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冬月十五那日, 祁小姐便已经嫁人了。
这短短的两句话,瞬间将卫恕钉在原地。倏忽间,卫恕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个曾经追着他, 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竟然嫁人了!
好端端的,她怎么突然就嫁人了呢!
好一会儿,卫恕才找回他的声音, 他单手扶着门框,声色微哑问:“她嫁给了谁?”
“佥都御史张元修。”
“张元修?”卫恕猛地转头, “去岁的探花郎张元修?”
小厮应了声是。
卫恕听过张元修的名字,更准确的说,他曾远远见过张元修一面。
彼时张元修刚高中,与状元榜眼一同踏马游街。张元修是一甲三名中最年轻的, 兼之又生了一副好容貌, 那日打马游街,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全放了在他身上。
而卫恕站在人群里,看着坐在马背上的张元修,眼底铺面了艳羡。
张元修与他是同龄人,他们又是一同下场,但那时张元修高中探花郎风光无限,而他却是榜上无名一身落寞。
原本卫恕还想问,祁明乐为何会突然嫁人,但如今知道祁明乐嫁的是张元修之后, 他突然就觉得,这个问题没有问出口的必要了。
候在一旁的小厮, 见卫恕一身寂寥折返回来, 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前一直都是祁明乐追着卫恕跑, 她将自己的喜欢明晃晃捧给卫恕,卫恕却言只将她当妹妹。
那时小厮也觉得,卫恕是真的将祁明乐当妹妹的。
可直到在青州时,他亲眼看着卫恕闲暇时,走街串巷为祁明乐挑礼物时,眉眼无意识流露出的宠溺后,小厮才意识到,或许就连卫恕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在不经意间对祁明乐动心了。
那时小厮便想着,祁明乐喜欢卫恕,而卫恕如今已有对祁明乐动心的架势,再加上祁家和卫家家世相当,回京后或许他们两人能喜结良缘。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祁明乐竟然在去岁就已成亲嫁人了。从前她那么喜欢他家公子,怎么突然就这么嫁人了呢?
“你先下去吧。”卫恕背对着小厮落座,让人瞧不见他此时脸上的神情。
小厮应了声,退下去之后,本想询问这一箱子礼物该如何处理。但转念一想,又默然将话咽了回去。
而此时的祁明乐尚不知道,卫恕归京一事,她正抱着汤婆子,面色苍白躺在床上。银穗与采荷站在床边,采荷劝道:“少夫人,奴婢熬了红糖水,您喝了会好受一点的。”
“那个没用。”祁明乐抱着手炉,蜷缩在床上,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你们说,女子为什么要来月信这种东西?”
祁明乐自幼习武,身体便比旁人好许多,一年到头几乎不生病,唯一能打倒她的,只有每月的月信了。
采荷正欲再劝时,就听外面传来侍女向张元修问好的声音。
很快,张元修就进来了。见这个时辰,祁明乐还躺在床上,银穗与采荷齐齐守在床边,张元修不禁神色一顿,目光落在祁明乐身上:“怎么了?”
早上他出门时,祁明乐不还好好的么?
“没事。”祁明乐趴在软枕上,恹恹问,“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日官署事不多。”张元修如是说,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今日在宫里远远看见卫恕之后,他便莫名有些心绪不宁。
回官署后,处理公务时,也屡屡分神,最后索性便直接回来了,却不想,正好碰见祁明乐恹恹躺在床上。
张元修见祁明乐不肯说,便直接转头吩咐:“去请大夫来。”
“不用请大夫。”祁明乐耷拉着眉眼趴在软枕,“过两天就没事了。”
张元修虽是男子,但家中有孀母幼妹,因此他对女子月信一事并不陌生。此刻见祁明乐这般模样,便知是她的月信来了。
采荷与银穗见张元修回来了,便识趣退下了。
平日的祁明乐总是活泼开朗,英姿飒爽的模样,如今恹恹躺在床上时,身上便生出了几分女子的娇弱。
张元修抿了抿唇角,替她抚去鬓边的碎发,不禁问:“你从前每次也这样?”
“嗯。”祁明乐半张脸埋在枕头,瓮声瓮气道,“过两日就好了,你忙你的去吧,我睡一会儿。”
张元修嗯了声,便起身离开了。
祁明乐半睡半醒,小腹处传来钝钝的疼意,让她下意识蹙紧眉头。蓦的,她眉心一凉,似是有指尖在抚摸她眉心的褶皱。
祁明乐目光涣散睁眼,隐隐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她困倦眨了眨眼睛,还没看清那人是谁时,却先嗅到了熟悉的冷竹香。
是张元修。
祁明乐眼珠动了动,旋即眼皮又压了下来。
张元修坐在床边,指尖落在祁明乐的眉心上,一点一点抚平祁明乐眉心褶皱的同时,他心里的褶皱似乎也被抚平了。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很快,采荷就在外面小声道:“公子,人请来了。”
“什么人请来了?”祁明乐睡眼惺忪醒来时,正好听到了这一句,便随口问了一句。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就见一身素色春衫的叶蓁,被采荷从外面引着进来。
“蓁蓁?!你怎么来了?”祁明乐惊诧看向叶蓁。宣帝薨逝后,叶蓁便一直在宫里陪太后娘娘。
叶蓁朝这边过来,牵起嘴角笑了笑:“自然是有人请我来的。”
说来也是凑巧,她今日出宫刚回到谢家,就碰上张元修遣人来寻她。听说祁明乐不舒服,叶蓁连谢家的大门都没进,便赶来这里了。
张元修起身与叶蓁打招呼,叶蓁应下之后,便在祁明乐身侧落座,手娴熟的摸上了祁明乐的脉象,一面为祁明乐诊脉,一面问了祁明乐些日常饮食的琐事。
祁明乐一一答了之后,叶蓁才收回手:“你这是肝气不舒畅,外加气血凝滞所致的。我给你开几副药你先吃着,但切记,不可贪食生冷寒凉之物。”
很快,祁明乐便写好药方交给张元修了。张元修道过谢之后,便让人去抓药了。
叶蓁今日是回府有事,很快还得回宫去照顾太后。时间紧急,她便与祁明乐短暂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起身离开了。
张元修将她送至院门口,冲她道了谢。
叶蓁摇摇头,轻轻笑了笑:“世人大多都忌讳女子月信一事,但你却能因明乐难受而来请我为明乐看诊,我很为明乐开心。”
张元修并不觉得,自己此举有多令人只得称赞。他只轻声道:“她是我夫人。”而他只是做了一个丈夫该做的事罢了。
叶蓁离开后,祁明乐一觉睡到傍晚时分才醒,她刚醒来没一会儿,采荷就进来道:“公子,少夫人,该用饭了。”
祁明乐应了声,披衣出去,侍女们已将饭摆好了。
张元修有过午不食的习惯,他便坐在一旁陪着祁明乐。却jsg不想,祁明乐扒拉了没几口,便放下筷子,冲银穗她们道:“我吃饱了,撤下去吧。”
张元修:“……”
他与祁明乐一同用过回饭,知道祁明乐的饭量如何,眼下见她欲离席,张元修突然道:“你陪我再用一些吧。”
“你从前不是过午不食么?”正欲起身的祁明乐,不解看过来。
张元修夹了一块鱼片放进祁明乐碗里,轻声道:“嗯,今夜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一个人用饭无趣,你陪我用一些吧。”
对上张元修温润的目光,祁明乐复又拿起了筷子。因为张元修的缘故,最后祁明乐又多用了半碗红豆山药粥。
用过饭之后,祁明乐原本想要倒头就睡,采荷却进来说张云葶来了。
“云葶?这么晚了,她来找我做什么?”祁明乐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仍强打起精神,让张云葶过来了。
张云葶过来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纯粹就是来找祁明乐说话的。
祁明乐在栎棠关的军营里长大,之前从没接触过像张云葶这样娇娇软软的姑娘,说实在的,她其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同这样的小姑娘相处。
但好在张云葶是个健谈的,且她思绪跳跃的很快,又带着这个年纪小姑娘独有的活泼劲儿,遇见什么好玩儿,或者有趣的事,她都会同祁明乐分享。
所以时日久了之后,祁明乐便也将张云葶当妹妹了。
眼看到两刻钟了,原本坐在旁边默然看书的张元修,突然道:“你大嫂今日身子不舒服,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
张云葶听到这话,不满的冲张元修撇撇嘴。
她大哥这人还真是用人朝上,不用人朝下呢!说好让她过来陪祁明乐说两刻钟的话,他还真卡着两刻钟就提醒她该走了。
不过张元修一直是如兄如父般的存在,如今他这般说了,张云葶只得起身道:“那大嫂,你跟大哥歇息,明日我再来找你玩儿。”
祁明乐应了,张云葶带着侍女离开时,正好与捧着药碗的采荷擦肩而过。
“少夫人,这是谢夫人为您开的药。”采荷将药呈给祁明乐。
一看那乌黑的汤汁,祁明乐的眉心就蹙了蹙,但想到叶蓁说这药可以缓解她的难受,她便接过喝了。
之后盥洗过后,他们夫妻俩又并排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从前每次来月信时,第一晚祁明乐总是睡的不大好,但今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叶蓁开的药的缘故,躺下没一会儿,她便如往常那般睡着了。
从前冬天天冷的时候,祁明乐只要一睡觉,就会立刻将胳膊腿搭在张元修身上,整个人粘着张元修。
如今开春天日渐暖和起来,祁明乐便比之前克制了许多,只是转过身挨着张元修睡。
而从前对祁明乐避之不及的张元修,这次祁明乐贴过来时,他却非但没将祁明乐推开,反而还抬手将祁明乐揽进了怀里。
而睡着了的祁明乐对此毫无所知。
张元修垂眸,看着怀中熟睡的祁明乐。
祁明乐心仪卫恕一事,早在他们成婚之前,张元修便知道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当时他并不介意这件事,如今他亦不介意这件事,但他会嫉妒,他会不安。
成婚前的中秋夜,祁明乐醉酒后说,她是因为祁昌弘才嫁给他的。
而成婚后,通过这几次交谈,张元修才知道,祁昌弘看中了他的才华与人品,才选了他做女婿。
除了祁昌弘之外,张元修知道,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时祁明乐在与卫恕赌气。
祁明乐与卫恕赌气这个原因,张元修是从将军府的下人口中得知的。上京地动那日,祁明乐之所以被压在废墟里,是因为关键时刻,卫恕护了旁人的缘故。
所以祁明乐才会赌气,答应祁昌弘嫁给他。
当时张元修不觉得有什么,反正他娶祁明乐亦是另有他因,当时他还曾想着,若有朝一日,祁明乐反悔想要和离,他会如她所愿。
但如今,看着温顺贴在他身边,睡的正香甜的祁明乐时,张元修却改了主意。
无论祁明乐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嫁给他,如今她既与他拜了天地,那他就是她的妻子了,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再放开她了。
睡梦中的祁明乐对此毫无察觉,因为叶蓁开的药,她一整夜都睡的很好。第二天小腹也没有那种钝钝的疼感了,祁明乐瞬间又变的生龙活虎起来。
采荷刚为她梳完妆,就见银穗步履匆促进来:“小姐,有……”
银穗话说到一半,见采荷也在,瞬间将嘴闭上了。祁明乐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她:“怎么了?有什么话,你直便是。”
银穗:“……”
这话不好当着采荷的面说的。
采荷看出了银穗的为难,便笑着道:“都这个时辰了,早饭怎么还没来?少夫人,您且略等等,奴婢去催一催。”
说完,采荷便冲祁明乐行了一礼,继而退出去了。
待到屋内只剩下她们主仆二人时,银穗才一个箭步冲到祁明乐面前。她谨慎的打量了一番周围之后,继而才压低声音道:“小姐,我今日上街的时候,遇见了卫公子身边的小厮,那小厮让我转告您,今日酉时,卫公子在城外的十里亭等您。”
祁明乐原本正在戴耳环,听到这话,她手中的动作倏忽一顿。
卫恕不是在青州么?他什么时候回的上京?!
虽然之前,祁明乐说,她已经彻底放下卫恕了。但卫恕毕竟是她曾经喜欢过的人,如今他又主动约祁明乐,银穗不敢替祁明乐拿主意,便问:“小姐,您要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