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殷急忙将所有带字的纸页都收集起来,拿到担架旁:“你看,差点连这些都烧了,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他睁开一线狭长的眼眸,扫了眼她手中的纸页,目光移到她脸上,不知是不是油灯昏暗的关系,他的眼神显得有些阴沉:“你认得字?”
她摇头:“不认识,我没学过。”
他重新合上眼:“已经没用了,一起烧了吧。”
林殷回到灶后,把血衣都扔进去,将所有纸页拧成一把点燃,再引燃灶中烧剩的柴火。
反正都生了火,她顺便又烧了点开水,倒在一个小瓦罐里晾凉,让他夜里渴了有水喝。
他躺着的这付担架是她在山上临时扎的,自然谈不上舒服,但林殷也没本事临时给他变一张床出来,便先在担架上铺一层厚厚的秸秆,再铺上褥子,好歹不那么硌肉了。
说到这一点,她倒是有些意外,野猪精看起来像是身娇肉贵的富人家公子,但不管是疗伤时忍受剧痛煎熬,还是躺在这种凹凸不平的担架上在厨房过夜,他都没有抱怨过哪怕半句!
疯子果然都是不怕疼的。
她以前听人说起过疯子是什么样的,有些会发狂骂人打人,有些却安安静静,你不招惹他,他也不来招惹你。
野猪精算是后面那种文疯子,还算是好的,除了不爱说话特别拧巴之外,也不算疯得特别厉害,和他说话还能听得懂。
安置好野猪精,林殷回到自己屋里,快速地洗漱完,便吹灯睡下了。
晨曦微露。
从远处的村落传来嘹亮鸡鸣,院子里的小黑仰头遥相呼应,发出昂扬的叫声:“喔——喔——呜——”
林殷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小黑最近特别爱学公鸡打鸣,只要附近有鸡一叫,它也跟着叫得起劲,不知是不是误以为自己也是只报晓的大公鸡。不过对林殷来说倒是方便,打鸣看家出猎它全包了。
她在院子里用井水洗漱,然后进入厨房。
野猪精看似还睡着,却在她进屋的那一瞬间睁开了眼,看清是她后,又合上了。
他的脸色像是比昨天更差了些。
林殷过去摸了摸他额头,倒是不烫,便轻吁了口气,稍稍安心。毕竟他受了重伤,流失那么多血不是说好就能好起来的。
他这幅样子,离死就差了一口气,根本没法往县城送,山路那么颠簸,路上时辰又长,只怕半路上就要没命。
何况也没地方可送。
早饭就是昨晚的粥和肉汤。林殷往热粥里打了个鸡蛋,放在担架旁,匆忙吃完自己那份,便往屋后的竹林里去。
谢桉看着这碗粥就想到昨夜的那群老鼠,顿时毫无胃口。何况还是昨晚上剩下的粥,已经粘稠结块了。
但他只有把它喝下去才能恢复体力,养好伤口。
然后才能找到敢于暗害他的人。
他要掐着那些人的下巴,让他们把活的老鼠生生吞下去……
篱笆门发出吱呀轻响,打断了谢桉的思绪。
那猎户少女出门一圈,扛回十数根已经削去了枝叶的毛竹,竹子都是新砍的,碧青的竹皮上还带着似盐的白霜。
她用柴刀将竹子砍成一段段相同的长度,又将其对半劈开。
身处陌生之地,谢桉昨夜里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便会惊醒过来,但细听周围,却什么异样都没有。
早晨被那只大黑狗怪异的吠叫声吵醒后,他仍觉精神不济,浑身软得连抬一下手都要费尽全力。
但不知为何,明明这猎户少女对他来说也是个完全陌生之人,只是看着她在院子里砍削竹子,听着单调的一次次劈砍声,他眼皮渐渐粘重,居然就此睡着了,还睡得特别沉。
再次睁开眼,照进厨房的光线已经有些昏黄了。
摆在院子中央的,赫然是张几近完工的青竹长榻,一头还带着腰靠。
少女正俯身凑近竹榻,用小刀细心地修去毛刺。
夕阳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她身周耀出一圈光边,炫目的金色光芒在她的睫毛末梢、长长的马尾间跃动。
随着日头西沉,院子里的光线很快暗淡下去。
林殷用粗布抹了两遍竹榻,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微微泛酸的腰背。
然后,弯腰扛起竹榻,大步走进厨房。
谢桉:“……”
林殷放下竹榻,见他睁着眼,便道:“正好你醒了。你想把这个放哪里?”
谢桉淡淡道:“就还是这里吧。”
林殷将他连人带担架拖出来,再将竹榻安放到担架原先的位置。
谢桉用左手撑着坐起,然而伤腿使不上力气,要站起来显得格外困难。
他低着头,忽觉身边多了个人,一双细长却有力的手托住了他的手肘。
谢桉一咬牙,借力站了起来,脸色不禁有些泛白。
林殷扶着他走到墙角边,看着他微微冒汗的鼻尖,问道:“你站得住吗?”
谢桉没回应,只略略抬高手肘,便摆脱了她的扶持,用没受伤的左肩轻抵墙壁,借此站稳。
林殷去铺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见他始终稳稳地站在墙角,才放心地铺好被褥,接着扶他过去躺好。
她今日忙碌一整天,就为做这一张榻床,也就没空去打猎了,好在昨天的那头野猪够大,炖肉只用去半扇,还有一半她腌制起来了。
她拿出两张干百叶,用热水稍微泡一下,清洗干净后切成细丝,铺在盆底,将昨日腌的咸猪肉取出一块,切成薄片后码在百叶丝上,再撒上少许醪糟与秦椒,隔水蒸熟。
锅盖一掀,香气四溢。
她盛一碗白粥,上面码两片咸肉,几筷百叶丝,回头看看谢桉,又加了一片咸肉。
谢桉:“……”
林殷:“我不是不舍得给你吃肉,你现在脾胃太虚,不能吃得太油腻。要不我再给你打个鸡蛋进去?”
谢桉:“……”我看起来有这么饿吗?
“喔——喔——呜——”
谢桉再次在奇奇怪怪的狗吠声中醒来。
“……”几天过去了,他还是不太习惯一醒来就看到眼前的这一切。
环视周围,他的目光在扫过后窗时突然停顿:“甲五?”
后窗外的树影轻轻动了下,窗扇被轻轻推开一道细缝。“爹,总算找着您了!”
谢桉微微皱了下眉:“在这儿不要这么叫我。”
甲五一愣,很快改口道:“这几天找不到爷,京……家里都乱了套了,万幸爷洪福齐天,安然无恙,属下这就安排接您回去。”
谢桉:“我暂且不回去,你换甲一甲二来,我的事仅限甲班的人知道,对外就说我死了。我倒要看看有哪些妖魔鬼怪会跳出来兴风作浪。”还有,是谁指使刺客往他背后射冷箭……
甲五又是一愣:“可是,爷的伤……”
谢桉眼神一寒,弹指间一道细如牛毛的银针穿破窗纸。
窗外的身影抖了一下,抬手按住了左侧臂膀,颤声道:“属下知罪。”
谢桉冷声道:“自己剜了吧。”
“谢爷不杀之恩。”身影轻晃,扬起的手中握着一柄形似匕首之物,闷哼之后便是“啪嗒”一声,似有湿软之物落地。
“没有下次……”谢桉话说到一半,突然脸色微变。
微熹晨光中,一道窈窕俏丽的身影立在门口。
谢桉:“……”怎么每次都有她?
林殷扫视整个厨房,又抬头看了看房梁上面,没见到半只老鼠的影子,不由疑惑地望向他:“你在和谁说话?”
谢桉合起眼,来了个装聋作哑。
林殷:“……”野猪精的疯病变得更厉害了,原先还只是对着老鼠说话,现在干脆自己和自己说话了!
她到灶后生火,时不时会往竹榻方向看一眼。
谢桉被她看得毛躁起来,实在忍无可忍,语气便带了几分恼怒道:“看什么?!”
林殷心想,不能对疯子说你疯了,疯子会受刺激的,转念想起前天晚上烧掉的那几页纸,便问:“你会写字吧?”
谢桉:“……怎么?”
林殷:“你教教我吧。”
谢桉:“不教。”
林殷:“不教就没饭吃。”
谢桉隐在衣袖下的手不由得发出“克哒”一声轻响。
他谢桉,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个猎户女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