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见贺子铭的路上, 张元修问起了贺家如今的情况。
“自从我家老爷下狱之后,府里的人心顿时也散了,少爷怕牵连底下的人, 便将他们全都遣散了。”那老仆一面说话,一面用袖子揩了揩眼睛,“而我家老夫人与夫人也因此事相继病倒了。”
这老仆是贺家的老人, 除了贺家之外,他也无处可去, 索性便留在贺家,帮衬着料理府中的杂事。
他们正说着话,远远就见两个妇人从前面的走廊上行来,张元修认识她们——是贺子铭的二姐和四姐。
她们早已出嫁了, 想必是因贺大人下狱, 贺夫人生病, 故才回府来探望的。
既遇见了,张元修本欲携祁明乐上前去打招呼,但前面两人并未看见他们,反倒像是起了争执。
贺家四小姐一面走,一面气的发抖:“从小到大,祖母都偏心小弟,我们姊妹几个也从未说过什么。如今爹爹下狱,娘亲生了病, 我们冒着被夫家厌弃的危险,来府中探望娘, 祖母怎么能这么对我们?”
贺敏之膝下六女一子, 长女幼年夭折,五女儿难产而亡, 如今膝下只剩四女一子了。
其中贺三小姐和贺六小姐皆远嫁了,只有贺二小姐与贺四小姐嫁在了临江城。听闻娘家出事之后,贺二小姐与贺四小姐结伴回来探望,却被贺老太太一通骂:“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了,你们不好好在婆家服侍婆母,成日往娘家跑做什么?赶紧回去!”
当时贺四小姐便被气的直哆嗦,还是贺二小姐拦着,她才没当面贺夫人的面,与贺老夫人起争执。
贺二小姐劝道:“四妹,你且消消气。如今父亲尚在狱中,想来祖母是怕我们频频回娘家,让夫家心生不喜,所以才会狠心赶我们走。而且祖母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么?她虽确实偏疼小弟一些,但对我们几个孙女也不差。当初你出嫁时,祖母还将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镯子给了你,你忘了么?”
“我没忘。”贺四小姐瓮声瓮气答了一句,转过头,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原本正欲携祁明乐上前打招呼的张元修,见状只得停下脚步。廊下的贺二小姐这才察觉到妹妹的情绪不对劲儿,她忙拉着贺四小姐的手,急声问:“小妹,可是郑家为难你了?”
贺四小姐的夫家姓郑。
今日回府之后,贺四小姐便在强忍着情绪,如今对上贺二小姐关切的目光,她瞬间绷不住了,顿时捂着帕子掩面啜泣:“我婆母要让相公休了我。”
“什么?!岂有此理!”贺二小姐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初父亲原本看不上他们郑家,是他们郑家再三腆着脸上门,说郑小公子在上元节上对你一见钟情,且非你不娶。父亲这才同意的这桩婚事,如今你们成婚不过一载有余,他们郑家便起了这种心思,他们当真觉得我们贺家是好欺负的不成?走!姐姐带你去郑家,为你讨回公道去!”
说着,贺二小姐拉着贺四小姐的手腕,便要去郑家为她讨回公道。
“二姐姐!不要!眼下父亲尚在狱中,若让母亲知道这事,母亲只怕就挺不住了。”贺四小姐紧紧攥着贺二小姐的手,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她的父亲如今已锒铛入狱了,贺子铭目前又撑不起贺家,在这个时候,她不能再让母亲因她难过了。
她们姊妹里,就属贺四小姐最任性了。如今听到昔日最任性的妹妹这般说,贺二小姐顿时心如刀割,可她又不得不承认,贺四小姐说的在理,姐妹俩遂在一起抱头痛哭。
张元修与祁明乐被迫听了一会儿墙角,待贺家姐妹俩哭过一场,整理情绪离开之后,他们一行人才从假山旁出来。
张元修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身侧的老仆。
那老仆垂眸,带着他们七拐八饶的,最后去了前厅jsg:“还请张大人和张夫人在这里稍后片刻,老奴去向我们少爷通禀。”
说完,那老仆冲他们夫妻二人行了一礼,便转身出去了。
待那老仆走远之后,祁明乐才撑着下巴,小声道:“这老伯真有意思,明明一开始说,要带我们去找贺子铭的。结果在府里兜转了一圈之后,竟然将我们又带回了花厅。”这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元修自然也察觉到了,但他并未说破此事。
他们夫妻二人在花厅里等了一会儿,外面响起匆促的脚步声。没一会儿,贺子铭便从外面步履匆促进来:“弟妹,元修,你们俩怎么来了?贺叔,快上茶。”
老仆应了声,便退出去了。
之前每次看见贺子铭时,贺子铭总是锦衣华服,一脸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贺敏之突然锒铛入狱,贺子铭整个人神色肉眼可见的颓废了不少。
很快,那老仆便给他们上了茶。
“府里现在有些乱,没什么能好招待你们的,弟妹,还请你和元修见谅。”
祁明乐摇摇头,试探问:“贺夫人的身子还好么?”
上次祁明乐装病时,贺夫人曾随知府夫人一道去张家探望过祁明乐。今日既来了贺家,祁明乐本想着去探望贺夫人的,但转念一想,只怕贺夫人此时并不想见到她,便只得作罢了。
“大夫看过了,说没有什么大碍,让好生将养一段时间。”
张元修听到这话,颔首道:“若缺什么,你可去张家找我大哥。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以写信给我。”
“嗯,好。”贺子铭应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张元修话中的意思,他立刻追问,“你们要回上京了?什么时候动身?”
“应当是明日。”
早在临江官员陆续被下狱时,张元修私下便同贺子铭说过,此案十有八/九会交由三司会审。如今听到张元修说要回京,倒也是贺子铭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赶,明日便要走。
张元修道:“眼下还有些时间,你若有什么想给贺伯父带的,可以收拾好交给我。”
“好,你们且略坐坐,我这就让人去收拾。”贺子铭听到这话,也不敢再有半分耽搁,忙匆匆去后院收拾了。
如今贺敏之是阶下囚,张元修肯格外照顾已是十分不易了,贺子铭也没让张元修为难,便只拿了些贺敏之能用上的药。
可他临走时,贺夫人无意知道了张元修来了贺家的事,她不顾病体,挣扎要去前厅见张元修。
贺子铭拗不过贺夫人,只得扶着她过去了:“娘,您慢些,小心脚下。”
张元修和祁明乐原本是坐在花厅里等,见贺子铭扶了贺夫人过来,立刻齐齐起身,迎上前去:“贺伯母。”
贺夫人抬眸看了张元修一眼,膝盖一弯便跪了下去,痛哭道:“张大人,您就看在我们子铭素来与您交好的份上,您就救救他爹吧。”
张元修和祁明乐都没想到,贺夫人一进来,会直接向他们跪下。
“娘!您这是做什么?”贺子铭也惊了一跳,忙去搀扶她,“娘,您快起来!”
贺夫人不但不起,反倒拉着贺子铭,让他也跟着一块儿跪:“子铭,你求求张大人。张大人,我给你磕头了,求你救救我家老爷。”
“贺伯母!”张元修立刻单膝跪地托住贺夫人的手腕,“贺伯母,贺伯父的事,回上京之后,我会尽力从中周旋,您快起来。”
“你当真肯帮忙?”贺夫人像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块浮板一般,紧紧攥住张元修的手。
人情冷暖这四个字,在贺敏之入狱之后,贺夫人已是深切的体会到了。她一个深宅的妇人,对这种事一窍不通,她只知道张元修是钦差,是上京来的大官,只要张元修肯帮忙,她家老爷定然会没事的。
张元修轻轻颔首,与贺子铭一道扶着贺夫人起来。
自贺敏之入狱之后,贺夫人便病了,整个人此刻已是形销骨立。可偏偏她却拉着张元修不肯松手,不住确认着张元修真的会帮忙救贺敏之。
贺子铭见状,便同她道:“娘,元修他们明日便要启程回上京了,您先回去,我去送送元修他们,顺便再同他们说说我爹的事。”
张元修与祁明乐便顺势与贺夫人道别,然后与贺子铭一同往外走。
出去之后。贺子铭立刻冲他们道谢。
张元修看着贺子铭,淡声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
“而且若真要论谢,也该是我谢你才是。”祁明乐道,“我听郎君说了,上次若非你帮忙,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能找到我们。原本我打算是请你喝酒道谢的,但后来想了想,这顿酒还是先欠着,待诸事尘埃落定后,我再同郎君一同请你喝。”
此案要去上京三司会审,他们谁都不知道,贺敏之最后会被怎么判。但祁明乐既然这么说了,贺子铭自然是应了。
祁明乐知道他们还有话要说,便道,“我刚才过来时,看你们前面的芍药开的很好,我去折几枝带回去给宁宁。”
说完之后,祁明乐便率先往前走了。待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张元修才开口问:“这段时间很难捱吧?”
一听张元修这话,贺子铭的眼泪差点下来了。
他是家中最小的,又是唯一的男丁,一直都是被娇纵着长大的,压根就没扛过事。如今贺敏之骤然下狱,贺老夫人与贺夫人又接连病倒,所有的事一下子全压到了贺子铭这里,贺子铭整个人差点都被压趴下了。
如今听张元修这么问,贺子铭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难捱,太他娘的难捱了。但我转念一想,当时你独自挑起西苑时才十岁,我如今比当时的你年长了十一岁,我若捱不过去,那不就成个笑话了么?放心!我捱得住。”
话虽是这么说,但张元修经过这种事,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一瞬间长成为亲人庇佑的支撑有多辛苦。
张元修拍了拍贺子铭的肩膀:“若需要银子或人手,你去东顺街的斗升米铺找钱掌柜,他自会帮你。若有其他事,可以写信给我。”
他们相识十一载,贺子铭比任何人都清楚,张元修这人平素话不多,但却永远都是做的比说的多。
“好,眼下我们府里是这种情况,我也就不同你客气了。”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张元修收回手,“至于贺伯父的事,若有消息,我随时给你来信。”
“好,多谢。”
张元修看向贺子铭:“我说过的,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当年他父亲骤然亡故之后,是贺子铭时常来张家找他,开解他的,若非贺子铭,当年他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撑起西苑。
从贺家离开之后,张元修并未陪祁明乐回府,而是道:“我还有些事要办,我让奉墨送你回府?”
祁明乐知道张元修要去办什么事便应了。待张元修离开之后,她则慢悠悠在街上逛着。
明日他们便要离开临江了,祁明乐一面逛,一面问奉墨:“娘和云葶元昱他们在临江时,平日喜欢去哪些铺子逛?”
“夫人喜欢桃花妆的胭脂水粉,三小姐喜欢金玉满堂的首饰,至于二公子,则喜欢临风阁的扇子。”这个时节吃食不好带,奉墨便说了些容易带的。
祁明乐此番是跟着张元修来公干的,她也不好带太多东西,便每个铺子都挑了三样,让苏沁兰并双生子兄妹解解乡愁。
等祁明乐逛完回府时,正好张元修也回来了。
祁明乐放下手中的茶盅,好奇问:“你是怎么解决郑家要休贺子铭四姐那事的?”
“郑家拜高踩低,无非是因为贺伯父入狱。若他们知道,除了贺伯父之外,还有人护着贺家,他们在想休贺子铭的四姐之前,便会先权衡一番利弊。”张元修说完,端着祁明乐用过的茶盅,自顾自倒了盅茶自己喝了。
祁明乐没注意到这一点,她还在想张元修说的话:“但你这治标不治本啊!如今你是帮了贺四小姐,那以后呢?”
“以后便要看子铭同贺四小姐怎么选择了。”
若贺子铭能撑起贺家,那贺小姐在郑家自然不会受委屈。亦或者是,贺四小姐想开了,决定离开郑家了。
但这两种可能,不管是哪一种,都会很艰难。
祁明乐不满嘟囔:jsg“这世道,女子出嫁前,兴衰荣辱要依仗父亲。出嫁后,还得依仗父兄丈夫,为什么女子就不能自己立起来呢?”
他们夫妻这么久了,祁明乐时常说这种话,张元修已经见怪不怪了。
“因为这世道,女子大多都是笼中鸟。从她们出生起,便被长辈束缚,不能像男子那般随意出门,随意抛头露面,她们被教育要柔弱温顺,要将荣辱兴衰都要系在男子身上。”
祁明乐立刻反驳:“我爹就没同我说过这种话。我爹只同我说,我是他女儿,我想做什么都可以。”说到最后,祁明乐一脸骄傲。
张元修被她这模样逗的弯了弯唇角,跟着应和:“可惜这世间像岳父大人这般开明的人并不多。”
“嗐,是啊!这世上像我爹这样开朗的人并不多。”但说完之后,祁明乐立刻又扭头瞪向张元修,“那你呢?难不成你也觉得,女子要做笼中鸟,要柔弱温顺?”
见祁明乐大有同坐株连的架势,张元修哑然失笑:“若我这么觉得,那我便不会带你临江了。”而且从始至终,张元修都不觉得,女子柔弱是一件好事。
譬如他娘苏沁兰,一遇事便六神无主只会啼哭。所以在张云葶小时候,他发现张云葶在遇事时,身上有几分苏沁兰的影子时,他便很严肃的同张云葶说过:“云葶,你是女子,你可以娇弱,但不能柔弱。我与你二哥,日后不可能会时时护着你,遇事你得学会自己立住。”
“大哥和二哥不能时时护着我,那我以后还有夫君呀?”张云葶懵懂望着张元修。
张元修毫不留情掐断了她的憧憬:“我们是手足血亲,我与你二哥都尚且有顾不到你的时候,你的夫君就一定能做到么?退一步来说,就算他一时能做到,你能保证他能做到一辈子么?若中途他变心了,你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当时因为这番话,张云葶气的整整半个月没理张元修。
而张元修一贯对张云葶纵容,但那却是他唯一一次没去哄张云葶。而且非但没哄,张云修还让人带张云葶去茶楼听了半个月,女子柔弱最后凄惨结局的书。自那之后,张云葶再也不看那种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了。
听张元修这么一说,祁明乐满意点点头:“算你识趣。”
他们夫妻俩今天一整日都没得闲,如今难得闲下来,两人便并肩坐在廊下。谁都没说话,但却莫名让张元修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蓦的,祁明乐突然站起来,指向黛青色的天空,朗声笃定道:“我祁明乐这一辈子,绝对不会做笼中鸟。我要做自由翱翔的鹰,能飞多高就飞多高,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似是为了印证祁明乐这话一般,祁明乐话音刚落,院中蓦的起了风,吹的祁明乐裙角飞扬,似是下一瞬间,她就能飞走一般。
不知怎么的,张元修蓦的心下一紧,他几乎是下意识倾身,一把攥住了祁明乐的手腕。
祁明乐被张元修拽的踉跄了一下,跌进了张元修的怀中。她一脸不解问:“张元修,你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抱抱你。”说话间,张元修眼睫倾垂,他不敢跟祁明乐说,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种自己即将会失去她的感觉,只默然将搭在祁明乐腰上的手蓦的收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