其不能让祖母知道。”
“公子!!!”那小厮一脸不可思议看着卫恕。这张元修都已经打上门来了,他们公子怎么能一味躲避呢?
而且就算张元修是朝廷命官,如今又得陛下看重,那又如何?若真论起来,他们公子还是当今陛下的表哥呢!可今夜他们公子回府后,却是装的风平浪静,就连请大夫都是偷偷请的,没惊动任何人。
可卫恕却头也不回道:“我说了,这事不准传出去,尤其不准让祖母,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你自幼跟着我,应当知道我什么性子,退下。”
听卫恕隐隐有发火的前兆,这小厮才满腹委屈退下了。
卫恕平日里也十分爱整洁,可今夜他身心俱疲,连沐浴的心情也没有了,直接穿着那身脏污的衣袍,便躺在了床上。
被张元修揍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做痛,可卫恕却又不可抑制的想祁明乐了。
从前祁明乐喜欢他的时候,成天跟在他身边,他从不觉得她珍重。如今彻底失去了之后,卫恕方才知道,何为锥心之痛。
在对祁明乐的思念,和身体上的疼意交叠之中,卫恕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这一觉,卫恕睡的不踏实。他在梦里看见了曾经满眼都是他的祁明乐,也看见了祁明乐被压在废墟之下,惶然无措的模样。
“明乐!”卫恕叫着祁明乐的名字,从梦中惊醒时,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了,外面隐隐传来匆促的脚步声。
卫恕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贴身的小厮便面色慌张从外面跑进来了:“公子,老夫人让您立刻过去一趟。”
卫恕听那小厮说的紧急,便匆匆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袍去了。
可见到卫老太君之后,卫恕才明白,昨夜之事,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