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从君万曲梁尘飞(二)

父亲居然会用传音法螺给他单独留话,实在罕见。

老神官离开后,季疆把洁白的法螺顶在指尖,学祝玄的模样让它滴溜溜转不停。

虽然自己被父亲收留为子的时间更早,但他聪明得很,一早就看出父亲打心眼儿里更偏爱祝玄,像这种单独给自己留话,展现关怀之事,可不像父亲一贯的作风。

……难不成里面装了一箩筐斥责他的话?

季疆被这个想法逗笑了,比起关怀,父亲的斥责更罕见,多半只是传音问他们掉进众生幻海的缘故而已。

他随便在法螺上点了一下,重重躺回床榻,便听父亲的声音缓缓响起:“逆身玄冥阵效用有限,便是为父也不能保证下次还能天衣无缝替你瞒过去。季疆,若那一天真的到来,或许便是天意,是命中注定。”

季疆瞬间又从床榻上蹦了起来。

逆身玄冥阵正是床榻下父亲镌刻的阵法,当年他在大劫中救下太子重羲,为了藏好这个身份,他老人家自创了这个阵法,替重羲改头换面,隐藏部分神力,从此才有了季疆。

季疆一直认为,这是父亲对他的怜悯与惜爱,虽说重羲并没任何值得怜惜的东西,但在大劫里痛苦而亡是父亲不忍见的,可父亲接下来的话像是往他脑门上砸了一棍子,砸得他头晕目眩。

“大劫数万年不来,然因果未明,其终有重返日,天界也终是少不得天帝。为父昔年收留你与祝玄,除却不忍天帝血脉散尽,亦有未雨绸缪之心。若天意降临,注定是你来做,为父虽心痛,却也欣慰。季疆,谨慎,保重。”

……心痛,却也欣慰。欣慰是他,不是祝玄么?当然,父亲不是这个意思,或许吧。

季疆怔怔地眨了眨眼,忽地“噗”一下笑出声,渐渐越笑越厉害,一头又滚回床榻,笑得满床打滚。

事到如今,真有谁愿意做这个天帝吗?

前两任天帝已经把架子高高架起来了,谁都知道,天帝是要扛大劫的,狡猾如源明帝君,布局这么多年,再怎么玩弄权势,也只想要权,不想送命,所以才搞个假太子出来。

季疆也知道,水德玄帝当年救下自己与祝玄,正是为了这个。

他一直都知道。

季疆笑了好久,笑得脸皮都麻了,不知为什么,想起大劫突然降临那一天。

那天母亲气冲冲地离开小舅舅的婚宴,来秋晖园看自己,还没说两句话,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冷就来了。

很多细节因着那时的他神魂不清,已想不起多少,只记得母亲一直抱着自己,身上起初烫得像火在烧,渐渐又一点点凉下去,但始终不叫致命的寒意沾上他。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母亲焚烧神魂的力量,是有蟜氏独有的能力,她一面承受着大劫的苦楚,一面把自己烧成灰,为了让他这个不肖子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忆这些?

真是不像样——季疆在心里学母亲的口吻唾弃自己,毕恭毕敬拿起法螺给父亲回信:“回禀父亲,儿知错,从此一定小心行事。若天意降临,儿自当肩负重任,父亲放心。”

他起身整理仪容,推门而出,那老神官还候在不远处。

“劳你送给父亲。”季疆把法螺交给他,“祝玄怎样了?还在幻海里泡着?”

老神官应道:“尚未有祝玄神君被捞上岸的消息,不过陛下有交代,待未竟旧缘得以圆满,祝玄神君自然无恙。陛下如此说,想来祝玄神君不至于出大问题,您尽可安心。”

旧缘啊……

季疆脑海里关于幻海里的经历还是乱纷纷的,依稀记得最后祝玄幻化的那只犬妖抽了自己一鞭子,自己抽身离开,那肃霜自然是被他救走,他俩这会儿正在“旧缘”吧。

说不出什么滋味,前所未有,季疆不想去管,正要离开,那老神官却又道:“季疆神君,这里有源明帝君给您送来的一张请柬。”

季疆眉头一皱:“……他送请柬?什么时候?”

“您早先在幻海里生了幻缘花时,源明帝君便已递信来九霄天,言道有法子替您避开天罚,后来幻缘花灭,他便送来这封请柬。”

怎么突然讨好卖乖了?源明帝君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刑狱司近期与他简直可谓水火不容,仪光还在夏韵间地牢锁着呢!不过现在有没有锁着就不清楚了,他要是源明帝君,必然也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季疆把手一甩:“等祝玄醒了交给他。”

他可不耐烦处理这些,他现在要先去夏韵间看看仪光还在不在。

“可源明帝君交代,请柬只给您一个。”

只给他?怎么?源明老儿不会以为掉一趟幻海,两个少司寇脑子里能进水到被他挑拨离间吧?

季疆一把抢过请柬,粗鲁地翻开一扫,下一刻却僵住了。

请柬上只写了源明帝君紫府的位置,其后却是用金墨细细描绘了一只蜂——蜂,有蟜氏的纹章。

*

仪光又一次默默抱着膝盖发呆。

这里是源明紫府,他颇爱山水,挖空了半座山来建宫殿,招待宾客的大殿四面通透,只以石柱支撑,端坐其中,往上看是碧空,平视则是青山叠嶂,往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水,景致是极好的。

曾经这里是她最期待来的地方,只是源明极少请她来,那时的她一定想不到,有一日她会在这里如坐针毡,如火烧身。

时辰已近黄昏,晚霞漫天,大殿里平日无处不在的神官们都已被源明撤了下去,连神仆都不见踪影,只有寥寥三四个女仙战战兢兢地躲在阴影处,动也不敢动。

脚步声渐渐凑近,源明来了,第一件事便是坐在仪光身旁,看了一眼她面前案上装得满满当当的茶水。

“我说了,不得怠慢贵客。”他面色沉了下去。

阴影里的女仙们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着急地比划着什么,却一点声音也不出,源明帝君看也不看,冷道:“要你们何用?”

女仙们发出惊恐的抽吸声,仪光散漫的目光终于落在她们身上,这才发觉这些女仙不是不说话,是不能说。

她们的额头上都画着一道细长的红色符文,她认得,那是专门下在坐骑身上的咒,用以控制烈性的神兽听话,源明居然在女仙身上下这种咒。

“你……”仪光终于撑不住开口,说不好是震惊还是极度的失望。

源明帝君却淡然一笑,转过来几乎凑到她面上,柔声道:“终于说话了,我的仪光向来嘴硬心软,我方才还想着,你要是再不动弹不说话,我就把她们另一半舌头也割掉。”

他抬起下巴,示意一个女仙张开嘴,果然里面的舌头只有半条。

仪光厌恶地别开脑袋,声音冰冷:“……你简直让我恶心。”

不得不承认,从前的自己真真是眼瞎心盲,居然觉得源明会是真正的君子,真正的出尘不染。这是天真的罪过?或许是吧!她曾因为看破源明的野心,却放不下情意而挥刀自伤,那时伤口的剧痛与现在相比,简直成了笑话。

他让她所有的痛苦徘徊,所有的遗憾执着,都变成了天上地下最大的笑话。

源明帝君不以为意,仍在浅笑:“是么?仪光,你知不知道?沉迷一个自己幻想出的影子,把美好的想像一股脑加在对方身上,叫做年幼无知。我了解你,你却未必了解我,何谈爱意?”

仪光沉默片刻,淡道:“也许你说的对,是我太无知。但这个你,有谁能爱上?”

源明帝君缓缓合目,不知想起什么,他面上浮现一层近乎伤感的温柔:“曾有过……即便了解所有的阴暗与龌龊,所有的上不得台面,依然奔赴而来……仪光,你那天挥刀自伤,反而更打动我。”

仪光冷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放了我,要么杀了我。”

源明帝君低低一笑:“还在担心那个小秋官?他对你倒是很坦诚,看在他这份诚意上,放心,他没事。至于你,更不会有事。我知道以前你虽然爱我敬我,心里却也怨我,待你不够想像中亲厚……那小秋官有诚意,我也有,今天就给你我所有的诚意。”

诚意?他是指什么?要把他那些阴暗的筹谋对她和盘托出?

仪光倏地咬住嘴唇,几乎咬出血印来,终于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好,我听。”

既然都是假象,那就彻底砸碎,仪光能够面对一切,也坦然面对一切。

源明帝君还是笑:“别急,还有一位贵客没来。”

话音一落,便听钟声“当当”响起,有客到。

不过片刻工夫,女仙便将贵客领来大殿,来者身量修长,眉目浓秀,唇齿常带笑意,竟是刑狱司的少司寇之一季疆。

他看上去全无平日里的嬉笑自若,一进殿便将手里的请柬直直抛过来,沉声道:“这什么意思?”

请柬刚好落在仪光脚下,她低头一看,上面只写了源明紫府的位置,并用金墨画着一只奇异的蜂。

蜂有些眼熟,仪光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听源明温言道:“少司寇问的是什么?”

季疆冷道:“别装傻,有话直说,不然我马上割了你脑袋,你可以试试。”

源明缓缓起身,面上渐渐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似怀念,似庆幸,似喜悦,又似哀伤。他朝前走了两步,声音很低:“有蟜氏的纹章,你不认得吗?重羲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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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一堆破事终于接近尾声,我也终于可以恢复日更了。

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