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心上何处觅朱砂(三)

正如肃霜所言,萧陵山果然秀气,山中多常青树,早春时节也是满目青翠,有凡人村落星星点点上百户散在青山脚下,白墙小院,花树三两枝,田埂畔农人们有的闲聊,有的忙农活,一派与世无争的悠闲景象。

祝玄轻敲折扇:“来这里做山神确实不错。”

过了许久,肃霜低声道:“嗯,是啊。”

及至上了半山腰,那一片长着许多辛夷玉兰,倘若是开花时节,景致定然妍丽,可惜时值早春,枝头还光秃秃的。

祝玄只觉手里的折扇剧烈颤抖起来,他紧紧握住扇柄,却压不住她的颤抖。

他正要撤去障眼法,忽听不远处有个粗嗓门大声道:“萧陵山山神见过少司寇。”

下界山神土地向来对他能躲就躲,主动来招呼的,这还是头一个。

祝玄转身,见那山神满面络腮胡,身段甚是英武,怀里却抱着一袋乌油油的新鲜凫茈,弯腰一行礼便滚下来好几个,他忙不迭地捡,倒有些滑稽。

“这是村中水田生的凫茈,可生吃也可切碎了煮茶。”山神憨笑道,“小仙洞府就在不远处,少司寇不如来尝个鲜?”

有何不可?祝玄颔首。

山神满面放光地将他迎入山神洞府,也是与村户一样的白墙小院,稀稀疏疏种了些梅杏桃花,幽而美,与他那略显粗鲁的作派倒十分不同。

煮好的凫茈茶清香四溢,祝玄闲聊似的问道:“我记得萧陵山神是一名老妇,你是新上任的?”

山神十分健谈:“少司寇说的是原山神,她糊涂得很,百多年前龙渊剑跑来萧陵山,把个小妖弄得魂飞魄散,天界找原山神问,她甚至不知道这事,天界后来也没查出什么缘故,索性撤了她山神一职,这才换了我来。”

手里折扇的颤抖渐渐弱了下去,祝玄轻轻搓了搓扇脊,道:“这事我倒是头一回听说,我看你修为高深,不做武将却来当个山神,不气闷么?”

“少司寇果然慧眼如炬!”山神立即拍起了马屁,“小仙确实做过禁庭司护卫,只是天界厉害战将太多,小仙实在混不出头。萧陵山风景秀丽,平平静静度日倒也很好,少司寇看我这洞府打理得不错吧?”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打理洞府的琐事,突然想起什么,又道:“说起来,马上后山的梅林要开花,少司寇可愿留下玩赏?不瞒您说,这些日子连獒因妖君也动不动往山里跑,就等着梅林开花。”

祝玄讶然道:“獒因妖君也有这等雅兴?”

山神笑得暧昧:“他年纪大了,反而贪恋起这些花啊草啊,身边美人也是没少过,这段日子跟晏水神女打得火热……小仙可不敢瞎说,少司寇不信,下回您见着便知。”

祝玄悠然起身:“也好,这几日正得闲,赏赏梅花,与妖君聊上几句也不错。”

进了客房,祝玄扬手便下了玄音结界,阻绝一切窥视偷听,他思忖片刻,到底没有召回四散的乙部秋官,只将折扇的障眼法撤去,下一刻书精便软绵绵地落在臂弯。

她双目紧闭,不知是晕还是睡,面上一丝血色也无,细细密密的冷汗遍布耳畔,唯有眼皮眼尾红得好似抹了胭脂。

祝玄拭去她耳畔的冷汗,却听她细碎梦呓般:“我的头好疼……”

他将她打横抱在腿上,手掌握着她的脑壳,顺毛似的轻轻摸。

窗外风声潇潇,渐渐又有雨声淅淅沥沥,肃霜望见犬妖模糊的轮廓,他不说话,血淋淋的眼睛哀伤地看着她。

“我今天去了王城。”肃霜低低与他说,“王城变了太多,月老祠倒还是老样子。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村落我也来了,可惜那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

她停了片刻,又道:“我还去了……”

话到此处,无法再说。

她又一次回到那个地方,虽然半山腰的辛夷玉兰都还没开,映在眼底却像是已然怒放,一堆堆洁白似雪,一朵朵浓紫娇艳,每一朵花上都溅着血,犬妖的血。

她看见这世间的第一片景致,是他魂飞魄散死无全尸的地方。

原来她的心还是会跳得这么厉害,头还是会疼得这么厉害。

“靠近我一些。”肃霜向他伸出手,“让我摸摸你的脸。”

犬妖还是一动不动,他的轮廓越来越模糊,烟尘一寸寸扬起,像看不见的风绳,把她从头到脚捆住。

肃霜又一次惊醒,祝玄也又一次睡在身后,两条胳膊圈着她,一手抓着她一只手腕,比风绳捆得还结实,她一下也动不了。

虽是摆出睡觉的模样,他的语气里却听不见睡意:“醒了?”

不等她回答,钳制手腕的手缓缓松开,却又握住肩膀,把她扳过来正朝着他。

“我问你,有没有什么事故意瞒着我?”祝玄问得不动声色。

肃霜应得极快:“怎么会?我能有什么事骗少司寇,少司寇骗我才是一骗一个准。”

祝玄缓缓摩挲她眉间的宝石:“谎话,再给你一次说真话的机会。”

帐内暗沉,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只有那双相似的眼目光灼灼。

肃霜看了半晌,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是答非所问:“你白天不是问我想要什么?我想摸摸你的脸,行吗?”

祝玄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问:“怎么摸?”

肃霜没有回答,闭着眼抬手,指尖在他面颊上触了一瞬,旋即攀上额角,极轻极慢地触碰,像是度量什么绝世至宝。

肌肤温若美玉,光滑无痕,不像小犬妖,脸上有许多疤。

肃霜觉得自己真是在摸一块绝世宝玉的轮廓,冰冷,深刻,矜贵,犬妖则像一块滚烫的石头,那时她搓揉了没一会儿,他便抱怨:“你的手也太重了!那是摸脸?你是搓皮吧?”

为何当初没有仔细摸索他的轮廓?她就那样敷衍地搓了两下,到如今怎样后悔也无用。

不错,后悔、遗憾、不甘、疑惑……这些东西这些年一直如火烧灼,找不到出路,久久徘徊不能散。

耳畔回旋起师尊的声音:你是心有执念者。

什么是执念?不能散的这些?

因为她总是被放弃的那个,遇到一个拿生命选择她的,她却没能留住他,所以她没有办法把犬妖当做风雪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所以她才会在这里恣意且卑鄙地擦掉属于一个神君的痕迹,换成犬妖的。

指尖触到鼻梁,挺起的弧度真的相似,肃霜很高兴,似乎属于祝玄的什么东西弱了些。又触到他的眉毛,眉骨的弧度也相似,她执着于一点点将祝玄的印记擦掉,换成犬妖的,这样她就不会被两相夹击,无路可退。

拇指按在了嘴唇上,她的手被一把捉住,祝玄只道:“把眼睛睁开。”

肃霜睁开眼,冷不丁他俯身凑得极近,几乎鼻尖碰到鼻尖。

姿势暧昧,他的眼睛却黑得望不见底,低声问她:“你在摸谁?”

黑暗减轻了罪孽感,滋生了疯狂的冲动,肃霜环住他的脖子,想更进一步,却又被他一把将两只手腕按在床褥间,祝玄的声音里冷意漫溢:“在摸谁?”

“当然是少司寇。”

肃霜近乎耳语:“我不是宠物,你对我这么体贴,我无以为报,怎么办?”

祝玄只低低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散乱的青丝一绺绺顺开,铺在枕头上。

“我是谁?”他全然不接那些暧昧话茬,只盯着这一处不放。

见她不说话,他隐含威胁:“说。”

肃霜骤然合上眼:“……少司寇。”

“不许闭眼,睁开。”

一星恨意油然升起,肃霜说不好是恨他还是恨自己。

恨自己的天人交战,多余的良心总要蹦出来;恨他的不服从与傲慢。

她不想在意“祝玄”这个存在,他只需要乖乖和犬妖叠在一起就好,可他就是不肯,反客为主,蛮不讲理,把她当一根铜丝,反覆拗,反覆拗,要拗成他想的样子。

肃霜一把按住他的脸,将口鼻捂住,他只有这双眼睛是可爱的。

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她一下被拽起,翻了个个儿,胳膊连同身体一起被一双臂膀从身后圈住,比风绳可怕太多的力道。

一只手握着脸令她朝后转,四目相对。

“我是谁?”祝玄慢条斯理拷问一般。

“疯犬!”

肃霜豁出去了,奋力挣扎,那只掐着脸的手却迫使她微微仰起头,把他看得更清晰。

祝玄低沉的声音里隐隐潜伏杀意:“对,就是疯犬,方才的问题现在跟疯犬说实话。”

肃霜后背被迫抵着他的胸膛,一下也挣不得。

到底是要怎样?既不让她遂愿,也不让她安静。

头痛欲裂,她渐渐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问他:“少司寇要听……什么实话?”

“瞒了我什么?”

肃霜眼前阵阵发黑:“我对少司寇……魂牵梦萦,镂心刻骨……从来……没说过谎……”

这次回应她的是死寂。

或许是过了片刻,又像是过了很久,眼角因痛楚不由自主积累的小粒泪珠被一根手指拭去,钳制的力道消失了,身体躺回柔软的床褥,纱被轻轻落下。

祝玄将指尖的泪水抹在她领口,靠得近,他看见她面颊上那些细小的绒毛在一根根炸立,卷翘的睫毛心不在焉地扇动着,看似柔顺乖巧,却是抗拒。

奇异的怒意与怜惜交错轮换,他张开手覆盖她的脑门,手指刮过面颊,一寸寸压下绒毛,像是要逼迫那些不服从与抗拒变得柔顺。

天上地下恨他怕他的,都偷偷叫他疯犬,他现在觉着疯犬二字好得很。

疯犬不在乎书精千回百转的手段与把戏,无非是为着无聊的春风一度谈情说爱,他不屑一顾,却又要纵容她,既然如此,那就留下她养起来,就这么简单。

但他在乎她眼里手里真正看着摸着的,在乎她的心计与手段为谁施展,那些粘腻又混乱的欲因谁而起。

疯犬从来如此,是她招惹他,那么不是他就不行。

她为谁哭湿过袖子?为了谁头痛到晕过去?这种事让他不高兴,她最好别叫他更不高兴。

“你是为我胡搅蛮缠,用尽手段,好好记住了,别忘。”

冰冷的声音与沉重的黑暗一同罩下,同一刻,柔和清澈的神力也从他掌心传来,肃霜巨痛欲裂的脑袋终于一点点褪去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犬妖血淋淋的眼睛又出现在视界里,静静看着她。

过来。肃霜无声地唤他。

一双烫如热砂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是依偎在一起了?

肃霜放松身体,无声无息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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凫茈就是荸荠,音“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