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睛香约有食指粗细,点燃时既无烟也无味,雪白的香灰一粒不落。
“烧到一半的时候就可以用了。”
肃霜拿出优秀秋官的架势,半个字不多说。
祝玄低头翻看被篡改的恩怨册,那一页墨迹淋漓,写道下界有獒因妖君食人不绝,霸占土地山河神为禁脔,数百年来祸害一方,诚为大患。
他瞬间醒悟,这是调虎离山的阳谋。
獒因和环狗可不同,他名声好,行事低调,是个几乎没有破绽的妖君,把他的名字写进恩怨册,刑狱司必不会轻视,十之七八是两位少司寇一起下界调查。
源明帝君正大动干戈请来九霄天上的大帝们找寻重羲太子,这节骨眼把两个少司寇诓去下界,明显不对劲。
不知这位夜来潜入刑狱司篡改恩怨册的贼子是谁。
点睛香已烧了一半,祝玄拿起恩怨册在上面细细燎了两下,但见雪白香灰坠落书案,拼成一个名字:乙槐。
是他?祝玄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名字。
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如今的乙槐是赫赫有名的神战司副神将,马上还要做正神将,但数百年前他有过做秋官的经历。环狗一事,恩怨册被调换的手段非常熟练,空子钻得恰到好处,祝玄一直怀疑是秋官所为,却没找着破绽,若是乙槐便说得通了。
祝玄也立即了悟,为何涂河龙王一家被灭得那么干脆利落,他知道参与者里面一定有真正厉害的,却没猜到是乙槐。
这个乙槐实在不简单,不显山不露水,若非他来改恩怨册,还真很难发现他是源明帝君那边的,似他这样被源明帝君埋在暗处的棋子不知有多少。
祝玄抹去香灰,沉吟片刻,心中有了筹划,正要唤出传音符把季疆叫来,忽见肃霜默不作声站在书案旁。
她的脑袋微微垂着,明珠灯光晕闪烁在面上,莫名显得心事重重。
“你过来。”祝玄道。
见她慢悠悠地磨蹭,他便握着胳膊将她带到身前。
书精确实有点没精打采,眉头蹙着,眼皮低低垂着。
“怎么了?”祝玄低声问,“眼皮抬起来,看着我。”
肃霜就是不肯撑开眼皮,摆出困倦的样子:“少司寇,我、我认床没睡好,困得很。”
她想回冬静间,哪怕慎行院也行,反正不想待这里。
一根手指揉在她眉间,像是要迫使那里变得平滑,很快,她被一双胳膊抱起来,又一次跌坐在祝玄腿上。
“想在这里睡?”祝玄替她把凌乱的长发拨去脑后,“睡吧,有什么想要的,醒了告诉我。”
*
风拂起长车的纱帘,摆在腿上的至乐集也被吹开了书页,哗啦啦地响着。
祝玄合上书,放在指尖顶着转圈,没听见书精的抱怨声,他便问:“想好了没?有什么想要的?”
过了半天,肃霜才细声细气地说:“少司寇是要下界调查獒因妖君?这么重要的事,我一个书精只会拖后腿,而且我逃命本事也没学好,仪光还等着我,恩怨册需要我照看,我想留在天界。”
她被祝玄圈在怀里,整个就不可能睡着,他也是圈了没一会儿就把她变成至乐集送回寝殿。
总之这一夜过得糟透了,身心俱疲,不承想祝玄又带她下界查什么妖君。
那可是妖君,说不定又要打起来,这么危险的事带着她干嘛?
祝玄一项项驳回去:“仪光这几日公务在身,恩怨册有季疆,这次不会在下界待很久。”
那他有什么好问的?她煎熬了一夜,实在累得煎熬不下去,只想装聋作哑。
祝玄道:“再想想别的。”
见他这架势好像要来真的,肃霜想了一会儿,斟酌道:“那少司寇能不能别把我当宠物?”
祝玄反而诧异:“宠物?我何时养过宠物?宠物如何做秋官?”
……他自己没觉得是在养宠物吗?还是说,他这个“想要什么”其实别有所指?
肃霜试探着开口:“那少司寇和我春……”
“无聊。”祝玄不等她说完,又把至乐集顶在指尖哗啦啦转起来。
他不无聊!万一她说的是“春游美景”呢?
肃霜没精神揣度他这是什么稀奇路数,索性闭目养神。
三危山很快到了,獒因妖君的妖府坐落其中,与环狗妖府的避世不同,三危山附近有不少凡人城镇,千里之外还有王城,一直是下界巡逻神官巡视要地,许多年下来从未出过乱子。
乙部秋官们得令四散,往各处打探消息,祝玄却慢悠悠下了车辇。
肃霜忍不住问:“少司寇要去哪儿?”
祝玄的语气听着像是打算游山玩水:“去看看王城风采。”
肃霜一听“王城”两个字,立即变回人身:“那少司寇忙吧,我回车上睡……”
胳膊被握住,祝玄提醒她:“你现在是刑狱司秋官,听从安排是第一位。”
肃霜不得不找回巧舌如簧的本领:“少司寇我跟你说,下界土木易朽,又就算是王城也破旧得很,而且凡人们都住在一处,闹哄哄的。如我这般文雅柔弱的书精,没事坐在清溪畔啊高山顶啊,喝喝茶聊聊天再合适不过,王城不适合我,待久了我会晕过去。”
祝玄不为所动:“做秋官,大俗大雅都要经得,你还是要多历练。”
肃霜长叹一声:“既然少司寇坚持,那我贡献我的游玩策略。想在凡人城镇玩得尽兴就得障眼法变化成凡人模样,但是这里面也有学问,凡人孤男寡女很少一块儿走,我和少司寇扮做夫妇那是最好不过的。夫君,妾身这法子可好?”
“不用这么麻烦。”
祝玄抬手,正打算把她变成书,肃霜眨眼便化作个普通的凡人少女,转身就跑:“叔父,我们走。”
午时二刻,一对容貌身段服饰都毫不起眼的兄妹进了王城。
妹妹使劲把脑袋扭向另一边,哥哥不厌其烦地教导她:“不要叫叔父,叔父听起来很老,叫哥哥。”
肃霜满面乖巧地应下:“知道了,叔父。”
不等祝玄敲她脑袋,她瞅个空子一溜烟窜了老远。
百多年过去,凡间王城已不是原来模样,皇宫的彩瓦与红墙都那么新,道旁的垂柳多是新栽的,以前闹哄哄讲戏折子的草棚也早已不见踪影。
肃霜走着走着便放慢了脚步,沉默又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里唯独没怎么变的可能是脚下道路,凡间城镇街道还是那么坑洼,她一个没留神踩进了坑里,下一刻又被祝玄捉住胳膊。
“现在连路也不会走了,来,叔父扶着你。”
他牵住她,走得不快不慢。
眼前瞬间浮现犬妖朦胧的轮廓,紧紧扶着她,一面提醒:“左边有坑,你扶着我。什么?你说南边有人吵架?那不是吵架,是讲戏折子的。”
肃霜微微眯起眼,及至拐了个弯,望见尽头处香烟袅袅的月老祠,她的心跳一下快了。
王城变了许多,月老祠倒还是老样子。
正殿前有一株数丈高的老菩提树,土地神精心养护,四季常青,红线坠满枝头,此时树下正有许多人把红线往上面挂。
祝玄迳自往菩提树走,到了树下,一抬手便将月老祠土地召了出来。
“獒因妖君最近可有什么异象?”他直切正题。
王城的月老祠因香火繁盛,早早便归了月老自己管辖,土地神也是月老自己派遣,比起外面的土地山神,从他嘴里应当能听到几句实话。
土地答道:“小仙未见獒因妖君有何异象,倒是这些年他似乎迷上了双修阴阳之道,这段时间是晏水神女来得最频繁。”
祝玄“呵”地一笑:“难为她,不远万里来三危山双修。”
土地谨慎道:“小仙毕竟离妖君的妖府远了些,并不清楚他的私交,印象里他几乎从不离妖府,倒是近段日子时常见他带着晏水神女去萧陵山一带游玩。”
祝玄颔首:“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正要走,却见那土地两眼盯着不远处的肃霜看个不停,不由问:“怎么?”
土地赔笑道:“小仙绝非唐突秋官,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月老祠只有凡人妖怪来得多,少有仙神会来,因此他对她还留着些印象,百多年前她来过,独个儿在月老祠外坐了整整两天,问什么都不说,眼泪把袖子都浸透了。
“小仙仔细想想,许是自己记错了。”土地躬身行礼,隐入阴影中。
肃霜正抱着胳膊静静望着那株巨大的菩提树,树冠如殿顶一般,盈盈清气缭绕,数不清的红线悬于其上,有的新有的旧,风过时,随着绿叶摇曳不止。
那时候犬妖偷偷挂了一根在树上,他以为她没发现,其实她是装没发现。
后来她一直也没找到那根红线,现在更不可能找到了。
眼角余光瞥见祝玄来了,肃霜笑眯眯地开口:“叔父,侄女饿了,叔父请我吃顿好的吧。”
说罢她转头就想窜逃,不防肩膀被抓住,祝玄将她扳过来,盯着她的眼睛看。
他只在这双眼里见过假眼泪,晃悠在睫毛上不掉下来,谁能叫她把袖子哭得湿透?
祝玄对自己生出的不悦感到诧异,只听肃霜颤巍巍地说:“叔父,好多人在看!你我叔侄一场,叔父你快放开!”
祝玄一眼看穿她故意作死的套路,知道他不喜欢,她就逮着“叔父”使劲叫。
他淡道:“让他们看,谁和你是叔侄。”
肃霜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那……夫君?夫君早说嘛,害妾身喊了一路的叔父,被夫君占了不少便宜。”
总觉著书精来了王城后格外恣意放纵,倒类似刚相识那会儿的德性。
祝玄转身便走:“下回再陪你玩这些小把戏。”
肃霜一路小跑跟上去:“少司寇少司寇,你是说的什么小把戏?叔父侄女这种?还是夫君妾身这种……”
话音未落,祝玄轻轻在她脑门上一摸,她“咻”一下又变了身,这次却是一把纸折扇。
“安静一点。”祝玄展开折扇摇了摇,“走了,去萧陵山看看。”
肃霜就不安静:“萧陵山啊……那可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去过?”
“我好多年前去过一次,我跟你说,王城向北一路那么多山,就萧陵山最好看了,山清水秀,风调雨顺,在那里当山神一定很舒服。”
祝玄慢悠悠地腾云往萧陵山飞,耳畔也听著书精慢悠悠的声音说萧陵山各种景致,什么花开得美,山中几座小湖泊像明珠,山下凡人们日子过得悠闲富足。
说到兴起,她笑道:“你记不记得那个脸上长了黑痣的白胡子小秃头?后来我去看了,他啊……”
欢快的声音突然断开,祝玄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声,便问:“怎么不说了?”
肃霜轻道:“我口干,歇会儿再说。”
她这一歇便再也没说过话,直至来到萧陵山,都再没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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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獒因”与“三危山”,出自山海经·西山经,原文: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是山也,广员百里。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白身四角,其豪如披蓑,其名曰獒因,是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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