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这天, 司明明跟苏景秋两人逛了一趟小商品市场。
她上一次逛小商品市场是小学六年级那一年。爸爸司明天骑着小三轮拉着她和妈妈聂如霜,说要进行大扫货。年前的小商品市场绝对是北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那里有成千上万种对联, 还有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那天司明明想买袜子, 她在卖袜子的摊位上挑了十几双袜子。她挑、聂如霜讲价、司明天付钱,一家三口分工明确, 买完了扭头去下一家。逛了小商品市场后出门找一家店吃卤煮,司明明挑食不吃,单独点一碗炸酱面, 司明天逼她就点蒜,说炸酱面就蒜,千金不换。
苏景秋停车的时候她看着面前熟悉的门头,想起了从前的那段时光。上了初中就要开始学习,聂如霜虽然不管她,但她有自己的节奏, 也不太喜欢人挤人的感觉、出了门一定要吃的那碗卤煮她也提不起兴致。到后来工作了, 每年都要坚持工作到最后一天,就更没有时间来了。
苏景秋倒是对这里很熟悉。
他很喜欢来这里扫货, 小东西都挺好玩, 花很少的钱就能买很多。他以往的流程是买了之后给亲朋好友挨家送去, 也算提前拜早年。
这一年是他第一次跟异性来, 严谨点说:是除了母亲王庆芳以外的异性来。为了照顾司明明,进门前他问:想先买什么啊?
“袜子。”司明明说:“买袜子、打底衫、亮晶晶的头饰。”
“亮晶晶的头饰?你平常也不戴啊。”
“我看着好看。”
“可以不戴, 得有是吧?那就买。买一堆。”
苏景秋想:女人果然不管几岁都天真,不管几岁都喜欢亮晶晶的头饰。哪怕不戴, 也要有。
里面比往年少一些热闹,但人仍旧不算少。苏景秋怕司明明走丢, 顺手牵住她手,说:“这丢了可不好找。”司明明看看周围称不上拥挤,他们又都带着手机,服务台每层都有,找个人显然很容易。刚要反驳苏景秋,就察觉到了自己的无趣。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于是她很乖顺,甚至向他走近一点。苏景秋开始介绍他的伟大计划:首先他们要拟一个“送礼”名单,接下来进行全方位立体大采购,最后挨家挨户送过去。
司明明听着就觉得累,但想到苏景秋那神奇的体能,累点好,累点晚上睡得早。
买袜子,袜子要买花的,穿在脚上喜庆的。司明明挑了二十几双,扭头看着苏景秋。
“怎么了?”苏景秋不懂她的意思,问道。
“讲价。”司明明发出命令。
讲价?苏景秋虽然常逛,但讲价他真不会。琢磨了一下问老板:“这些多少钱?”
老板看他们一眼,拿出计算机噼里啪啦地算,二十五双袜子,四百二。苏景秋问:“凑个整,四百行不行?”司明明闻言伸手拧了苏景秋腰一把,怎么回事!不会讲价可以直接说!
老板心里乐开花,但又故作为难:“不赚钱啊,四百一十五。”
“就四百。不卖我们走了。”苏景秋想起王庆芳每次的套路,在商场浮沉的女老板,也偏好来这里练讲价。她说这个过程很锻炼人,一练看货的眼光、二练估值的能力、三练人的心理素质。这两个年轻人,显然还需要练啊。
四百当然能买,付钱时候苏景秋很得意,拿着东西走了却被司明明拉到一边训了一顿。司明明训他的理由包括:没有能力承担的工作要提前说清楚、开始做事前要计划好节奏和预判、谈判的能力还需要提升。
很好,买个袜子,又买出方法论了。
她这么一说,苏景秋也觉得自己买贵了,于是两个人开始总结,从下一轮开始价格对半砍,再一点点往上加。
这件事一下就变得好玩起来。
两个人一边逛一边练就砍价技巧,与老板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不痛快。每次买到心仪的东西,走出老板的视线后就击掌庆祝,很是有仪式感。
“你觉得这比你小时候逛有意思吗?”苏景秋问。
“是的。果然自己参与的部分越多越有趣。你呢?”
“……苏景秋小声说:“这么说可能有点对不起我妈,但显然跟你一起逛更有意思。我妈那硝烟战火的太吓人了,砍价都能拿出打架的气势,我在一边直紧张,生怕买不到自己喜欢的玩意儿。”
司明明设想了一下苏景秋紧紧抱着自己的玩具舍不得放回去的样子,就笑了。
“这里面就有吃饭的地儿,饿了咱们可以吃一口。你想吃什么?”司明明又问。
“……苏景秋想说卤煮,看到司明明眉头要皱起,忙改了口风:“鲁菜、粤菜、淮扬菜、川……便吧!看你想吃什么。”
“那么吃卤煮吧。”司明明说:“我打包一碗炸酱面。”
“可以吗?”苏景秋一下就开心起来。
“当然可以。”
小时候的流程走一遍,味道都差不到哪去,但那种感觉很亲切。苏景秋跟司明天一样,在她吃炸酱面的时候丢了一瓣蒜给她,对她说:“千金不换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司明明现在对生蒜不太抵触,但也吃不了太多,就小小咬了一口。她发现,自从勇于尝试新鲜事物,她对很多东西的包容程度就上来了。也的确因此发现了一些惊喜。
苏景秋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吃一边说:“这就对了!”
“你小时候也这个流程啊?”
“谁小时候逛小商品不是这个流程啊?”苏景秋说:“都这个流程!也没别的新鲜玩意儿,每年就搞这一套。”
“我小时候对这一套不耐烦。”司明明想起每次聂如霜被她拒绝后的神情就抱歉地说:“这么一看我妈挺不容易的,从小就哄着我玩。明知道我不喜欢,还想让我体验别的孩子的乐趣,生怕我缺失这一块儿。”
“那可不!你性格那么另……
“你才另类。”
俩人就究竟谁性格奇怪讨论了起来,一直讨论到吃完东西,拎着战利品去车上,挨家挨户送东西。
先去司明明的好友家。司明明唯二的两个好友,一个在家练习给女儿扎小辫儿。抱着一一出来迎接的时候,一一的小脸儿还挂着泪珠呢:刚刚妈妈用力重,将头发拉疼了。小辫儿倒是好看,配上司明明给买的红彤彤的小衣服,活像一个年画娃娃。司明明将袜子和发饰也给了张乐乐一份,提前祝她除夕快乐。临走时张乐乐拉着司明明的手问:在不结婚就分手和分手不结婚中我选择后者,对吗?
司明明看了一眼张乐乐的表情,哪里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不过是在寻求她的支持罢了。张乐乐离婚后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后来遇到一个不错的人,她享受爱情带给她的感觉、享受雌性激素对她的支配,但她的大脑却告诉她:不要结婚,你不需要结婚。司明明是懂她的心态的,她结过婚、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再次走进婚姻可能又会陷入一次对自己的消耗,所以她对对方的提议选择了拒绝。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司明明小声说:“你这么厉害,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见和建议,就按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
张乐乐仔细咀嚼了司明明的话,拍了拍心口:“这里虽然有点难受,但远不及当初离婚时候万箭穿心。那时倒不是因为还爱着白杨,而是对自己逝去的岁月感到可惜。”
“我知道。”
“爱情对我而言,并非雪中送炭。”
“是锦上添花,我也知道。”
司明明完全懂得张乐乐,生活没有百分百完美,她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分别时要祝一帆风顺,一帆风顺简直是奢望,起起伏伏才是她们生活的常态。
“祝你新年快乐。”张乐乐抱抱司明明。
“你也是,晚上视频说。”司明明说完亲了亲一一的小脸儿,又揪了下她的小辫儿,方依依不舍地离开。
在去陆曼曼家的路上,苏景秋感慨:“缘分这事儿真是神奇。我觉得张乐乐跟那个男的有缘,但她好像有点因噎废食。”
“你不懂。”司明明说。
“对对,我不懂。”
说着话就到了陆曼曼家的别墅区,可真气派。陆曼曼怕司明明嫌烦,早早就在门口等着。显然她回家之前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整理:头发染黑了、指甲做了透明色、夸张的耳饰换成了小珍珠,一副乖乖女的样子。
这一年陆曼曼赔了两百多万,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说在创业的富二代当中,她赔得最少,帮爸爸守住了家底。但无论怎样,到底是赔了。怕爸爸看她来气,回家之前先调整了自己的风貌。这会儿问司明明:“乖不乖?”
“乖。”
“嘿嘿。”陆曼曼有点开心:“进门没打我,还夸我比前两年有进步。我说我明年开始就能赚钱了,我爸也信了。他怎么这么信任我?”
陆曼曼的爸爸吃过很多苦,也不是生来就有钱。他自己三起三落大半辈子,当然知道赚钱不容易。他从来只挑剔陆曼曼对待感情的态度,而不怕陆曼曼在创业的道路上赔钱。这个道理,陆曼曼好像懂一点了。
“我要回家跟我爹妈和解。”陆曼曼接过那一大袋子,直接打开看:小两口真贴心,专门为别墅大门买了超长的对联,真诚夸司明明:“要么说我爸喜欢你呢!你是真贴心啊!”
再找出一个发卡别在头顶,挥手跟他们再见。
苏景秋走这两家后就感叹:果然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烦恼,就连陆曼曼这样的,都怕回家遭骂,早早就装起了乖巧。大家的烦恼并未随着这一年的结束而消失,它反正就在这,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解决。只能耐着心去等。
顾峻川家里不用去了,他去云南了。他母亲蔺书雪也是王庆芳的老朋友,在云南做了营地,这几年也在烧家底,至于烧钱到什么时候,要看天意。
司明明这一年过得不好,她还在无限期休假中。按照从前的习惯,每年的这一天,她的巨额年终奖都会到账,还会接到老板的鼓励电话。这两年都没有了,但她好像还没从这个习惯中抽离出来,总觉得自己在这一天损失了大几十上百万。
她又有些恍惚,以至于手机响了都没听到。苏景秋提醒她:“接电话。”
哦。
电话竟是施一楠打来的,他对她说新年快乐,她忙回:老板,新年快乐。
“我主要是想跟你说:我们已经初步定了收购的方案,A总会找你谈。基于过去你的经验领域会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回到公司,主导这一次的团队接收;第二,如果你有别的想法,那么公司也会尊重你的决定。我个人希望你能回来。”
司明明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被轻轻搬开了。这块石头压了足够长的时间,时间长到她快忘了工作带给她的快乐。她觉得她是做了一件好事的,虽然她的作用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但她就是想为自己记上一功。
过去那些年的工作掠影在她头脑中一闪而过:人才梯队、薪酬绩效、团队赋……到原公司、回到养育过她的土壤中去的确是一个对的选择。
“谢谢老板,但我不准备回去了。公司里能主导这种层面的团队接收融合的同事大有人在,我回去虽然看起来最合适,但最合适并不代表最优解。我想去试试别的。”司明明罕见地跟施一楠开了个玩笑:“如果老板愿意的话,可以考察一下我未来的产品,给我投点钱。”
她就那么一说,对自己能够做出有价值的东西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还想休息一段时间,彻底结束这段神奇的旅程,然后慢慢开始。
施一楠那边没有了动静,似乎是在思考。十几秒后他说:“尊重你的决定。”
“对不起老板,不能一起战斗啦。”
“我眼中没有对不起,只有生意。”
“那么祝老板生意兴隆。”
司明明挂断电话后看到苏景秋震惊地看着她,于是她歪着头:“怎么了?没想到我会拒绝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可真有魄力。”苏景秋伸出三根手指:“拒绝三百多年薪,就像拒绝一个小笼包、一碗卤煮。”
司明明歪着头思考他的话,这比方,挑不出毛病来。
苏景秋有时就在想,司明明遇到事情不会像别人那样兴奋激动、不会满世界宣扬,她不会刻意彰显自己的厉害,也不会刻意贬低他人的不足。在他看来,她明明完成了一件别人很难做的事,她却一直在忽略自己对这件事的影响:说她的老板有商业头脑和前瞻性,所以才认同她的提案。她真的不过是做了一次普通的提案而已。
“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除夕的前一天,我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司明明在苏景秋面前摊开她的手心,那上面有汗水的痕迹。她不是不紧张、不是不期待,她只是比别人看起来更平静一点而已。外放的情感是情感,收敛的情感也是情感。
她终于绽放了一个笑容,小酒窝在冬日里暖洋洋的。
“恭喜你,司明明女士。”苏景秋说。
“也恭喜你,熬过了这一年。”
“真惨,咱俩真惨。”
“这不得喝点吗?”
“喝点吧。”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两口子决定喝点。喝什么呢?苏景秋神秘兮兮地说:“喝世界上最好喝的酒!”
“什么?你那一百万一瓶的还是两百万一瓶的?”
“在我看来,可是比那个好喝多了。”
苏景秋喜欢翘尾巴,对自己的选择无比自信。他觉得自己拿出来的东西永远是拿得出手的,他总是这样的自信。他又很热情,让热情的他将这个秘密藏了这么久没向司明明显摆,可真是难为了他。
“究竟是什么酒?”司明明刨根问底,而后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你自己研制的酒!提前出来了!”她的语调不受控制地上扬,声音也满是雀跃,她压根就没发现,自己竟然比苏景秋还要兴奋、快乐。
苏景秋看她的样子,很多感动。凑到她面前,吧唧亲了一口她脑门:“我就知道我老婆最聪明!”
“那还不快回家?”
“走着!”
回家这两个字如今说出来那么顺口,他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以至于第一天领证、第一次睡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料想到有一天,他们竟真的能这样自然地说出“我们回家”。
这一天路上没有什么车,这座城变成了半个空城,他们的车在环路上行驶,霓虹之城尽收眼底。
走在环路上,最有趣的就是要看好路标。尽管导航一再提醒你该从哪个路口出去,但总有人会在恍惚之中错过。错过了也没关系,回家的路有很多条,有些绕远一点、不是最优线路,但最后总归是能够到家的。这才是一段旅程的神奇之处,不是吗?
他们的确错过了一个路口,但都没有气馁。苏景秋反倒高兴:“反正是跟你在一起,在家里还是在车上,都没有分别。”
“以迷路结束这一天,也很好。”司明明说了句有哲理的话:“反正人这一生总是在迷路。”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苏景秋终于把自己的酒端到了司明明面前。真正爱酒、懂酒之人设计的酒,连饮用说明书都有厚厚几十页。他生怕别人不会喝,写上了这款酒的十种调法。用他的话说: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调酒师。只要愿意尝试,总能调出自己中意的酒。
他迷茫了近两年,几次动摇念头卖掉酒吧,但他舍不得那个生意、舍不得他的酒。现在他不迷茫了,他拥有的婚姻是他从前不敢想的:他们为彼此托底、成为远航的帆。
他们一直在路上,倘若他们愿意,就停下来。
苏景秋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说:“等我身价百……
司明明用顾峻川他们彼此嘲讽的话打断他:“喝点猫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苏景秋的万丈豪情戛然而止,震惊地看着司明明:“……
“等我身价百亿。”司明明端起架子:“你就不用工作了。我养你。”
“那你快点,我只想靠富婆。”
“那么现在,请给将来的富婆来杯酒吧。”
让我们今夜一醉方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