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祝玄心头浮现起许多相互矛盾的情绪。
他甚至说不好到底是满足还是不满足,是厌烦她的动辄撩拨,还是感到欣慰。
复杂纠结的心情,他一向很少有,今天却不停有。
桐花擦过面颊,他眯了一下眼,对面的肃霜还在往他身上吹花,连声问:“好不好看?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他高不高兴姑且不说,书精倒确实很高兴。
她要么故作妖媚,要么是拿看易碎品的奇怪目光看他,唯独此刻是切实看着他了,所以她的高兴也都是对着他,还带了点儿温软的感激。
感激他什么?许诺的万年樱图?
……怪可爱的。
祝玄指尖一晃,天顶的氅衣轻飘飘落下,重新把肃霜从头到脚罩了个结实。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壳,前所未有的轻柔力道推着她往前走,祝玄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奇怪的疼爱情绪:“玩够了就走吧。”
没走几步,却听迎宾高台传来神官响亮的唱喏声:“源明帝君来贺——”
祝玄的脚步微微停了一瞬。
迎宾高台此时窃窃私语声不绝,青鸾帝君脸上僵硬的笑都有些挂不住。
谁也没想到源明帝君会来,按说在红线仙祠的尴尬事后,以他的作派肯定是避嫌青鸾族,青鸾帝君更不想热脸贴冷屁股,此次寿宴他连邀请宾客都很谨慎,除了仪光,源明帝君那边脸熟且混得开的,他一个没请。
只有池滢满脸狂喜,踯躅半日,终于鼓足勇气试图迎上,却被青鸾帝君一把拦下。
“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不许动!”
青鸾帝君极罕见地朝女儿露出严厉的神情,呵斥完又立即吩咐神官们看管好她,这才转身迎客。
源明帝君对周遭的异动全然不放在心上,风度翩翩地与青鸾帝君寒暄,唯独见到祝玄,目光才有了一瞬波动。
“少司寇。”他颔首示意,“我少不得唐突一下,不知良蝉神君之事刑狱司查得如何了?”
青鸾帝君面色遽然而变,他今日寿辰,源明却上来就提那被杀的良蝉,好生不吉利。
祝玄笑道:“寿宴上谈这个只怕不妥,不然帝君明日来刑狱司?我愿为帝君详解。”
肃霜没心思听他们那些别有意味的无聊客套话,悄悄避让去角落。
身上披着的氅衣太过宽大,拖了老长一截在地上,她拽起来轻掸。
真是意料不到的一片遮挡,可现在一低头就能闻见氅衣内似香甜似冷凝的气味,属于祝玄的气味,突然之间氅衣上便好似长满了荆棘,她飞快脱了下来。
怎么回事?以前怎么没发觉祝玄这么有存在感?
肃霜把氅衣齐整叠好放在一边,忽然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对话,却是远处树影下躲着几个老神君,其中一个正在说:“……见谁都低头哈腰,不成样子,大劫里留了条命倒叫他时来运转混成了帝君……”
另一个老神君压低声音:“就是,他以前哪是这样……”
是在说源明帝君?肃霜忍不住朝他望去。
她听过不少这位帝君的传闻,虽说声音一模一样,但他跟有蟜氏成饶八竿子打不着边。她没见过有蟜氏的模样,不过能叫她那风流热情的母亲迷恋到要去破坏婚事,可能还真得有源明帝君的容姿风采才行。
敷衍的寒暄很快结束,源明帝君转身朝仪光走去。
仪光神色复杂,轻声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他又没收到请柬,今日宾客里有许多和他极不对付的,来了岂不是自讨没趣?
源明帝君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情实意的笑,将她的手握住,柔声道:“某个爱逞强的神女躲我这么多天,她不来找我,只好我来找她。”
四下里颇有一番不同寻常的动静,仪光耳朵都红了。
他们两个在一处的时间不算短,但源明在外对她一向持重有礼,从无暧昧,不想今天突然当众展露亲昵的一面,倒叫她有些不知所措,又暗暗生出些欢喜。
这些天她心事重重,尤其不敢见源明,他自然是在担心她,甚至不惜来栖梧山吃各路异样眼色。
“等下陪我说说话好不好?”仪光轻声道,“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源明帝君笑道:“难得你这闷葫芦有话和我说,那走吧?我都来接你了。”
风姿隽雅的帝君牵着女神将的手缓缓离开,此情此景终于连池滢也没法替自己找到什么借口,她面上乍见源明帝君时的狂喜在一点点褪色,最终变得苍白黯淡。
她不肯服输似的傲然僵立半晌,旋即猛然转身,却是往寝宫急急飞去。
爱女心切的青鸾帝君赶紧吩咐女仙们追上去慢慢哄她,他虽有心把才才笑语晏晏的氛围拉回来,却哪里能拉回,迎宾高台上像炸了锅一样,喧嚣不绝。
肃霜拉长耳朵听那些八卦消息,视界里突然出现祝玄的脸,问她:“眼珠子换地方嵌了?”
“少司寇说什么呢?”肃霜总算带了点诚意吹捧他,“源明帝君哪里比得上你万分之一?你是空中明月,他不过是萤火之光,晃一下就没了。”
祝玄往她身侧一坐,从茶案上挑了杯胭脂蜜茶,浅啜一口,眉头舒展开:“是么?多说点,我爱听。”
在肃霜搜肠刮肚把祝玄从头发丝夸到手指头时,仪光也在与源明帝君诉说心曲。
“是我误会了敬容神将。”她笑叹,“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蠢,很多事退一步就豁然开朗,我却总一头往里钻。想做正神将也是,急着证明自己,却被我搞砸一切,更是浪费了你一番好心,我原本就该靠自己一步步踏踏实实往上走。我只是太愧对那两个毁掉的战部,一想到他们,我……”
源明帝君突然打断她:“我还当什么缘故,你就是为了这些幼稚无聊的理由辞去正神将之位?”
仪光不由一愣,他便又道:“不听从神将之令,丧命是他们自选的,与你何干?”
仪光有些错愕:“可这是我的缘故,我的正神将之位……”
“一个神战司正神将而已,你想要我便给你,给你了,就该好好抓手里。”源明帝君语气冷淡,“不听调度的战将不过是心盲眼瞎的蠢货,值得你把我给你的丢弃不顾?”
仪光眼怔怔看着他,竹帘随风摇曳,他的双目在阴翳中冷如冰,竟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喃喃道:“可事实就是我错了,我有我的坚持……”
“你的坚持就是与我背道而驰?”源明又一次打断她,“听见他们在迎宾台上说我什么吗?你的做法就是选择站在他们身边。他们落在我身上的只有无聊的口水,你却往我心里捅刀。”
仪光忽觉心中难受至极,急忙垂头,眼泪还是滚了数滴在袖子上。
“抱歉……可我还是……”
“你还是会继续拿刀捅我的心。”源明的声音一点点冷下去,“明明你以前不是这样。”
厚重的失望凝结在他眼中,他叹息着重复:“你以前不是这样。”
但以前的仪光什么也不懂,是因为遇到源明,她才想变得更好。
她心中的源明从来不是谣言里野心勃勃的帝君,明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天界好,是那些不懂他的、心怀叵测的神族们疑他恨他,才给他制造重重阻碍,营造流言蜚语。
源明从来没为自己的污名辩解过,他一直都是只注重做事不注重口舌的高洁神尊。
为了能与他并肩而立,仪光一直在努力,想做更好更纯粹的仪光,所以她要为曾经幼稚的野心付出代价,愿意从头一步步来。
她本以为源明会像往常那样给她温和的鼓励,可他竟朝她露出沉痛而失望的神色。
难道真是她错了?
仪光轻轻擦拭袖口的泪痕,深深吸了口气:“我从没想过把你和我在意的东西对立起来,我只是想自己闯,我不能窝在你的影子里……”
车辇骤然停下,对面的源明露出前所未有的冰冷眼神,甚至夹杂着厌恶,好像她突然变成什么面目可憎者。
“我不喜欢你这样和我说话。”他别过脸,“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去。”
仪光咬紧嘴唇,从栖梧山出来时的满心欢喜已化为乌有,她的傲气不允许她在这里痛哭,转身便要下车,长袖又被牵住,源明的手从后面伸来,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
“别哭,我错了。”他在她头发上吻了吻。
仪光却推开他的手,迳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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