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乐戴好耳环, 从侍女手中接过信。
张元修在信中说了昨夜他去临江阁赴宴一事,末了又说,除了弘安县之外, 如今临江府衙想必也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让祁明乐暂时先不要去弘安县。
原本祁明乐是打算, 今日与洗砚再去暗中探个究竟的,但如今张元修既然专程给她留信说了这事, 她只得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用过早饭过后,祁明乐正要去找张元煦的夫人,却不想,张元煦的夫人却先带着宁宁来她这里了。
两人闲聊几句之后, 张元煦的夫人道:“母亲今日去外祖家了, 临行前, 母亲特意叮嘱让我好好照顾弟妹你。弟妹你既jsg是初次来临江,不若我带你出门逛逛吧?”
祁明乐确实在府里待不住,可眼下张元煦的夫人有孕在身,虽然她极力隐藏着,但眉眼不经意间还是流露出倦怠来。
祁明乐自是不能让她怀着身孕,陪自己出门逛,便粲然一笑:“不用了,我听郎君说, 临江城夜里很热闹。待他从府衙忙完公事,夜里让他带我出门逛便是。”
夫妻二人夜游, 确实比她们妯娌俩出门有情趣的多, 张元煦的夫人便没再坚持。
左右在府里无聊,祁明乐同张元煦的夫人闲聊几句后, 便问:“大嫂,咱们府可里有擅凫水的仆妇么?”
“有,弟妹寻她们做什么?”
“我想学凫水。”
张元煦的夫人:“……”
昨日差点溺死在弘安县县衙一事,让祁明乐心有余悸。但睡了一觉之后,祁明乐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瞬间又蹿了起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多学一门技能傍身。
临江的水路四通八达,城中的老少妇孺,大半都会凫水。但官家的姑娘夫人们,却鲜少有学这个的。是以听到祁明乐要学时,张元煦的夫人脸上滑过一抹惊诧。
祁明乐看出来了:“怎么?不能学么?”
“没。”张元煦的夫人回过神来,面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临江虽然不比上京,但这里的小姐姑娘们,自幼也是要学闺训女红的。但据张元煦的夫人所知,张元修并未让张云葶学那些,而是张元昱学什么,他便让张云葶也学什么。
知道别人家对姑娘妇人严苛的那一套,张元修向来不会用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上,张元煦的夫人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让人叫了东苑几个擅凫水的仆妇过来。
那几个仆妇听说,是要教祁明乐学凫水,顿时都打起了退堂鼓来:“二夫人您金尊玉贵的,奴婢们笨手笨脚,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若在凫水过程中,祁明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们搭上这条老命都不够赔的。过来了五个仆妇,但其中四个都摇头婉拒了。
祁明乐的目光,落在站在最边上,那个身形瘦弱的妇人身上:“你愿意教我么?”
“二夫人若当真想学,奴婢愿意教,只是奴婢有个条件。”那仆妇看向祁明乐,“下水之后,二夫人您一切都要听奴婢的,二夫人您能做到么?”
“这是自然。”祁明乐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在凫水上,你是我师傅,自然是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师傅谈不上,但既然二夫人您不嫌奴婢,奴婢愿意一试。”
临江水路七通八达,城中权贵之家,基本皆修有水榭莲池。张家也不例外,而且他们这里的水,还是与外面相通的活水。
他们一行人到了西苑的水榭里,祁明乐看着水榭里的水,不禁问:“这水会不会有点浅?”
她记得,昨天在弘安县衙里,那里的水好像比这儿深。
那仆妇解释:“二夫人,您如今初学,在浅水里安全些。”
祁明乐点点头,开始在水边褪鞋袜。张元煦的夫人带着宁宁坐在水榭里,宁宁一脸跃跃欲试的也想下去,最后张元煦的夫人拗不过她,只得让一个擅凫水的仆妇带着宁宁,在岸边用脚拍水花玩儿。
祁明乐与那仆妇已经下水了。因为祁明乐是初学,那仆妇便只让她待在浅水的地方。
待祁明乐的身体熟悉了水中的环境之后,那仆妇才道:“二夫人,您先尝试着憋气。等到快憋不住的时候,再慢慢的将气吐出来,记得一定要慢。”
祁明乐应了声,按照那仆妇教的,开始学着在水中憋气。
如今已是春末夏初,水里也没有那么冷了。祁明乐在水中练习了一会儿,一扭头,就发现张元煦的夫人还在水榭里坐着,便同她道:“大嫂,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再练一会儿。”
“左右我回去也没事,就在这儿陪你吧。”
祁明乐知道,她是不放心她,遂一脸愁苦道:“大嫂,那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和宁宁在这儿,我其实有点放不开,你们回去吧。放心,这水浅得很,而且有这么多人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有身孕的人本就容易疲累,祁明乐不想累到张元煦的夫人。
听祁明乐这么说,张元煦的夫人只得应了。她带着宁宁临走前,特意嘱咐道:“凫水这事,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学得会的,你也不要在水里泡太久了,学一会儿就出来吧。”
祁明乐乖巧应了,目送着张元煦夫人与宁宁离开之后,祁明乐又立刻将头扎进了水里。
***
临江府衙。
早上张元修到府衙之后,与临江府衙的官员寒暄几句过后,那官员便将他带到了一间厢房里,指着里面的册子账簿道:“张大人,去岁弘安、恒远两县,赈灾粮银相关记录,悉数都在这里了,请大人您查阅。”
张元修点头应了,那官员又让人给张元修上了茶来,末了又道:“下官先回值房办公了,张大人您若有事,可随时遣人过来寻下官。”
说完之后,那官员行过拱手礼之后,便离开了。
奉墨陪在一旁,看着桌案上那一堆账簿,转头看向张元修:“公子,咱们当真要一一核查么?”
“陛下派我来,便是来核查赈灾粮银的,自是要一一核查。”话落,张元修在桌案后落座。
“可……”奉墨想说,可这临江府衙的官员,既然敢将这账簿拿过来让他们查,便足以说明他们笃定,这账簿上查不出什么来的。但见张元修已经垂首,开始翻看账簿了,他便默默将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张元修在府衙待了大半日,才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从厢房出来。他刚在廊下站定,赵同知便迎了上来,奉承道:“张大人,您今儿辛苦了。”
“为陛下办查,谈不上辛苦。”张元修放下手,询问道,“赵同知有事?”
“近日临江又开了一间茶坊,大人若等会儿无事,下官想请大人一同去品茗。”
站在一旁的奉墨听到这话,在心里默然腹诽:昨夜的接风宴上,他们公子酒色皆未沾染,只饮了茶,今日这赵同知便投其所好,来约他们公子去品茗了。
“实属不巧,今日我有约了。”张元修婉拒了。
赵同知听到这话,当即便道:“无妨无妨,那大人您先忙,改日再约也成。”
两人寒暄几句之后,张元修便带着奉墨离开府衙了。赵同知亲自将张元修送出府衙,看了一眼天色,小声嘟囔道:“这才刚到申时,这位张大人就迫不及待回家陪夫人了,这瞧着不像是个干大事的人,倒像是个沉溺于温柔乡里的啊!”
而离开府衙后,张元修便直接回了张家西苑。
他回去时,祁明乐并未在院子里,问过侍女才知道,祁明乐去了后面的水榭。张元修只当祁明乐是去水榭那边散步去了,他在院中等了一会儿,见祁明乐还没回来,便径自寻了过去。
时值午后,周遭花木繁盛,水榭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张元修不禁拧眉,难不成祁明乐是又去了别处?!张元修将目光从水榭亭中收回来,正要转身离开时,眸光无意间扫过水面时,顿时呼吸一滞。
祁明乐在水中已经待了小一个时辰了,最开始她是活力满满,但到后面她就有些累了,但她也懒得上岸休息,刚好她刚学完俯漂,索性便用这个姿势,一面放松,一面练习憋气。
正练习到一半时,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跳水声。
祁明乐被吓了一跳,一时不防就被呛了一口水,她当即便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将自己浮在水面上。结果再一扭头,就见脸色煞白的张元修,游到了她身后。
祁明乐:“……”
直到祁明乐这一转头,张元修才看见,还有两个仆妇在旁边守着。只是她们的身影被水榭的亭子挡住了,以至于刚才他眸光无意扫到水面上时,只看见了漂在水面上的祁明乐。
张元修一贯神色平和,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这般急切的神色。那两个仆妇见状,忙喊了声:“见过二公子。”
见祁明乐咳个不停,张元修一言不发,游到了祁明乐身侧,他的手握住祁明乐手腕的那一瞬,祁明乐瞬间被冻的打了个哆嗦。
这春末夏初的,张元修的手怎么冷成这个样子!
张元修扶着祁明乐上了岸。祁明乐咳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缓过来。她扭头去瞪张元修:“这青天白日的,你吓……”
后面的话,在看见张元修垂着眼睛,脸色微微泛白的模样,顿时又被祁明乐咽了回去。
这两个仆妇,jsg在张家多年了,平日见惯了张元修温和的模样,此番见张元修冷着脸,忙屈膝跪下,惶惶然不敢开口。
“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让她们教我凫水的。”
这会儿祁明乐才意识到,应该是自己刚才俯漂的模样,让张元修误以为她又溺水了,所以张元修的脸色才这么难看。
祁明乐的语气缓和了几分,伸手攥住张元修的袖子,向他解释:“反正我闲着也无事,便想着多学一门技能傍身。比如下次再遇见昨日那样的事,我就能自救了。”
“昨日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张元修声音冷硬开口。
世事无常,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呢!这话已涌至唇畔了,但看见张元修坚定的眼神,以及他握在她手腕上,那只冰冷如玄铁的手,祁明乐只得默默改了口:“行吧。”
说着,祁明乐又冲那两个仆妇道:“今日多谢你们了,你们先下去吧。”
那两个仆妇偷偷看了张元修一眼,见张元修没有再惩处她们的意思,便起身行过礼之后,便匆匆退下了。
张元修与祁明乐的衣裳全都湿透了,两人回到院中时,侍女已备好了热水。
祁明乐一只脚都已经跨进屋内了,但想了想,又扭头看向张元修:“要不你先洗?”她常年都很少生病,但张元修就不一样了。
“不用,我去隔壁洗。”张元修道。
待祁明乐沐浴更衣过后再出来时,张元修已经在廊下坐着了。此时已时值黄昏,夕阳的余晖细碎落下来,撒在了院中的花木上。
张元修一身雨过天青色圆领宽袖软袍,正坐在廊下,手中捧着一只腾着袅袅热气的汤碗出神。
走近了,祁明乐闻到了浓浓的姜味。
“你在想什么?”祁明乐走过去,发梢末端的水渍,在她后背上逶迤出一道水痕。
张元修将手中的姜汤递给祁明乐,然后起身,拿了一块干帕子,只默然替祁明乐擦着头发。
祁明乐则捧着汤碗,坐在廊庑里,看着天边的太阳一点一点下坠。
等到她一碗姜汤快喝完时,身后的张元修才突然说了句:“你当真想学凫水?”
“想。”祁明乐不假思索答。
张元修沉默须臾,才道:“那改日我教你。”
“你?!”祁明乐转头,不可置信看着张元修。他成日都很忙,哪里有空闲时间教她凫水?!而且田姑姑教的也挺好的。
但对上张元修认真的眼神,祁明乐想了想,没直接拒绝他,只道:“等你有空了再说。”
反正张元修成天都很忙,等他有空的时候,说不定她都已经学会了,到时候可以偷偷让他惊艳一下。
张元修不知祁明乐心里的小算盘,只是昨日他潜入水下,瞧着祁明乐往水下沉的模样,直到今日仍旧让他心有余悸。
心底的恐惧让他不想让祁明乐靠近水边,可偏偏祁明乐想学凫水。所以思索再三,张元修决定退一步,他亲自教祁明乐凫水。
有他在,他绝对不会让她有事。
如今这事敲定之后,祁明乐的头发也已经擦干了,张元修才道:“贺子铭约我们今夜去临江阁用饭,让人替你梳完发,我们就出发吧。”
一听要出门,祁明乐立刻站起来,正要提裙往屋内走时,但因临江阁三个字,蓦的又停了下来。
祁明乐没忍住回头:“你……”
张元修抬眸看过来。祁明乐后面的话,在看见张元修唇上的血痂时,顿时又卡住了。
其实打心底里,祁明乐十分想同张元修说,他昨夜醉酒后干的那些混账事。但是在看见张元修唇上的血痂时,她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而今日张元修全程没提昨晚的事,想必他应该也同自己一样,第二天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他们成亲前,她当着张元修的面醉过一次酒,干了一回匪夷所思的事。昨夜就权当是一报还一报了吧。
“没事,我回去梳头了。”祁明乐丢下这么一句,直接便进屋去了。
等到廊庑下只剩下张元修一个人时,张元修才抬手摸了摸唇上的血痂。晚风拂过长廊,在紫藤花串簌簌作响里,晚风似是窥探到了什么不该窥探到的秘密。
很快,侍女便替祁明乐将发髻梳好了。祁明乐与张元修收拾妥当后,便出门往临江阁而去。
路上祁明乐问起了张元修今日在府衙的事:“你今日在府衙账册查的如何?”
“账册没有问题。”
“他们既然敢把账册给你看,那便说明拿账册被他们篡改过了。”祁明乐跃跃欲试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据临江知府上报的奏折中说,李文秀是死在弘安县的。他既是死在弘安县的,想必他是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
“所以你打算,还是从弘安县着手?”
张元修颔首:“但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如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临江官员盯着。”
“那还不简单,咱们给他们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呗!”
张元修看向祁明乐,祁明乐向他解释:“你上次不是说,你们都察院已经封锁了,李文秀侄子去都察院伸冤告状的消息了么?而且咱们这次来临江,明面上就是来接替李文秀,核查去岁赈灾粮银的使用情况的。那你就天天待在临江府衙里查,至于弘安县的事,私下暗查不就好了。待找到证据了,再将他们一锅全端了。”
祁明乐洋洋洒洒说完之后,就见张元修望着她,眼里带着笑意,却没说话。
“怎么?我说的不对啊?”
“不是,是夫人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听到张元修这话,祁明乐瞬间又高兴起来了,她一扬下巴,傲娇道:“那是,不是有句话叫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么?”
“夫人,那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张元修无奈纠正。
“管它是夫妻还是兄弟,反正只要同心便能断金。”
祁明乐对这些向来都不在意,但张元修却坚持纠正道:“夫人,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行吧行吧。”祁明乐懒得掰扯这些。
等他们到临江阁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临江阁倚江而建,祁明乐下马车时,正好看见阁中灯笼依次亮起的场景。守在门外的小二见状,立刻小跑着过来迎接。
张元修报了贺子铭的名字,那小二当即便带着他们上了三楼的雅间。
贺子铭已在雅间里候着了,看见他们进来,当即便吩咐小二:“人到齐了,可以开始上菜了。”
那小二应了声,便下去准备了。
待他们二人落座后,贺子铭才摇着折扇打趣:“张大人,你这一回来就忙的脚不沾地啊!我这为你和弟妹置办接风宴,都还得往后排。早知道我就单独请弟妹,不请你了。”
贺子铭这话,半是抱怨,半是调侃。张元修与他相识多年,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们说话间,临江阁的掌柜亲自带着人来为他们上菜了。
贺子铭嘴上调侃张元修,但今日点的却皆是临江阁的招牌菜,其中有几道,还是按照张元修口味点的。待菜上齐全之后,贺子铭又同祁明乐道:“弟妹,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点了些,你尝尝看,若不合口味,就让厨子重新做。”
祁明乐应了。
菜上齐全之后,临江阁的掌柜,亲自将两壶酒放在桌上。贺子铭是临江城有名的风流公子,临江谁人不知,而张元修昨夜刚在临江阁用过饭,祁明乐这掌柜的虽然不认识,但瞧她与张元修坐在一起,便也猜到她是张元修的夫人。
“张大人,张夫人,贺公子,酒菜上齐了,您三位慢用。”掌柜说完之后,便退下去了,顺带将门也带上了。
贺子铭立刻提起酒壶,先斟了一盅酒:“我为你办接风宴,你还要让我等,这一盅,你得干了啊!”
说着,贺子铭将手中的酒盅递给张元修。
张元修刚抬手,祁明乐却先他一步,一把将酒盅抢了过去:“郎君不擅饮酒,我替他喝。”说完,祁明乐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提着酒壶的贺子铭,愣愣看向张元修:“我跟你认识了十几年,我怎么不知道,你不擅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