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慢的年代,薄薄的几张信纸,盖着部队专用免费邮票印的信封,像一艘载满思念的小船,岸那边,是父母亲人,是家,而自己,也是那边的岸那边。
从寄出去那刻开始,思念跨越千山万水,再回来时,载满另一边的思念。
今天的家信和往日不同。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战争,什么时候发生,只知道,如果真的打起来,或许这是最后一封家信。
遗书除外!
连队一百多号人同时写信,这就出现了个问题,人手不够。
特殊年代,大部分军人不识字,来到部队参加识字班,能写自己的名字,认识一些常有的字,但写几百字甚至上千的家信,宛如让小学生写论文,太难了。
于是就产生了代写。
包括连长在内所有文化高的,全部出动。
往常的时候,王杏芳和周凯丽两名军中绿花最受欢迎。
能近距离闻到姑娘身上特有的香甜气息,再则,女孩子写的字好看,不像大老粗那般歪歪扭扭,虽然会的字不多,但基本的审美大家谁没有啊。
梁汝莲责无旁贷顶上。
昨天抓获黑国游击队员尚属于军事机密,普通士兵只隐约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不清楚,更不了解梁汝莲在其中的表现,所以在士兵们心里,她还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
让她代写信?
得了吧,心情本来就挺沉重的,不去添堵。
于是王杏芳那边等着写信的人队伍排得老长,梁汝莲这边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王杏芳写完一封,活动活动发酸的手腕为她抱不平:“哎哎,梁汝莲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有原因的,她人很好,写的字比我好看的多了,她还会画弹道图,懂不?就是子弹飞行的痕迹。”
士兵们配合笑笑,子弹飞行的痕迹谁不会画,不就一条直线嘛,有啥稀奇的。
梁汝莲也没办法,换自己也会这么做,家信那么隐私的事,谁愿意让一个讨厌的人代写。就在她准备放弃找点别的事做时,竟然有客上门,还是位压根没想过的。
贺向国大马金刀往桌子前的板凳一坐,生怕被人听不到,扯着嗓门道:“梁同志,替我给俺娘写封信。”
梁汝莲有点摸不清他的来路,说撑腰吧,不像,说写信吧,谁写信那么大声。
贺向国轻咳一声,开口念:“娘,最近身体好吧,俺寄去的钱别舍不得花,儿子现在是排长呢,以后赚的钱会越来越多,你现在身份特殊,是排长他娘,整天抠抠搜搜的算什么话,等我当了连长,就把你接过来......家里今年收成咋样?下雪了没?”
梁汝莲写的飞快,适当润色下,没察觉哪里不对。
旁边没轮到的士兵有人起哄:“贺排长,别只想着娘啊,媳妇呢?你就不给新媳妇说几句话亲热的话?”
隔着一张桌子,梁汝莲看的清楚,贺向国黑黝黝的脸庞忽然红了,不过太黑,不近距离真发现不了。
贺向国哼了声:“给她没什么说的。”
一名和他关系不错的班长看不下去:“贺排长,可不能这样,嫁给咱们这样的人和守活寡差不多,一年到头陪不了几天,嫂子容易吗?替你照顾老娘操持家务,你倒好,连句话都没有,小心嫂子寒心和你离婚。”
贺向国一脸傲娇:“她敢,那都是她应该做的,边防军人咋了?没有我们守护,她能过上好日子?”
这话险些引起公愤。
话是这么说,替祖国站岗,可那是大家,媳妇是小家,性质不一样,在场结婚的,哪个不对媳妇愧疚?
先不说别的,万一生个病,一个女人家的,心里得多难受啊,他们对得起祖国,但真对不起媳妇家人。
眼看要因为这个话题引发一场大辩论,另一位排长开了口,不屑大声道:“别嚷嚷了,都停吧,老贺这人就嘴硬,给你们讲,他老婆的照片就在枕头下面,有次我起夜,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
众士兵纷纷来了兴趣。
排长瞥了眼一副要杀人表情的贺向国,慢悠悠道:“他呀,在亲老婆的照片!”
一片哄堂大笑,贺向国脸成了块大红布。
梁汝莲把写好的家信放进信封,忍住笑故意道:“贺排长,写完了,您还有别的指示吗?”
“没了。”贺向国摆摆手却没走,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不时偷瞄一眼众士兵,一直等大家注意力散了,才扭捏低声道,“梁同志,其实你是个好同志,昨天的表现很棒,听连长说你不走了打算留下来,嗯,我相信你是真心改过......”
梁汝莲任他絮叨也不打断,静静等候。
她发现,贺向国比她之前了解的还有趣,也是,一个对待战友肝胆相照的汉子,对老婆又怎么会差呢?
没话找话说了半天,贺向国表情越来越挣扎,最后似乎用尽了所有勇气,身子探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了口:“梁,梁同志,还得麻烦你件事,我想给我媳妇单独写封信。”
梁汝莲早就猜到了,面色郑重点头,又忍不住好奇问:“之前你让谁写?”
这位能撑起片天的铁血汉子被戳破小秘密,活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蚊子般哼哼:“周凯丽。”
说完又赶紧低声补充:“你别多想,我是排长,手下的兵蛋子都是单身,让他们看见不好,再说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儿女情长的像什么话。”
“没错。”梁汝莲一本正经铺开信纸,同样小声道,“您放心说吧,我以军徽保证,甭管您说啥,绝对不会告诉第二个人,包括王杏芳。”
贺向国刹那间的表情活像遇到了知音,悄悄向梁汝莲翘起大拇指。
这下,他终于完全放心了。
给媳妇写信不像其他人,比如父母喊爹娘,这个时代最常见的称呼某某同志,亲密点的称呼小名,还有结了婚的,直接孩他妈。
梁汝莲拿起笔,静静等候。
然后手一抖,把纸划破个洞。
她听到的称呼是:“宝。”
梁汝莲:“......”
凭她小世界的阅历,见过无数痴情男女的经验,这名贺向国的爱人名字绝对不叫宝,而是爱人之间的昵称。
太违和了。
贺向国把话说开,彻底不要脸了,他黑红的脸活像抹了层蜜,笑的比花还花:“宝,俺想你,每一天每一夜都想你,晚上醒来想你,早晨醒来还是想你。俺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你,如果不当兵,俺肯定一辈子哪里都不去,天天陪着你.......俺对不起你,婚假没结束就回来了,俺知道你不怪俺,宝,你太好了,临走前俺娘狠狠捶了俺好几下,说这么好的媳妇......”
这大概是,梁汝莲这辈子听最动人的情书。
没有华丽辞藻,淳朴的像一片土地,像灵魂从胸腔跳出来,在那里静静述说。
战争要开始了。
都说和平是无数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可往往忘记,英雄背后的人。
梁汝莲眼睛酸涩,眼泪终于无声无息滑过,她是唯一知道结局的人,或许贺向国也能感觉到吧,他先是军人,是排长,再是儿子是丈夫。
他知道,自己绝对会牺牲。
先保护好疆土,赶走侵略者,还有手下几十个兵。
能为这群英雄们做点什么?
全封信从始至终,没提一句要上战场的事,除了思念就是汇报自己的情况,所有的家信都这样,报喜不报忧,不能让亲人担心。
万一真回不来,有遗书呢,该说的,该叮嘱的都在里面。
可遗书就是遗书,当死亡真正来临,不可能没有遗憾。
还那句话,即使如愿当上狙击手,梁汝莲没有把握让所有人都生存下来,一个人无法改变一场战争。
他们最大的遗憾会是什么?
眼前鲜活的脸孔,等亲人再见时,阴阳两相隔,一个冰冷的骨灰盒,几件遗物一封遗书,还有军功章,可这比起失去的,算的了什么?
手下的笔仿佛活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一行小字出现在信的末尾。
“宝,俺暂时回不去,你和娘来部队探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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