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修过去时, 谢灵岚正坐在花厅里。
平日里逢人未语先带三分笑的谢灵岚,今日脸色却难看的紧。听见张元修的脚步声,谢灵岚条件反射性脸上带了笑, 但语气却冷的厉害:“我倒是小瞧了临江府这帮官员,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竟然也能掀出风浪来。”
一听谢灵岚这话, 张元修便大致猜到了。
张元修是临江人,所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临江官场的水有多深。昨日在府衙时,他已经提醒过谢灵岚了。却不想,李青山竟然还是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张元修问。
“自缢。昨天后半夜,狱卒打盹的时候, 他用腰带将自己吊死在了牢里通风的窗子上。”
昨日张元修提醒之后, 谢灵岚便吩咐, 让底下的人盯紧李青山,不许任何人跟他接触。却不想,昨晚后半夜的时候,狱卒打了个盹的功夫,李青山竟然将自己吊死在了窗子上。
谢灵岚自入了大理寺,手中大大小小案子无数,这还是第一次,前脚抓到犯官, 后脚犯官就自缢的。
张元修没看谢灵岚难看的脸色,只问:“李青山可有留下什么东西?”
谢灵岚负责调查李文秀之死, 张元修负责暗查, 去岁赈灾粮银可有贪污,虽然两人一同在临江, 但昨日谢灵岚便同张元修说,他们各查各的,却不想,他今天就自己打脸了。
听到张元修这么问,谢灵岚也没藏着掖着,直接道:“李青山留了一封认罪书。”
话落,谢灵岚将一块布递给张元修。
这块布一看就是从中衣上撕下来的,李青山以血做墨,在布上承认了去岁他贪污赈灾粮银,被查赈官李文秀发现之后,他用利益诱惑李文秀无果后,遂对李文秀起了杀心。他先将李文秀毒杀,后将其伪装成突发急症而亡,又胁迫仵作做了假的验尸册,然后将其以突发急症身亡的原因上报。
张元修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谢灵岚见状,只当张元修是怀疑上面的字迹,便道:“我已经让人查过了,这上面的字迹确实是李青山的不假jsg。”
张元修没说话,目光仍落在血衣上。
谢灵岚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他坐起身子,问:“张大人有何高见?”
张元修是临江人,又在临江待了月余,临江的种种,想必他应该已经摸清了。谢灵岚这人一贯不喜欢向人低头,但他这初来临江,就被李青山突然自缢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底下他高贵的头颅,与张元修合作。
张元修收起血衣:“我与李青山打过两次交道,此人表面上胆小怕事,实则却能屈能伸。以我对此人的了解,他不像是会畏罪自杀之人。”
大家都是聪明人,张元修稍微一点拨,谢灵岚瞬间便懂了——
不像是畏罪自杀之人,那便是受人胁迫,不得不死了。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昨日他还特意将看守的人,换成了他的人,可对方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逼死了李青山,此举无异于触碰到了谢灵岚的逆鳞。
他们两人虽然查的方向不同,但李青山都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谢灵岚既然既肯来向他低头,张元修便也没藏私,他将他调查到对谢灵岚有帮助的消息,一一同谢灵岚说了。
谢灵岚听完之后,起身冲张元修行了个拱手礼:“今日多谢张大人,谢某先行一步。”
张元修轻轻颔首,谢灵岚离开没一会儿,祁明乐便火急火燎赶了过来:“我听人说,谢灵岚过来时脸色不大好,是出什么事了么?”
“李青山死了。”
一听这话,祁明乐顿时怔了怔:“你昨晚回来的时候,不是说,他已经被谢灵岚抓起来了,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谢灵岚在上京素有笑面阎王的称号,但凡他经手的案子,他都办的漂漂亮亮的,让人无可指摘。可这个笑面阎王怎么来了临江之后,能力就掉了这么一大截呢?
不过比起这个,祁明乐更关心张元修:“李青山这一死,赈灾粮银贪污案,线索是不是就断了啊?”
说这话时,祁明乐眼里皆是掩不住的关心,张元修心下淌过一抹暖意。
“不会,他这一死,恰好能证明,去岁赈灾粮银贪污案,与临江府衙的官员们也脱不开关系。”不然何以昨日谢灵岚刚抓了李青山,李青山后脚就被人逼自缢了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祁明乐还是有些担心:“可现在李青山已经死了,接下来,你要怎么查?”
“我打算再去趟弘安县。”
祁明乐不解看向张元修。如今李青山已死,他再去弘安县做什么?
张元修轻轻笑了笑:“风过留声,雁过留痕,而且以我对李青山的了解,他不可能会不留一手。”
两人目光对上时,祁明乐顿时明白了张元修话中的意思。
李青山只是一个小知县,侵吞赈灾粮银这么大的事,他一个人不可能摆的平。那么这其中自然会有临江府的官员在其中插手。
有利可图时,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可一旦出事时,李青山这个小知县,定然会是第一个被推出来挡刀的。
这一点,他们知道,李青山定然也知道。而且李青山那人善于钻研,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此番谢灵岚是猝不及防来临江的,而李青山也是来寻子时,歪打正着被谢灵岚抓到的。这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只怕他们各方都没反应过来。
但如今李青山已死,只怕接下来,临江的牛鬼蛇神便都要有所动作了。
祁明乐当机立断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你刚从弘安县奔波回来,先在府里好好歇息,我带着洗砚去便好。”
“可……”祁明乐有些不放心。但转念一想,张元修此行是来办差的。之前他带着她四处闲逛,只是为了麻痹临江府衙的人,如今他要去办正事了,自己跟着确实多有不便。
祁明乐遂改了口:“那好吧,你自己注意安全。”
张元修轻轻颔首,他们一同去后院见了李泓溯。
在知道李青山已死的消息之后,李泓溯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他是李青山的老来子,从他出生起,他要月亮李青山从不给他星星。
在去岁他无意偷听到那番话之前,李青山一直对他和他娘都很好的。可现在,这个对他的好的人却永远都不在了。
“呜呜呜呜,爹爹,爹爹……”李泓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
祁明乐瞧着十分心酸,但此刻想必临江府衙的人,也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张元修没有给李泓溯太多悲伤的时间,便已将他带上马,直奔弘安而去。
昨日李青山来临江寻子时,并未带师爷。那师爷与县丞等了整整一日,都没等到李青山回来,师爷有些不放心,今晨一早便遣人去临江府打听。
却不想,打听的人没回来,反倒是张元修带着人来了县衙。
“张元修,他来做什么?”师爷瞬间从椅子上蹦起来。自上次,张元修神色淡然,让李青山领了二十七鞭之后,这师爷便将张元修列入了敬而远之之人。
传话的衙役摇摇头:“小人不知,不过少爷也跟着张大人。”
师爷:“???”
李泓溯也跟着张元修?!所以他李泓溯前日是被张元修的人掳走的?!这个念头只在师爷的脑海里转了一圈,就被师爷压下去了。
如今李青山不在,县衙就属县丞做主了,师爷便与县丞一道过去了。
李泓溯一看见师爷,便扑过去,抱着师爷呜咽哭道:“周伯伯,我爹没了。”
没了?!师爷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张元修问:“你就是弘安县的县丞?”
跟在师爷身侧的弘安县丞忙上前应声。
“将他们三人先看管起来。”张元修只留下这一句,便起身往外走。他刚出廊下,洗砚便迎上来道:“公子,我等已经搜过李青山的私宅了,搜到了许多银票田契,但没找到您要的东西。”
说完,洗砚又将一个女子带上来。
原本窝在师爷怀中,正痛哭流涕的李泓溯,甫一看见那女子,当即便喊了声,“娘”,便抱着那女子的腰哭了起来。
这女子并非李青山的正房,而是李青山的第八房妾室。
因她生了李青山唯一的一个儿子,李青山一直对她另眼相待,甚至还将她抬做了平妻。但去岁李泓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之后,李青山怕李泓溯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便将李泓溯的生母幽禁起来,以此来牵制李泓溯。
此刻被推到张元修面前,那女子虽抖若筛糠,但仍抱紧怀中的李泓溯,颤声道:“大人,老爷虽宠爱妾身,但却从不让妾身过问他的公事,求大人明鉴。”
张元修抬手捏了捏眉心,又将目光落在了师爷身上。
自从知道李青山已死之后,师爷便知,他的靠山彻底倒了。所有人都知道,他素来得李青山看重,若此刻他不同张元修老实交代,只怕临江府衙那帮官员,也绝对不会允许他再活着。
短暂的权衡利弊之后,那师爷道:“小人知道老爷有一处密室。”
张元修见这师爷识趣,便也没再过多浪费口舌,只说了句,“带路”。那师爷立刻便在前面引路了。
师爷口中的密室在李青山私宅的书房里,打开之后,里面装了成箱的金银珠宝,以及不少绝迹的字画古玩,但仍没有张元修想找的东西。
看出了张元修脸上的失望之色,那师爷忙不迭发誓:“大人,小人真的没有骗您!这就是我家老爷的密室,平日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我家老爷都会搁在这儿的。”
洗砚听到这话,不死心的又找了一遍,但最后还是冲张元修摇摇头:“公子,没有。”
“你是李青山的心腹,除了这里,李青山还会将重要的东西藏在何处?”张元修问。
师爷也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据他所知,若是极为重要的东西,李青山只可能会藏在这里。可这里怎么会没有呢?
“那个大人,您要不让人再找一遍?再找一遍,说不定就找到了。”那师爷不死心道。
一听这话,张元修便知,他也不知道东西在何处,便让人将他先押下去了。
洗砚一脸凝重看向张元修。
他们公子布置jsg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拿到李青山手中的账簿,好将跟他一起贪墨的人一网打尽。如今李青山已死,若他们找不到账簿,那所有的努力便皆前功尽弃了。
张元修没说话,只是默然走出了李青山的私宅。他在宅子门前的路上站了片刻,突然吩咐:“去县衙。”
今日弘安城不太平,县衙的衙役们也都没外出,齐齐被拘在县衙里。
听到有人传话让他们去将县衙后院水塘里的水清干净时,那帮衙役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打头的那个赔笑上前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水塘里的水是与外面连在一起的活水。”这要将水塘的水清干净,不是纯粹的在难为人么?
张元修一个眼神过来,洗砚立刻上前呵斥:“你把进水口堵住不就行了!大人让你清你就清,废什么话!”
那帮衙役顿时不敢再多嘴,忙按照张元修的吩咐,堵进水口的堵进水口,挖排水口的挖排水口。
此时已是四月末,日头也逐渐毒辣起来。
那帮衙役们个个干的热火朝天的,张元修立在水榭的亭子里,目光落在水位逐渐减退的水塘里。面上虽然十分平静,但心里却难掩焦灼。
这是最后一处地方了。
若在这里也找不到账簿,那便说明,也许他高估李青山了——李青山压根就没给自己留后路。
堵住了进水口,又挖了排水口,过了大半个时辰,水塘里的水终于见了底。
之前李泓溯说,县衙的水塘里有尸骨。但他们将水塘的水全排干净之后,并未看见尸骨,只看见里面有一个坛子。坛子四角都坠了石块。
洗砚不顾脏污,亲自下去将坛子捧到张元修面前。
清干净了上面的泥渍,将坛子打开,里面的东西,被用油纸层层包裹起来,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洗砚他们一群人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齐刷刷将目光落在张元修的手上。
张元修垂眸,将层层油纸打开。在看见里面写着账簿两个大字时,洗砚顿时松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
张元修将账簿翻开,里面除了记有李青山与临江府衙各级官员贪污赈灾银粮的具体数目之外,还写了这些年,他向各级官员贿赂的明细。
张元修收好账簿,起身道:“回临江。”
有了这本账簿,临江府衙涉案的官员,便一个都休想逃脱。
同来时的火急火燎不同,回程时,所有人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因在弘安县衙这一番耽搁,张元修他们回临江县城时,天已经擦黑了。回城之后,张元修打算先回张家换身衣袍,便去县衙找谢灵岚的。
却不想,他们刚进城,便被人拦住了。
洗砚提高灯笼,看清拦在他们面前的人,顿时愣了愣:“奉墨,你怎么在这儿?”
奉墨红着眼看向张元修。
张元修心里猛地咯噔了一声,下午在府衙时,那股突如其来的心慌,突然再度袭来。然后,他就听奉墨道:“公子,少夫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