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个故事(十八)

司明明喜欢酒吧街这个位置。

她准备在这里搞一些小型沙龙、读书会等等。喝茶、品酒、分享、共创, 这感觉很不错。她之所以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是因为她由她人生第一次演讲展开的联想,好像这之中有着微妙的关系。

也因为在这样的时期, 人好像格外想与外界建立联系, 各种意义上的。她当然知道自己这纯粹是兵行险招,但怕什么呢, 险就险了。已经没有完全安全的工作了。人失业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说来随时就来。

司明明脑子里也只是有大概的轮廓,但她反正也要找地方, 恐怕没有比苏景秋的酒吧更合适的地方了。

她已经开始构想:她与酒吧街的气氛背道而驰,开始做白天的生意。那是她擅长的、喜欢的,仍旧去解决“人”的问题的。

苏景秋知道司明明厉害,但她的魄力却仍旧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扶着自己的腰,讷讷道:“老婆,你认真的吗?”

“叫我明总。”司明明坐在酒吧前那把长椅上, 秋风吹起她柔顺的头发, 显得她那样的不羁:“司明明虽然即将失去工作,但明总永远在。”她自嘲一句。

她不喜欢“明总”这个称呼, 当下只是借用, 这个称呼也一并还给她匆忙而奋进的职业生涯吧!以后的她要换一种活法了。

苏景秋看出她不是玩笑了, 就豪气地说:“那你还买什么买!直接拿去用!”

“我可以吗?”司明明问:“那可是不小的一笔费用, 或许是几十辆代步车、几千节瑜伽课的费……舍得吗?”

“我跟我老婆不舍得?”苏景秋捂着心口真是痛心疾首:“在你心里,我竟然是那种对老婆不舍得的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抠搜了!哪只!”

“那倒没有。但几万块的舍得和几百万的舍得, 不是一种舍得。”

“在我看来都一样,我要跟一个人过一辈子, 就不会在乎那些东西。只要你喜欢,就都拿去。我再赚就是。当然, 如果我赚不到,那你就养我。我不要面子,我爱吃软饭,我还想软饭硬吃呢!”他言之凿凿,不过是为了让司明明放心:“你脑子好使,家里大事听你的。小事我来办,我反正不爱动脑、没有能………”他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司明明忍不住打断他:“你知道吗?选择正确的团队,也是一种能力。”

……苏景秋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司明明是在自夸。他大笑出声,说:“好好好,我有能力,我慧眼识英雄,我选择了正确的团队。”

司明明不逗他了,提醒他:“那你把出售的内容删了吧,它有主了,不需要被出售了。”

司明明在第二天就卖出了自己原公司的股票,不准备再持有。陆曼曼被她惊到,提醒她:“你没事吧?现在可是高点,说是要再涨两百后拆分的!外面传得沸沸扬扬。”

“我不等了。我卖了,它涨再高都跟我没有关系了。我就当跟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了。”

“你现在这么鲁莽?”陆曼曼说。

“鲁莽点好。鲁莽点快乐。”司明明压低声音说:“你看苏景秋,是不是很快乐?”

电话那头的陆曼曼和张乐乐同时沉默,而后都笑了。算了,都这个时候了,谁还在乎明天发生什么呢!那股价看着到了历史高点,可能还会再涨,问题是市场变幻莫测,即将发生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张乐乐上一个阶段的线上工作结束了,已经交工了,这几天在家里休息;陆曼曼仍旧吊儿郎当做败家的创业富二代,这一天也没事;司明明有突如其来的假期,在家里做废物。很多年了,三个人都很难凑出一个都同时不工作的轻松环境来。没想到竟然在这一年实现了。

司明明有点感慨。

也有点发愁。

股票卖了,代表着真的一刀两断了。施一楠那边已经在准备收购方案了,能不能谈下来她并不知道。但她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她轻飘飘的,连搭桥人都不算,起不了决定性作用。但做总比不做强。

这是很漫长的一件事。

当年施一楠收购的那个产品和团队,用时两年多时间才完成流程及人员的安置。所以司明明的无限期休假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结束。她的辞职申请一直被A总压着,当他觉得司明明彻底没用的时候,大概也就会批了。

小两口真是没什么事儿了。苏景秋时刻关注他的腰。好像男的对“腰”都很执着。他们之间开玩笑也总会说“腰好”、“腰不行”这样的话。司明明觉得莫名其妙。更何况苏景秋没事就要缠着司明明想试试他的腰,一天要挨司明明八百个巴掌,要把司明明搞疯了。

照顾人没疯,被人缠疯了。

这一天傍晚,天刚擦黑的时候,司明明在客厅练习瑜伽体式,苏景秋半躺在沙发上养腰。他实在无聊,就看司明明。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心真的很脏,好好的瑜伽动作被他看出了乱七八糟的念头。

正在上犬式的司明明,察觉到后背上有点热,回过头看到苏景秋不知何时坐在她瑜伽垫子下方,掌心贴住了她的后背。司明明好生烦恼,挥了一下手,像挥苍蝇:“你给我回沙发上去!”

苏景秋也不说话,人贴上去,手绕到她身前。

司明明胸一缩,来了气:“医生让你养,你偏偏每天闹八百次!”

“我可以躺着不动。”苏景秋比划一下:“就是你辛苦点。”

司明明心里的小人儿在吼叫了,她好想打苏景秋一顿!但她还是忍住了,轻声细语对苏景秋说:“你是腰受伤了,不是阉割了,你在急于证明什么呢?”

这一问把苏景秋问住了,人就有些尴尬。

司明明又继续说:“据我观察,你的朋友没有问题,你大可不必这样。好好休息,万一哪下动作不当酿成大祸,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就是烦我。”苏景秋故意抱怨:“你就是不喜欢我。”

“你就是蛮不讲理。”司明明捏住他耳朵,有点想给他拧下来。她现在怎么那么喜欢打人呢!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冲动,跟他商量:“要么,你回妈那住几天?我琢磨着,是不是我不在你面前晃,你就没这么多邪念了?”

“我不回!我要呆在家里。”

司明明打断他:“那你能不能保证离我两米远?”

苏景秋委屈巴巴地说:“好的,两米远。”

“不要靠近我。不要给我捣乱。不要打扰我。我要私人空间。”司明明说出“三不一要”,看到苏景秋的神情又缓和下来:“但你有事可以叫我,比如你渴了、饿了,需要照顾,我都会在。”

“哦,好。”

苏景秋怕司明明真把他送走,于是乖乖回到沙发上,保持安静。司明明又回到瑜伽垫上,刚盘腿坐下,看到苏景秋看她的幽幽目光,就一阵不自在。站起身卷着瑜伽垫走了。远离苏景秋保平安。

司明明喜欢独处。尽管瑜伽练不下去了,但总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拿出一本书趴在那翻。耳朵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怕苏景秋出什么幺蛾子。

聂如霜给她发消息,说:这事儿妈本来不该多问,毕竟不太好张口。……苏的腰没真坏吧?

这句话太双关,司明明一阵头疼,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总要把腰跟性隐秘地联系在一起。用苏景秋的话说:腰坏了,还能躺着不动不是么!

“没坏。”司明明也不好解释太多,只得这样回答。

“试过了?”老江湖聂如霜又问。

“妈!”

“不问了不问了。”

聂如霜虽然是开明的妈妈,但有时难免也有些传统的想法:比如给司明明看孩子。她对此真是跃跃欲试,经常与人夸耀:我这套教育水平很可以,我能养出我们明月这样的女儿,也能再养出我的小外孙外孙女。别人对她说老聂啊,人跟人不一样、孩子跟孩子也不一样。

聂如霜则不服气:那有什么不一样?我女婿基因也很好,我外外只能更好。

她牛已经吹了出去,此后只管摩拳擦掌。原本以为司明明离开了单位,刚好有时间造个小人儿出来,哪里想到女婿这时偏偏伤了腰!老人对腰很是看重,这几日夜不能寐,唉声叹气,怕女婿身体就此废了。那可真是苦了自己女儿了!

实在忍不住问一句,看司明明这态度心想:坏了,那腰指定是不好了。

司明明并没想到聂如霜这些弯弯绕,她已经开始琢磨起苏景秋酒吧的装修。准备找陆曼曼好好帮她看看。

外面苏景秋一直没动静,司明明蹑手蹑脚出去看:这位心大的苏先生,已经沉沉入睡了。

他也几天没睡好,要担忧的事情太多,被司明明立了规矩后躺在那不敢动,躺着躺着竟睡过去了。苏景秋睡得很香,鼻子发出咻咻的声响,怀里抱着一个抱枕,看着真像长不大的孩子。司明明蹲在那看了他一会儿。

她之前很少这样看苏景秋。

这会儿看到他抿着嘴唇说不出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眉眼紧闭也敛去了进攻性的眼神,看着很是顺眼。果然男人只有“闭眼”的时候最听话。

想起他大手一挥豪气地说:管它几百万几十万,拿去用!就觉得有些感动。司明明是不期冀能在婚姻之中占别人便宜的。人人平等,在婚姻中的利益也不该折损。她自己有些钱,就更不期待哪个男人能给她想要的生活。苏景秋那种反应与她恰恰相反:他愿意利益折损,愿意把司明明当自己人,甚至不觉得自己吃亏了。

他真是一个好人。

司明明从苏景秋身上获取了很多养分,他真的给了她很多很多的惊喜。从医院出来时捡起的那片叶子已经被他处理过,现在正在风干中,他准备制成书签送给司明明,让她纪念这个特别的秋天。

司明明越看他越顺眼,心思也飘来飘去,眼睛落在他饱满的嘴唇上,忍不住亲了一下。

苏景秋一下就睁开了眼睛,嘿嘿一笑:“就知道你忍不住!”

司明明的手快速盖住他眼睛:“赶紧给我睡觉!”

苏景秋握着她的手说:“谢谢你,老婆。”

“谢什么?”

“谢谢你像个女霸总一样,留住了我的酒吧。”

苏景秋的感激是真的。酒吧卖给谁他都心疼,唯有到了司明明手里,他觉得她配。司明明后续装修转型要花很多很多钱,这他都知道。她完全可以有别的选择,但她没选。

苏景秋知道司明明面冷心热,她自始至终都说自己占了他便宜,给他一个台阶下,也给足了他面子。

王庆芳听说这件事后沉吟半晌,生意人见多识广、看人也很准,她对苏景秋说:“明明做出这个决定,是把你当一家人了。”

一家人。俩人怪怀鬼胎领证那天,哪里会想到竟真的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一家人呢!

“女霸总什么样?”司明明问。

“就你这样。”

“就我这烦人样吗?”司明明笑着说:“女霸总都像我这样不讨喜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讨喜干什么?为什么要讨喜?你就按照你自己的心意活着,别人的喜欢重要吗?都去!他!大!爷!的!”苏景秋一字一句,为司明明叫屈。在很久以前,他也讨厌司明明这种人,觉得很事儿逼、很装、工于心计、不简单,但当他真接触了,他才知道:司明明根本不是别人看到的那样。她很真实,优点明显、缺点明显,但只要是个人,就有优缺点。相处久了,喜欢愈发深刻了,她的缺点在他眼中都成了优点了。

司明明见苏景秋义愤填膺起来,忙捂住他嘴:“好了好了,我就开个玩笑。停止上纲上线!”

苏景秋掌心贴在她手背上,含糊地说:“你要不要试试我的腰?”

司明明抬起手就打他嘴巴,瞪他一眼,起身准备晚饭去了。

两个人这下是真正意义上的每天都在一起了,那吃喝拉撒就成了大事。过日子么,鸡飞狗跳、鸡零狗碎,在别人家里是平常,在他们家里简直就是灾难。

苏景秋有洁癖,司明明突然开始喜欢摊东西。每天阿姨走后一个小时,客厅的地面上就开始有东西。司明明把她的东西摊在地板上,盘腿坐那翻翻这个翻翻那个。苏景秋扶着腰跟在司明明屁股后头收拾,却是敢怒不敢言。

司明明不上班后像换了个人,好像比从前爱笑了。每每苏景秋假装生气,她都会对他笑笑。一笑,酒窝就出来了,很是可爱。

苏景秋招架不住,对她说:“别笑啊!笑什么笑!”

与此同时,要磨合的还有吃饭。

苏景秋会做饭,司明明不会,但会做饭的苏景秋做不了饭,那么不会做的司明明自告奋勇顶上。她问苏景秋想吃什么,苏景秋说吃条鱼吧。司明明就说好,打开手机下单了一盒半成品。收到后省去煎鱼的过程,直接烧开水,把鱼和制好的调料一起下锅。拍拍手掌:“成了!”

苏景秋扶额:“哪怕您炒点葱姜呢!”

“下次,下次。”

那鱼真是不算好吃,但也能下咽,司明明这种人自有她糊弄事的方法。你跟她没法发火,因为她态度好。苏景秋一说,她就好好好,下次一定注意。下次呢,仍旧我行我素。她还很有道理,对苏景秋说:“咱家有一个人会做饭就够了,你说对吗?”

“那我不在家呢?你吃地沟油外卖?预制菜?”

“我刚好可以清肠。”

“你快别气我了司明明!”

她在家里“摆摊”他可以忍受,但吃不能将就!于是苏景秋板着一张俊脸,庞大的身躯将司明明堵在厨房里,逼她学习做简单的饭菜。他鲜少这么坚持,司明明也不反抗,做就做呗。

她不喜欢油烟。做大油的菜,脸上感觉像糊了一层东西,很不舒服。于是找来一个塑料袋,抠出两个鼻孔、两只眼睛、一张嘴巴套在头上。苏景秋要笑死了,强行给她拍了张照片,分享给两个妈妈。

在苏景秋的坚持下,吃总算是能吃上正常点的饭菜,小日子就有了许多满足。

吃过饭就邀请司明明陪他打游戏。

司明明有天赋,三局吃透一个角色,转身就跟他开黑杀人。司明明悟透了,这打游戏就像团队协作:别人有事要及时支援、不团战时就扫清障碍培养能力、打团战时要有效配合,让合适的人做适合的事。总之她一边打一边教育苏景秋:你这样可有点问题啊,这时你就不要逞一时之勇了。

苏景秋算是见识了一个连打游戏都能总结方法论的女人,忍不住对她竖拇指:你真牛,你不当明总谁当明总?

“嘿嘿。”司明明学他嘿嘿。

苏景秋凑到她面前,吓得她向后一躲:“你干嘛?”

“司明明你不上班以后变可爱了。”苏景秋扯了下嘴角:“爱笑了、温柔了、可爱了。”

“我的心情的确在变好。”司明明说:“离开那个坏磁场,我整个人都好了。”

这是十余年来的第一次,司明明认为工作毫无价值、不愿投入一点精力,全身心地体验生活。

体验了,才发现生活的有趣。

原来没有秩序地摆放东西有趣、在厨房里满头大汗也有趣(如果没有油烟就好了)、打游戏有趣、跟苏景秋斗智斗勇有趣,甚至妈妈们的唠叨也有趣。这样有趣的生活卸掉了司明明一身铠甲。

是的,她不需要铠甲了。工作时需要,但回到生活里,真的不需要了。

她自在起来。有时她摆弄自己的小东西,会不由哼起歌。苏景秋听不出什么调子,就在一边听歌识曲。厉害了,司明明哼的歌,算法都识别不出来。

他们就这样平淡相处,也是有滋有味。

苏景秋腰好一点的时候,就回到餐厅上班。他在餐厅里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专座,就是从前司明明坐的那个。因为不能久站,忙一会儿就坐过去,打开电脑。对,苏景秋给自己备了一个电脑,变成了他不理解的在咖啡厅开电脑工作的那种人。他也工作起来。

他的酒企步入正轨,第一款酒马上就要问世了。那是一款很美味的气泡酒,他自己对此赞不绝口。他打开电脑要做什么呢?很多工作,合作流程、渠道分配、定价,好歹学商业出身,过去十多年没动的脑子,这一朝起都动上了。当然,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弱,加上司明明那就是强中强。司明明在大公司里浸润着,对这些东西非常熟悉,之前总能一眼就发现问题。

当苏景秋认真起来,坐在那个位置上,初冬的阳光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凶了。他认真地看资料、开会,这样的神态把涛涛看呆了。在他休息的时候,涛涛跑到他面前,忍不住夸赞:“老大,你看我给你拍的工作照片!我要打印出来当咱们店的宣传照!”

苏景秋一看,嘿,我可真帅,忙让涛涛发给他。而他转身就发给司明明:“老婆,你快看,你老公好帅。”

司明明仍旧不习惯叫他老公,但照片又属实好看,不分享说不过去,转手发到了好朋友的小群里。

这时候陆曼曼就不服输了。她终于成功给小男友上了一课后,转身喜欢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这也算开了陆曼曼交友的先河,男人不婚、多金、自由,陆曼曼也不婚、多金、自由,寻常的烦恼困不住他们。当他们见面,那就是一场纯粹的互相欣赏。此刻,陆曼曼也甩出男人在雪山脚下喝茶的照片,墨镜遮住了眼睛,但真是好看啊。

张乐乐也不服气。她的“单身奶爸”男友也经过验证,很合她心意。平常低调,今天气氛烘托到位,就将二人的合照发出来,并配文:我好喜欢他。

苏景秋的照片引起了连锁反应,倒不如说是大家经历了长时间的不顺利,一瞬间找到了出口。小日子呀,这样一看都挺好。

也很甜蜜。

除了腰。

苏景秋一直在惦记他的腰。

当他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前后左右给医生扭、站起来坐下去展示,甚至想来个后空翻,以证明自己完全恢复了。医生呢,认真查看片子、检查他的腰,最后说:“虽然痊愈了,还是要注意。”

苏景秋扭头对司明明说:“听见了吗?我好了!”那神态很骄傲也很挑衅。

司明明扭过脸去,红着脸说一句:“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