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砚进到院中, 看见廊下相拥的两个人时,嘴角顿时抽了抽:这两日,他们公子和少夫人真是越来越黏糊了。
但旋即洗砚便站定了, 他垂下眼睛,佯装没看见,只一本正经禀报:“公子, 少夫人,大老爷遣人, 请你们二位去东苑用饭。”
祁明乐与张元修明日要回京,今夜张大爷夫妇在东苑设宴为他们饯行。
今夜东苑的人都在,也包括在书院上学的两位堂弟。虽然他们是堂兄弟,但在临江的这月余里, 祁明乐发现他们与张元修的关系都很好。
这两位堂弟甫一休旬假回府, 若张元修得空了, 他们必要过来找张元修。有时候是请教学问,有时候则是与张元修对弈。
如今得知他们夫妻俩明日要回京,那两位堂弟脸上皆露出不舍。而宁宁则抱着祁明乐的腰,轻晃着撒娇:“婶娘,你不要走好不好?宁宁舍不得你。”
“婶娘也舍不得宁宁。”祁明乐很喜欢宁宁这个嘴甜爱笑的小姑娘。
宁宁见状,立刻央求道:“既然婶娘也舍不得宁宁,那婶娘你就留下不要走嘛。”
“那你婶娘留下来,你二叔怎么办?你二叔还得回京向陛下交差。”张元煦的夫人打趣问。
宁宁年纪小, 她不明白回京向陛下交差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这是张元修必须要离开临江城的意思。她表情略微纠结了一会儿, 然后道:“那就让二叔一个人回去, 让婶娘留在这里陪我玩儿。”
原本在同张家大爷说话的张元修,听到这话, 半是无奈,半是好笑。从前这小丫头黏他黏的紧,如今有了祁明乐,她便不要他了。
“宁宁乖。”张元煦的夫人将宁宁拉到身边,柔声劝道,“你二叔和你婶娘是夫妻,若让他们分开,你二叔会想你婶娘的。”
祁明乐听到这话,差点都笑了。
他们夫妻这么久了,她还能不了解张元修。若她不在,只怕张元修一心全扑在了公务上,哪里会有闲暇的时间来想她。
而宁宁小脸纠结了好一会儿,似是将她娘的话听进去了,遂跑到张元修身边,抓着张元修的袖子:“二叔,那你带婶娘走吧。但是以后你若得了空,可一定要记得,带婶娘回临江来看宁宁。”
“好。”张元修笑着摸了摸宁宁的脑袋。
因为有宁宁在,饭桌上热闹了不少。待到两位堂弟举杯为张元修与祁明乐饯行过后,一整晚几乎都没说话的柳如絮,突然举杯道:“二表嫂,二表哥,如絮也敬你们一杯,祝你们明日一路顺遂。”
自祁明乐来临江之后,这是柳如絮第一次喊她二表嫂。
一声二表嫂,便代表着柳如絮已经彻底放下张元修了。从今以后,张元修于她,不过是诸多表哥中的一个而已。
她既举杯敬他们夫妻二人,他们自是不好推辞。
却不想,第一杯喝完之后,柳如絮又斟了一盅,单独敬向祁明乐:“这一杯酒,如絮谢表嫂之前的相护和救命之恩。”
当初她们落在山匪手里时,祁明乐并未嫌她拖后腿,反倒一力护着她,还救了她一命。
柳如絮说这话时,满眼都是诚恳之色,祁明乐见状,便也不再扭捏,饮尽了杯中的酒水。
与张家大爷坐在一起的张夫人,看见这一幕,原本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算落了地。柳如絮今年已经十六了,自她及笄后,陆续有人上门提亲,但她的眼里只有张元修,这才一直拖到现在。如今她既放下张元修了,那日后她必为她择一门好婚事。
这顿饯行饭一直吃到月上柳梢头之后才散。因第二日要回京,回西苑之后,祁明乐与张元修沐浴过后便歇息了。
如今天已经慢慢热了,第二天刚过辰时,祁明乐他们一行人便出发了。
张元煦携着女儿并弟弟们,一路跟着队伍,将张元修他们送出临江城。分别前,宁宁还不忘再三同张元修交代:“二叔,你若得了空,要记得带婶娘回临江来看宁宁啊!”
“好。”张元修笑着应了。
几人话别过后,他们一行人便浩浩荡荡顺着官道前行,宁宁坐在张元煦的怀中,望着张元修他们的马车越走越远,最终没忍住抱着张元煦的脖子就呜呜的哭。
张元煦见宁宁哭的伤心,心里半是心疼半是吃醋。他一面为她擦眼泪,一面道:“爹爹每次出门时,怎么没见你哭的这么伤心?”
宁宁打了个哭嗝,对上张元煦的眼神时,顿时就明白她亲爹在吃醋。
“爹爹每次出门时,宁宁不想让爹爹伤心,都是偷偷躲在被子里哭的。”宁宁说着,小手抱紧张元煦的脖子,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
她爹爹每次出门时,她确实没有哭过,那是因为她知道,过一段时间,她爹爹就会回来了。但她二叔和婶娘不一样,他们这一走,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他们呢!
只是还没等宁宁的眼泪再落下来,张元煦已经抱着她往回走:“是吗?那爹爹可要回去问你身边的映红了。”
一听张元煦要问映红,宁宁瞬间紧张起来了,她的注意力就被移走了:“爹爹,您不相信宁宁说的话么?”
张元煦的两jsg个弟弟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见张元修他们的马车已经走运了,他们一行人这才往城中折返。
如今已经是五月了,自端午过后,日头是一日烈过一日。
张元修他们一行人只得起早趁着天凉赶路,但即便如此,那帮身娇肉贵的犯官们,还是有好几个都中了暑。
夜里他们一行人宿在驿馆时,随行押送的士兵来向张元修禀报此事。
这个时节,越往后天会越热,张元修想早些回上京。他沉思片刻,道:“吩咐下去,每日多备些喝的水,再让驿丞熬些消暑的汤药,早上出发前让所有人都喝一碗。”
那士兵领命去办了。
张元修在廊下又站了一会儿,估摸着祁明乐已经洗完了,这才推门进去。恰好祁明乐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屏风后面出来。
甫一出来,祁明乐便抓了把蒲扇,虎虎生风扇着:“热死我了!我洗好了,你快去洗吧。”
张元修应了声,拿了换洗的衣物往屏风后走。进去之后,张元修才发现,浴桶里扔有一个药包,里面隐隐有艾草菖蒲的气味。
自天热起来之后,每次夜里沐浴时,祁明乐都会放这个。
张元修沐浴完出来时,祁明乐只穿了件单衣,正坐在窗边摇着蒲扇。听见脚步声,祁明乐转头看了张元修一眼,张元修立刻顺从走过去,在祁明乐身侧落座。
祁明乐将蒲扇递给张元修。
张元修接过继续扇着。而祁明乐则站起来,解了张元修的衣带,将他的衣领往下拉了拉。
张元修是南方人,皮肤本就生的冷白。此刻他脖颈那块冷白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你们临江这边的人,怎么这么娇气啊!”祁明乐用簪尾挑了药膏,一面给张元修上药,一面嘟囔,“这才走了几日,你们就中暑的中暑,长痱子的长痱子。”
这几日,祁明乐每次为他上药时,都会嘟囔一遍这个,张元修已经习惯了。他一面为祁明乐打扇,一面从善如流道歉:“有劳夫人为我上药了。”
祁明乐白了张元修一眼,将药膏抹匀之后,又凑过去轻轻为张元修吹了吹。随着她凑过去的动作,她的湿发垂下来,擦过张元修的脖颈,激的张元修下意识将头偏了偏。却意外看见了他们两人的影子。
他坐在圈椅上,祁明乐倾身过来,从影子上看,像是祁明乐主动在亲他一般。
“你躲什么躲?”祁明乐伸手拉了张元修一把,影子一晃,顿时又变了模样。
为张元修上过药之后,祁明乐净了手刚过来,张元修已轻车熟路拿了帕子,默然替祁明乐擦头发。
自从临江离开之后,他们两人就好像形成了一种默契。祁明乐为张元修上药,张元修侧为她擦头发。
待头发擦的差不多干了,祁明乐便眯着眼睛,摇摇晃晃爬上床躺下了。
从前冬日时,祁明乐只要一睡着,便会立刻往张元修身边来。但如今天热了,甫一上床,祁明乐便能有多远便离张元修有多远,并且她还同张元修道:“你就躺在那儿睡,这天儿太热了,我们离的远一点,你舒服我也舒服。”
刚走到床边,正欲与祁明乐温存的张元修:“……”
说完,祁明乐立刻贴着墙根儿睡了。张元修知道祁明乐怕热,只得就此作罢,躺到床上之后,他同祁明乐道:“你过来些,我帮你打扇。”
祁明乐这才挪过来。白天赶了一整日的路,祁明乐早就困了,奈何这天热的睡不着。但很快,张元修手中的蒲扇替她驱除了热意,祁明乐这才慢慢睡了过去。
张元修见状,动作轻巧在祁明乐眉间落下一吻后,又默然替祁明乐摇着蒲扇。
之后他们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五月底回了上京。
进城之后,张元修同祁明乐道:“你与奉墨先回府,我和谢灵岚要先回趟官署,然后再进宫一趟,你们用中饭时不必等我。”
祁明乐点点头,待张元修下了马车之后,奉墨赶着马车往张家走。
离京两月有余,回府的路上时,祁明乐掀开帘子,瞧着街上的热闹,只觉上京一如往昔的繁华。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滑过一处首饰行时,顿时怔了怔。
那不是卫恕的心上人么?她不是已经嫁为人妇了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卫恕出双入对的呢?
但这个疑惑转瞬就被祁明乐打消了:他们的事,与她有何干系?祁明乐顿时放下了帘子。
而正站在首饰行门口的卫恕,似是察觉到了祁明乐的目光,他倏忽间转过身,却发现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并没有祁明乐的身影。
刚才他明明察觉到,好像是祁明乐在看他的。卫恕目光急切的在四处巡逡着,想找到祁明乐的身影。
而原本一只脚已迈进首饰行的姚凝若见状,只得又退回来了,柔声问:“怎么了?”
卫恕遍寻街上,都没找到祁明乐的身影。旋即他想起来,祁明乐已在两月前,便与张元修一道去临江了,如今她不可能在上京。
刚才那种直觉,应当是他的错觉。
“景明哥哥?”姚凝若又叫了一声,卫恕这才回过神来,“没事,进去吧。”
他们两人一道往首饰行走,但姚凝若的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因着她祖母与卫恕祖母是闺中密友的原因,她与卫恕自幼便相识。
他们两人本是郎有情妾有意,就在卫恕打算禀明长辈,要娶她为妻时,她却在卫老太君的寿宴上意外落水,被前来祝寿的一位公子所救。
虽然卫老太君当时便命人封了消息,但还是有不少女眷目睹了此事。既出了这种意外,姚凝若的名声算是毁了,除了嫁给从水里将她救起来的那人,姚若凝别无选择。
原本姚凝若以为,她与卫恕这辈子就此无缘了。却不想,她嫁过去不过两载,她的夫君便骤然离世了,婆母听信道士的话,说是姚凝若克死了她儿子,便愤然将姚凝若赶出了出去。
姚凝若娘家已无亲人,迫于无奈,她只得给卫家写信求助。卫老太君看在她祖母的份上,派人将她接来了卫家。
重逢那日,她与卫恕相见时,两人都红了眼眶,姚凝若便知道,卫恕心里还有她。
但在卫家住下之后,姚凝若无意发现,即便自己在卫恕身边,卫恕偶尔还是会走神。真正让姚若凝确定这一点的是,卫恕房中的那一箱小玩意。
当时姚凝若曾无意打开看过,里面全是些姑娘家会喜欢的东西。后来她曾旁敲侧击问过卫恕,卫恕沉默许久,才低声道:“那是一份送不出的赔礼。”
当时说这话时,卫恕的眼里全是落寞。那一瞬间,姚凝若顿时慌了。
她刚到卫家时,她还笃定卫恕心里有她。但这一刻,直觉告诉她,在她嫁人的这段时间里,卫恕心里有了别人。
姚凝若表面上不动声色,私下却让自己的侍女,旁敲侧击去找卫恕身边的人打听。可打听到的结果,却令姚凝若蹙眉。
卫恕身边的小厮说,卫恕并没有心仪的姑娘。那一箱东西,是卫恕给祁明乐准备的赔礼。
但他们回到上京时,祁明乐已经成婚了。卫恕觉得,再将这箱东西送给祁明乐就不合适了,遂将箱子封了起来。
当时姚凝若本以为,这事就此掀过了,直到今日,她看着卫恕目光焦急在街上寻找着什么时,女人的直觉告诉姚凝若,卫恕在找祁明乐。
但姚凝若脸上没露出分毫,她与卫恕一同在首饰行挑过东西,回府分开后,她才吩咐侍女:“你去打听打听,都察院佥都御史张元修张大人回京了没有?”
平日姚凝若的心思全在卫恕身上,这是她第一次打听别人。侍女虽不解其意,但还是迅速照办了。
姚凝若拿着剪子,坐在桌前,低头认真修剪着兰花。
日光一寸寸爬进来,又一寸寸溜出去时,她的侍女才匆匆回来:“小姐,奴婢打听到了,去临江公干的张大人今日确实回京了。”
“喀嚓——”
侍女话音刚落,姚凝若手一抖,手中的剪子,便剪掉了兰花的花苞,那侍女吓的一哆嗦,当即便跪了下去。
“原来是她呀。”姚凝若斜斜倚在椅子上,拾起了桌上的花苞,慢条斯理揉搓着。很快,兰花的汁水便从她指缝慢慢渗了出来,吧嗒吧嗒落在她的裙子上,而姚凝若视若无睹,只轻轻笑着。
跪在地上的侍女看见这一幕,顿觉毛骨悚然,身子止不住的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