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槐此次受伤着实不轻,小半边身子都没了,伤处愈合极慢,晕死后至今未醒。
被派来刑狱司传话的神战司战将正言辞简洁地复述经过:“乙槐神将黄昏时分在娲皇台遇到秋官,为她所惑一同去了神想宫,不想一进殿门,秋官就唤出一条黑龙重伤了乙槐神将,所幸他修为高深,未叫秋官得逞。”
季疆听得啧啧摇头:“真是条淫蛇,春风一度也不挑个地方,跑去神想宫那种废弃宫殿。哎,我们的书精秋官没这本事,肯定是淫蛇邪火攻心眼花了。”
那战将扫了肃霜一眼,她站在书案旁不言不语,面色如常,他不由诧异,又道:“乙槐神将说了,肃霜秋官中了他的蛇毒,毒只有他能散,若秋官愿意说出指使者,他可以替你散毒,否则你以后每时每刻都会被毒折磨得痛不欲生。”
季疆斜眼睇他:“怎么还威胁上了?”
“乙槐神将还有话让属下传达。”战将把头垂低一些,“刑狱司秋官引诱偷袭神战司正神将,应当不是二位少司寇吩咐的吧?”
祝玄“呵”地一笑:“真要杀他,不用如此麻烦。你回去告诉乙槐,刑狱司不兴这些鬼蜮伎俩,乙槐神将从娲皇台到神想宫的时候,秋官正与我在红线仙祠参加贺宴,他确实是眼花了。”
战将变色道:“乙槐神将何至于栽赃一个秋官?少司寇是要在众目睽睽下行包庇之举?那蛇毒可不是……”
“她中没中毒你看不出来?”祝玄打断他,“乙槐神将风流债不少,推到刑狱司头上大可不必。不过找出偷袭者确实是刑狱司的职责,叫乙槐神将安心养伤,刑狱司一定找出真凶。”
眼看那战将悻悻离去,季疆正要说话,祝玄却先将肃霜送出了书房,一面细致交代:“去冬静间休息,早些睡,不要再饮酒。饿了就去春感间,闷了在刑狱司里逛逛,你现在不宜外出乱跑。”
哎哟,真没眼看。季疆抹了抹眼皮。
轻盈的脚步声远去,他停了一会儿,低声问:“怨念操纵者能变成小书精的模样?认识她?”
“未必。”祝玄从书案下抽出龙渊,“一个月前在南天门遇到乙槐,之后龙渊有了反应,操纵者应当是那时躲在暗处看到的。”
去红线仙祠赴宴时他没带龙渊,否则当时就能抓住操纵者。
季疆叹了口气,一头俯在书案上:“操纵者中了乙槐的蛇毒,那淫蛇的毒连我都头疼,不会就此一命呜呼吧?”
这可难说。
祝玄将龙渊顶在指尖转了一会儿,忽见书房外来了两个甲部秋官,垂首不语候在那里,他立即道:“先忙你自己的事去。”
季疆朝那两个秋官看了一眼,是跟了祝玄最长时间最心腹的两个。
他识趣地一个字没问,利落干脆地走了。
书房门合拢,玄音结界立即笼罩下来,两个秋官递上一枚卷宗,上面神言封印封得严严实实。
“这是少司寇一个月前吩咐要的东西,一切事都是由神言记载提示,属下并不知内容是否完整确切,神言三日未有提示,属下遂回来覆命。”
神言术极复杂且极消耗神力,往往用来搜查容易被遗漏的蛛丝马迹,他们不知少司寇到底有什么惊天秘密想查,竟连用一个月的神言术。那卷宗虽被神言死死封印,但透过一点缝隙能望见被夹在最中心的物事,是一绺青丝。
事关少司寇的私密,秋官们不敢多想多问,静静候在原地。
祝玄摸了摸唇,眉眼忽然软了一瞬,只将卷宗握在手中不去拆,问:“提示了哪些地方?”
“属下先去的王城,沿途向北一路神言都有提示,至萧陵山一代,神言记载足有五日。再之后便多是些下界景致优美之地,途中不慎惊扰了一位下界帝君的洞天,帝君不许我们进,也不提自己身份。最后一处是去的涂河龙王已废弃的河神洞府。”
祝玄眉头皱了一瞬,手指拂过卷宗,解开了神言封印。
过了许久,书房门又开,两名甲部秋官无声无息地告退。
祝玄缓缓起身,书房里一片死寂,他握紧卷宗,忽又将它掷出,霎时间书架轰隆隆倒了一地,纸张漫天乱飞。
“犬妖。”他摸了摸脑袋,不到一个时辰前,那里竖着两只犬耳。
原来如此。
*
子时上下,肃霜悄无声息拉开了屋门。
刑狱司的正门一般都在这个时候关闭,守门秋官有片刻更换空隙。
一阵清风拂过回廊,吹向正门,厚厚的至乐集被风轻飘飘地从大门底下的缝隙里送了出去。
沿着众生幻海畔往东,途中过三座桥,就能见到东面那片四季常青景致优美的仙林,仙林南边有一座石桥,桥上点缀星屑,夜间也幽幽发光。
桥上已不再有装满仙草仙果的布袋,却多了只圆滚滚的仙兔,也是血淋淋的仙兔。
走投无路的时候,它果然还是来了这里。
肃霜轻轻抱起血毛团,它抖得厉害,红彤彤的眼珠昏乱地转着,一瞬望见她,突然笑起来,声音嘶哑:“你满意了?”
肃霜没有说话,抱着它转身往众生幻海飞。
那还是其他侍者告诉她的,众生幻海岸边时常会有洞窟显现,不知是不是天之道束缚,洞窟里什么窥视窃听的神术都无法用,动静也传不出去,是受了气的侍者们痛骂神尊的圣地。
蛇毒折磨得盒盖疯狂抽搐,它反而笑得更厉害:“仙丹,你满意了?都是你害得我……让我活又让我只能这样活……那么多难对付的神将……还有那只疯犬……杀不掉啊我!我根本没那么厉害!”
它恶毒地诅咒乙槐,诅咒疯犬,骂的最多的还是仙丹,最后却低低啜泣:“我好疼……仙丹我疼……”
肃霜找到一座狭小的洞窟,蜷着身子坐进去,轻道:“我在这里,很快就好了。”
她细细翻着它染血的毛,除了乙槐打出来的新伤,后背上还有一道旧伤,漆黑的怨气牢牢附着在上面,这应当就是龙渊撕扯出的,为防神兵追杀,它一直用怨气挡着。
摘下发间花树,她用尖头在掌心用力一划,运起仙丹药力掺杂其中,将血滴入伤处。
月光渐渐撒满海岸,将沙地映出珍珠般的白,盒盖终于不再抽搐,哭泣声也慢慢停了。
“……你会来找我,是都猜到了?”它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肃霜道:“是啊,除了你还有谁会假扮一个无名的书精?你修得人身了?是我的模样?”
其实她早在下界遇到怨念黑龙时便发现了,那会儿她虽累得不能动,还有一部分意识很清醒,祝玄掷出龙渊后,她听见一声痛呼,熟悉的声音,她一瞬间就明白盒盖到底在“修行”什么。
盒盖闭着眼,缓缓道:“那算什么人身,不过是怨念凝聚出来的东西,维持不了多久。别怪我用你的模样杀那个神将,谁叫他看上你了?”
“你扮做我,就没想过刑狱司一下就能明白怨念操纵者与我有关联?”
盒盖一下又睁开眼:“那又如何?疯犬待你那么好,有他做靠山,不会有事的。”
肃霜浅浅一笑:“难怪你叫我去刑狱司找靠山。盒盖,让我猜猜,龙王灭门当日,龙女殒命在我们面前,我们的肉身是受她神力激荡而成就,她的怨念附在了你身上。你老是说修人身却总也修不成,是不是得把灭门者杀光才行?”
盒盖晃了晃耳朵:“确实大差不差,灭门者一共六名,我已杀了四个,剩下两个,一个太厉害,一个是太子,根本没机会杀。”
“太子也参与过灭门?”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杀谁,杀了就好。”盒盖吸了口气,“你既然知道了,不如来帮我,那个神将太难杀,疯犬才能对付他。”
肃霜问:“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告诉我,不叫我帮你?”
“那我现在叫你帮,帮不帮?”
肃霜垂睫看着它的眼睛:“你又想趁着他俩打起来,用黑龙一网打尽?然后呢?再把我也一网打尽?杀灭门者是怨念附身,杀疯犬杀我是为什么?”
那天黑龙追来当头砸下,若祝玄没有滴血成石术,他俩当时就成碎片了。
“下界那次,你以为我晕过去了,其实我没晕。”肃霜眯起眼,“怪不得你总那么怕疯犬,原来是想杀他。也怪不得你上次说想要真正的自由,像是我不给你自由,杀了我才能让你自由?听起来你的遭遇是怨念造成的,为什么要说都是我害的?”
她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一时也沉默了。
是失望?是早已察觉不妥最终果然如此的无奈?肃霜说不好,喃喃开口:“你依托仙丹而生,我曾想你是世间唯一有羁绊的存在。”
她将盒盖放在地上:“你若要离开,我不会阻拦,杀我却不行。你去吧,这次我救你,再没有下次。”
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盒盖一下蹦起来,厉声道:“你当然不懂!我原本连肉身都不可能有!要不是为了承载这些该死的怨念,就连兔子我也……我想自由自在活着有错吗?我不想做个只会说话的锦盒有错吗?”
它的声音开始发抖:“你知不知道,原来世上根本没有我曾经待过的山,也没有过什么风光的大妖,恨之入骨的仇家也从未存在过。我那天对着空茫茫的地,不知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那股寒意,你再也不会懂。”
“我的一切都还没开始,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开始,我只是想努力搏一把。”
说到这里,盒盖的声音又平静了:“仙丹,从我有了身体,就不可能回到以前……其实现在想想,在藏宝库什么都不知道的那段日子,竟是最美好的。”
它化作一道白光,急急窜出洞窟,眨眼就飞得看不见。
肃霜没有追,默默琢磨盒盖的话,竟觉深奥难解。
风光的大妖和仇敌都是盒盖以前自己说的,为何冲着她散发怨气?
她思忖良久,不得其解,最终只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出了洞窟。
月色下的众生幻海烟波浩渺,潮声徐徐,肃霜沿着海岸慢悠悠地走,忽见远处青石上似有一个身影闪过,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下一刻便有乌泱泱一群秋官落下云头,将她团团围住。
什么情况?她愕然环顾四周,只听熟悉的低沉声音问道:“怨念操纵者在何处?”
肃霜心中一凛,慢慢转头,便见祝玄不紧不慢朝自己走来。
他还穿着赴宴的那身华贵氅衣,衣襟上还留着被她慌乱下抠坏的纹绣丝线,随着夜风一下下摇曳。可他现在不是风流优雅的神君公子,而是一把真正的刀,寒光湛湛的刀尖正对着她。
肃霜不动声色:“什么操纵者?我只是出来散散心看看月亮,不算乱跑。”
祝玄不再问,静静看了她片刻,神色淡漠,目光深邃,竟看不出任何情绪。
“乌金锁神镣。”他吩咐秋官。
立即有秋官递上两枚纤细漆黑的环,他长袖一挥,它们便无声无息套住肃霜的足踝,她的两条腿一瞬间像挂了几十座山,沉得动也不能动。
她没有挣扎,只问:“为了什么?”
祝玄弹了一下手指,一只半透明的法螺缓缓在她身前现形。
肃霜吸了口气,她认得这个神术,不管多远都能听到中术者的说话声,什么时候下到她身上的?
祝玄冰冷的声音如刀尖贴在咽喉:“你的罪责有三,其一,隐藏真身,欺瞒天界;其二,与怨念操纵者相识却知情不报,且有从中作梗之嫌;其三,有教唆怨念操纵者杀害无辜者之嫌。”
说罢,他再不看她,吩咐:“甲乙两部仔细搜索附近,怨念操纵者声音幼细,或许是神女,也或许是仙童,可疑者一律用捆仙绳捆住。”
肃霜忽觉玄凝术一把托起身体,祝玄转过身,却是往红线仙祠的方向行去。
“你随我来。”他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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