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惊秋跟司明明一样, 一下就能戳到苏景秋软肋。
叶惊秋其实并不知道什么,但他从小就会察言观色。从他进门起苏景秋的种种反应都像一个故意在装大度,但内心里却拼命排斥、怀疑的人。
叶惊秋认定苏景秋是一个单纯的人, 他并不十分擅长掩藏情绪和心事。他想:司明明为了对抗那个“诅咒”一样的占卜, 把自己投入了一场她自己都十分陌生的婚姻。好在她的结婚对象似乎是个不错的人。叶惊秋当然记得他骗了苏景秋的画像钱,现在也明白了他出现在广西并非偶然。他看看苏景秋, 再看看司明明,笑了。
“笑什么?”陆曼曼问:“你也发现他们夫妻面和心不和了吗?没事儿,这很正常, 他们吵架了,在假装和好。过几天就和了。”
“他们只是在吵架,不是离婚了。”张乐乐认真解释。
“他们是想离婚,但临时变卦了。”陆曼曼又说。
司明明知道苏景秋不会因为玩笑生气,但他一直不太说话,应该是对叶惊秋那句玩笑话介怀了。只是他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 苏景秋学会忍气吞声了。
司明明于心不忍。
这张桌上的关系分几份, 每个人都有她要捍卫的地方,但苏景秋既然成为了那个有苦难言的受气包, 她就忍不住要站出来为他正名。
于是她说:“谈恋爱闹分手、结婚闹离婚那都是极其正常的事。闹得大的都不会离不会分, 悄无声息的才最致命。是吧老公?”
苏景秋正抱着一一喂水, 他动作停下, 而一一还张着嘴着急喝,对他停下不满, 索性用小手托着杯底,小嘴猛嘬了下吸管, 发出了咕咚声。
“问你呢,老公。”司明明说完掐他胳膊一下, 让他回应:“是不是?”
苏景秋点头:“是。”
叶惊秋在一边笑,他一直看着苏景秋,手指在动,过一会儿转身去他的大包里找出纸笔写字。陆曼曼跟过去,他迅速用手盖住:“你不能看。”神秘兮兮。
“叶惊秋你不要给老娘搞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你信不信我再打你一顿?”陆曼曼气哼哼地说。
叶惊秋则摇头:“我不怕你打我。”
陆曼曼拿他没办法,在他身边直跺脚。她看叶惊秋,就像看她人到暮年得了痴呆症的姥姥,总觉得她偶尔会冒几句胡话,而她好心疼。
司明明隐约猜出叶惊秋要干什么,所以在他将那张纸折叠好往苏景秋面前送的时候,她起身一把抢了过去,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别人都震惊地看着她,司明明何时这样敏捷了?
说真的,司明明不想让叶惊秋那所谓的天命“荼毒”苏景秋。她心里是清楚的,叶惊秋为她占卜的卦,每一步都踩到了对的点上,除了结婚。她知道那张纸对她的影响,而她不希望苏景秋接收到这样的心理暗示。
她虽然喜欢一成不变,那会让她觉得安稳。但有的人就是要享用充满冒险和惊喜的人生,那于他而言才算最棒的体验。
“那是什么?”苏景秋终于主动说话:“你为什么抢走?”
“什么都不是。是叶惊秋的恶作剧。”司明明说。
她站起身来,示意叶惊秋跟她走,她准备单独跟叶惊秋谈谈,让他不要给苏景秋带去困扰。她意识到一件事,尽管她还在因为苏景秋对她的不信任而失望或生气,但她却还是下意识选择保护他。
当她跟叶惊秋站在书房里的时候,叶惊秋第一句话说的就是:“你打开看看。”
“什么?”
“你自己心里有困惑,没法解惑,很多事过不去,就选择耗着。以为耗着耗着这个问题就会过去,事实上问题还在。”叶惊秋有他自己的哲人智慧,他对司明明了然一笑:“打开看看,再想想你下意识的反应。”
司明明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纸,打开来看,上面只有叶惊秋胡乱划的毫无疑义的字。而她却以为那是叶惊秋算出的苏景秋的“天命”。
“想想你的反应,很多事就有了答案。”
叶惊秋说完就走了出去。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都不太喜欢热闹的聚会,他的内心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他有时对人又有慈悲心肠,在他能看懂的有限的世界里,试图陪人一程。
他挺喜欢苏景秋。
在广西潮湿的夜晚里,苏景秋和他朋友的出现,让叶惊秋找到了久违的故乡的感觉。他骗他也是出于喜欢,叶惊秋就是这么奇怪,会欺骗自己内心里喜欢的人。司明明也是。
所以他们像同一个人,但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却不一样。叶惊秋用生命之中最原始的眼光去看,而司明明则用她经过训练和培养的刻意修正过的眼光去看。
司明明站在那,看着那张内容杂乱无章的纸。她为什么要在第一时间抢过这张纸,为什么下意识为苏景秋挡住可能面临的烦恼呢?哪怕在苏景秋对她的怀疑已经让她觉得伤心以后?
当叶惊秋走出去以后,外面意外热闹了起来。
司明明听到苏景秋在忽悠叶惊秋喝酒。他那一套酒吧里练就的本领可太强了,劝酒本事炉火纯青。他对叶惊秋说:“你喝过全世界的酒,我也喝过全世界的酒,你承认不承认酒要跟好朋友一起喝?“
“你要报复我。”叶惊秋说:“你打不过司明明,所以要报复我。我是无辜的。”
“放屁!”苏景秋说:“喝酒归喝酒,你可以不跟我喝,但你不能不跟你的好朋友们喝!”
陆曼曼在一边起哄:“喝!在香格里拉能喝,在北京就不能喝吗?”
“那是不对。”张乐乐也举杯:“今天我也要喝。”
她们都希望叶惊秋喝醉。
想起高中时候叶惊秋的鬼样子,就想好好灌他一顿酒。也或许都想找个理由喝醉,反正都有烦心事。
他们就真的喝起酒来。这下轮到苏景秋观察叶惊秋。
他看叶惊秋就像看司明明的B面,设想他在过的是司明明内心真正渴求的生活。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叶惊秋的心里或许真的没有那些旖旎的情感,他对人都一样,只是偶尔会有恶作剧的念头。你看他喝酒,躲一杯喝一口,全凭他自己的心情。还有,他喝着喝着竟然说:我在一个酒庄打过工,在那赚了五瓶酒,我送给你吧。
苏景秋懂酒。
那个酒庄的酒可不是谁都能搞来,哪怕一瓶也珍贵,何况五瓶?他觉得叶惊秋在吹牛,谁知他从身上翻出一个不知是几手的破手机,又去他的包里翻找出一个小本,找出一个电话,直接打了过去。
他说你好啊我的朋友,我来要我的酒。请你帮我寄到这个地址。一句废话没有,就送了苏景秋几瓶天价的酒。
苏景秋受之有愧,叶惊秋说:“那你就卖个好价,分我一半。钱我自有用处。”又翻找小本,找出一个账号给苏景秋:“卖出去你就打到这个账号上。”
陆曼曼伸脖子看一眼,那个账号名字是香格里拉藏民朋友的。叶惊秋可真是过路财神,不,那钱都没过他的账户上,不算过路。有钱不自己花,要养活藏民的小孩。好像那些孩子是他的一样。这个人可真奇怪。
苏景秋好像不讨厌叶惊秋了。
他做事风格跟司明明可真像,这让他怎么讨厌起来呢?苏景秋在这一刻真正的羞愧了。为对司明明和叶惊秋关系的怀疑羞愧,也为自己内心里面对司明明时隐隐的自卑和怀疑羞愧。
司明明安静看他们喝酒,怀里抱着小一一。苏景秋观察叶惊秋,她观察苏景秋。她在苏景秋脸上看到了动容。他因为喝了酒而泛红的脸转向她,目光里满是真正的抱歉。
司明明就对他笑笑,抱着睡着的小一一去卧室,让小朋友远离吵闹,好好睡一觉。放下小一一,亲了口她的小脸,就听到有走路的动静。司明明当然能分辨,那是苏景秋的脚步声。
她站直身体,听到他走到她身后,站了片刻,而后手臂环上她的腰,将他搂向她。司明明没有抵抗,她怕有声音吵到一一。那种感觉很怪异,她摒住呼吸,察觉到苏景秋的手臂越来越紧,终于握住她肩膀,让她转过身体,把她彻底抱进了怀中。
他的拥抱很用力,司明明推都推不开。她压低着声音,一整张脸红到发烫:“苏景秋,你放开。”
“对不起,司明明。”苏景秋在她耳边说。他声音极低,话语穿透她的耳朵一直流向她的身体。她偏开头,躲避他的气息,艰难地说:“好,我知道了。”
“我想请你原谅我。真正原谅我。”苏景秋又轻轻地说。
“好,我原谅你。”
“你在敷衍我。”
“你再没完没了我真要动手了。”
司明明没有猎奇的心理,身后是小朋友、外面是好朋友,她并没有心思跟他在这里搂搂抱抱解决“陈年夙愿”。推开苏景秋扯着他衣袖将他带了出去。
张乐乐已经喝趴了,陆曼曼在跟叶惊秋喋喋不休她那个甩不掉的小垃圾,叶惊秋呢,在点头应和她。家里这乱七八糟的盛况当属空前,司明明应付不来,转身又回去陪一一睡觉。
外面再怎么样她都不出去,都交给苏景秋应付。她听到苏景秋一会儿揪着喝多的陆曼曼去卫生间,一会儿把叶惊秋带去阳台透气,一会儿陪陆曼曼骂她那个脏心烂肺的小垃圾。
她的家里充斥着这样真实的声音,听到苏景秋跟好朋友们打成一团,用心地照顾着他们。她就觉得有什么事是一定要去计较的呢?
这世界上可曾有一个满分的人吗?
可曾有不吵架始终甜蜜的恋人吗?
可曾有过没有任何一次想要放弃的情感吗?
如果有,那一定是了不起的事。
可她遇到的人就是这样的,她的情感就是这样的。她遭遇了一次怀疑就想让所有的情感归零,这未免太过武断了。
外面的热闹映照她内心的安宁,一一的睡颜真好看,也让司明明觉得快乐。陆曼曼终于没有动静了,叶惊秋也在吐了三次后安静下去。
苏景秋的洁癖发作了,尽管人是微醺状,但看着歪倒的酒瓶和满桌的狼藉开始觉得焦虑。不行,我得打扫干净。我真是太喜欢劳动了。
一骨碌从地板上爬起来,开始了劳作。酒杯碗筷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从餐厅到厨房。一个不稳,肩膀撞门上,哎呦我操一声。一个人就能演一个小品,明明没说话,但每一个动作都是令人“振聋发聩”的台词。
司明明叹口气,无奈地走出去,准备帮他一把。
苏景秋听到动静,回过头,突然低吼一声:“站住!别动!”
司明明一愣:“怎么了?”
他转而笑了:“怎么能让明总干这种粗活呢!你边呆着去吧!”
“没事。我可以帮你把碗放洗碗机。”
“可以吗?”苏景秋问。
“不可以吗?”司明明反问。
苏景秋就笑了。
他酒后会有一点点的鼻音,嗓音也不似平常朗润,听起来有点黏糊,又像小孩在撒娇、小狗在摇尾巴:“辛苦司明明了。辛苦了。”他说:“你要是累了,就停下,不用你。”
司明明罕见伸手拍了拍他头顶,说:“不辛苦。”
“你摸狗呢?”苏景秋问。
“如果你不觉得冒犯的话……
苏景秋就撇撇嘴:“我就算是狗,也是一条凶狠的藏獒,让别人闻风丧胆。”说完拍拍心口,将那个酒嗝拍下去。他发现似乎久不饮酒,他已经不胜酒力。这点酒就让他头晕目眩。
然而司明明说的话让这种状况更加重几分。
“如果你下次再轻易说离婚,那我们就真的离了吧。”司明明一边放碗一边平静地说:“我是奔着长久经营感情去的,如果你总把离婚挂嘴边,我会倍受打击。”
苏景秋知道司明明没看他,却还是呆呆地点头。
“还有,我希望你信任我,像我信任你一样。有时遇事不吵不闹并非因为不在乎,一是因为信任,一是因为修养。”
“好。”
“别光说好。”
“好的。”
…
司明明瞪他一眼,转而笑了。话说出口的感觉很好,坦坦荡荡不扭捏的感觉很好,推倒心墙的感觉很好,向前看的感觉更好。
司明明想她之所以有时会疲惫,大概源于她对自我不断增加的要求。这也促使着她对别人的要求也不断增加。所以在她身边的人好像都大气不敢出。
“自在一点。”她又说了一句,不知是对苏景秋说,还是对自己说。
“好的,我们都自在一点。”苏景秋说:“你自在了,我就自在了。”
他上前一步,拦住司明明的动作,握住了她的手腕。他心里的委屈已经全然消失了,他就是这么没出息,司明明给他一个笑脸,他就如云雨初霁茅塞顿开。他好想抱抱她。
他们吵了这么久,一个心甘情愿的拥抱于他而言太重要了。
外面只有轻轻的鼾声,他说话的感觉像在低声祈求:“抱一下。就一下。”接着就把司明明拉进了怀里。瘦瘦的司明明填满了苏景秋的心间,让他不由将她抱更紧。
司明明别别扭扭,竖起耳朵听,生怕谁醒了。手始终在两个人身体之间横拦着。苏景秋不满足,就拉住她的手,让她环住他腰间。
舒服了。终于。
他想亲亲她,但想到他喝了酒,于是唇只落到她唇边,重重的,狠狠的。捧着她的脸,看她心不在焉,还在担心被人撞到,就故意逗她。手拉开她的格子睡衣衣摆,缓而上行,她吓得低声叫:“苏景秋!”
他在她耳边笑出声。
司明明也觉得自己反应过于夸张了,脸红了,也笑了。
“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哭了。”苏景秋正色道:“我再也不会让你情绪崩溃了。”
他自然是知道的。司明明这样的人,让她发疯一次,也就等同于毁了她的体面。她鼻尖上的那滴晶莹的泪,还有她对他歇斯底里说出的那些话,都让苏景秋觉得自己把一个体面的人逼急了。
他可真不是东西。
婚姻当然是一场漫长的修行,他们这才哪到哪呢?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吧!
“好的,谢谢你。”司明明说。
“别,谢谢你让着我。”苏景秋说:“话说回来,你知道你自己那张嘴很是厉害吗?”
“我不知道。”
“你……了,不提也罢。”
过去的事不再提,夫妻二人趁着别人睡觉,终于将家里打扫干净。就像打扫他们生活中的坏情绪、偶尔的风波一样,一切都干干净净了。
他们的心经历了长时间的紧绷,这一天放松下来,紧接着疲惫袭来,匆匆入睡。第二天当司明明醒来,发现朋友们已经走了,昨天的热闹像一场梦。
苏景秋也走了。
但桌子上留着他做好的早饭。是司明明喜欢的清粥小菜干净饮食,保温杯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不许剩!司明明听话地吃光。
生活回归正轨了。
包括司明明的工作,她也想将它推向正轨。
她正式递交了辞职信,准备开始自己的离职流程。然而过程并不顺利,原因出在胡润奇和她的新老板身上。
从某种原因来说,现在司明明所在的公司备受瞩目。司明明作为该公司的高管的离开,会引发业内一定的猜想。这影响新老板后面的布局。
新老板是个聪明人,拿到司明明的辞职信后第一时间就对她说:“之前因为急切想跟一楠老板吃个饭,给你施加了一些额外的压力,我跟你道歉。”他想稳住司明明,以帮助他平稳度过这段时间。司明明的能力他是清楚的,但做老板的人,最忌惮下面的人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司明明明显看不上他的处事风格、也对他的急功近利嗤之以鼻。哪怕他开出再优越的条件,她都不愿贡献出她和施一楠的私交。
“是我个人的原因。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司明明说。
“挂职也能休息。”
“我坚定离职。”
老板担心司明明的离职引起一些负面的消息,影响他将公司卖个好价。所以转手就打给了胡润奇。把司明明这个烫手的山芋转交了出去。按他的原话说:公司估价高,对资方也有好处。反之,将是一个大难题。你们的人你们自己处理吧,当初安顿到我这,我选择接收也是为了好办事。谁知她不识好歹。
“我以为她做到这个职位会很聪明,谁知她一点脸色都不会看。还不如底下的实习生。”新老板这样说。
胡润奇约司明明吃午饭。
他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司明明,这次的这一面令他有些许的震惊。他眼中的司明明,哪怕在二十出头的时候,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与天斗的气势,她的目光永远清亮,各式的正装犹如焊在身上一样。哪怕她到了这家公司,每天点灯熬油到深夜,几乎全年无休,整个人带着一些疲态,但那股子劲头都没有散。
而这一天的她,好像突然将那一切都挥散去了。
她随便穿着一件拉链帽衫,穿着一条运动裤,一双老爹鞋,头发挽在脑后,好像着急去健身。
胡润奇以为自己认错了,对着司明明摊开双手,耸着的肩膀久久没放下,就差问她:你被夺舍了吗?
司明明坐在他对面,督促他点菜:“点吧,点完了再说。”
胡润奇就点了菜。
“我不懂,A总提出的条件不错。让你挂职,薪水照拿。他现在至少在接触三家公司。”胡润奇叫司明明新老板A总,而司明明从来不加前缀,只叫他老板。在司明明眼中,这个人是千千万万老板中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她不愿给他冠任何名头。
“我听说了,他只卖产品和核心人员,其余人都要遣散。”司明明皱了皱眉头,用手指拨开面前的杯子,好像那是很脏的东西:“你只跟我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跟我有关的你是一点都不说啊。胡润奇,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你留下,把遣散工作做完,你擅长这个,别人做会有很多麻烦。而你获得的报酬也是丰厚的。”
“别跟我谈利益。”司明明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他现在在极速扩张,一千多号人的遣散、失业,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不考虑呢?”
“他为什么要考虑这些?你为什么要考虑这些?你如果要走得更远,就要将你的思维方式进行改进,你要站得更高才行。”
啪一声,司明明突然拍了一下桌子。
在这家安静的餐厅,这一声响略显突兀,隔壁桌回头看他们,见女人面色平静而男人面带震惊,就多看了一眼。
倘若在从前,司明明会为这样的注视感到尴尬。但现在,她察觉到了“撒泼”的快感。苏景秋有些办法是真的管用,不必对所有人文明。有些人你对他文明,只会加重他的不文明。
他会用你的文明绑架你,再用他的不文明强压你。比如现在,极力说服司明明的胡润奇,正在上演这个把戏。司明明对此表现出了不耐烦。她理解胡润奇的立场,但不代表她接受。
“你们之间有利益往来吗?你在代表资本玩游戏还是代表公司在操控方向?你们为什么执意让我来处理这个工作?一楠老板知道你们的想法吗?”司明明接连发问:“你这样处理这个问题,合理吗?你从前是这样的手段吗?”
“司明明,你要冷静下来,不要意气用事。将这个烂摊子收拾完,对你只有好处。背点骂名有什么关系?你应付不来吗?”
“我应付不来。你心里清楚,这种大规模遣散要面临多少突发情况,情绪的崩溃、自杀、跳楼、拉条幅、仲裁,因为特殊情况太多了。怀孕的、重疾的、家庭高负债的。你心里清楚,这是多难的事。但你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人的就业安置非常重要。你们脑子里只有钱。”
不是没有好的案例在前面。
在三年前,施一楠就主导过一次全资收购,对方的老板是一个非常有理想有抱负的中年人,他强势要求施一楠方全部接收团队,而他自己则无所谓。他要去做新的产品。他是有技术理想和道德底线的人。宁愿放弃自己的权益,也要给他的团队交代。
司明明参与了那次接收,她知道这其中的种种。
“我很遗憾。”胡润奇说:“你开始婆婆妈妈了。”这代表司明明的女强人的翅膀被斩断了,开始被那些无用的东西束缚,她的职业生涯到顶了。
“吃饭吧。”司明明拿起筷子:“不要试图定义、指导任何人的人生。”
胡润奇也想拍桌子。是不是一个女人一旦结婚了,就开始失却事业的野心?开始被生活的琐碎负累,最后没有任何灵性,泯然于众人了?就连职场女王司明明都难逃这样的命运,这简直太悲哀!
“你老公有两把刷子。”胡润奇说。
“什么刷子?”司明明径直问。
“你被他控制了吗?”
“所以你自大地认为,我的思维转变是被婚姻束缚了、被男人控制了,而不是出于我个人意识上的成长是吗?”司明明不想与他做毫无意义的争辩:“你说得对,你真是有一双慧眼,能看透人生百态。”
“被精神控制的人都不觉得自己被控制了。但外人能看出来。你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吧。”
“好的。谢谢。”
司明明不想与他多说,只顾低头安静吃饭。出了餐厅,她给施一楠发了条消息。她说:“一楠老板,好久不见,您在北京吗?我想拜访您。”
施一楠很快回复她:“我下周到北京,星期一下午七点,来我办公室就好。我让秘书预留时间。来看秋天的夕阳。”
“好的。”
司明明不迷恋施一楠办公室的夕阳了,但她却迫切想跟施一楠聊一聊。从前的司明明也不太会做这样的事,她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遇到问题自己消化,并不寄希望于任何人。她不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认清自己的边界和弱点,也是她慢慢习得的领悟。
她跟陆曼曼和张乐乐说起胡润奇认为婚姻消磨了她的灵性的话,问她们:“你们也这样想吗?”
“别人有可能,你没有。”张乐乐直言不讳:“让那个装逼犯去死。”彻底被苏景秋同化了。
司明明突然想去苏景秋的酒吧坐坐。
她满脑子是离职后该做些什么,喝点小酒似乎不错。真奇怪,司明明现在好像有点喜欢喝酒了。她甚至为自己喜欢小酌找到了说辞:一点点酒,可以促进身体的代谢,令身体发热,是养生。
将车停好向酒吧走去的时候,心里还在回顾当时的热闹景象,为此时的清冷做一个预设对比。而这一天她还没进去,就看到有人远远地在排队。她顺着队伍一直向前走,竟然是苏景秋的酒吧。
她问:“是排队入内吗?“
“不是,排队买衣服。”
“买什么衣服?”
“丧点好。”
丧点好,是什么东西?当她走到队伍前面,这才看到苏景秋和他的好朋友顾峻川正站在那里当模特,展示“丧服”。这种“自杀式”的宣传司明明也是第一次见,就隐藏在人群后看了会儿。
他们两个展现了平常不太明显的事业心,正站在那里展示顾峻川本季的新款。那衣服真挺丧的,但又用了一点跳色,大概是绝望之中蕴藏生机的意思。司明明对时尚了解不多,只是觉得他们穿上挺好看的。
再仔细观察,所谓排队买衣服,是一元一件的品牌宣传。很多自媒体人在拍照留念写稿子,苏景秋的酒吧里坐满了人。
这样的跨界也就他们能想出来,所谓抱团取暖也大概如此了。虽然场面很滑稽,但司明明竟然共情了他们的艰难处境。想了想,决定去队伍后面排队买一件,再按照流程去店里喝杯酒。
排到她的时候,苏景秋困得眯起来的眼睛骤然睁大,紧接着卧槽一声,担心自己在司明明面前并不光明的形象彻底坍塌。
顾峻川见状对他说:“别怕,破产了更没尊严。”说完推了苏景秋一把,让他上前帮帮司明明挑款式。
司明明就问:“第一件一元?”
苏景秋不知怎地,有点做不下这生意,硬着头皮说:“是。”
“第二件半价,也就是五毛?”司明明明知故问,给苏景秋出难题。
“第二件半价,是原价的半价。”
“你不说清楚,就是在欺骗消费者。”司明明严肃说道。
“你不买给我放下!”苏景秋被她说急了,故意凶她。
司明明又说:“你这样做生意,态度可不算好。”
苏景秋吃了瘪,恨不能掐死司明明,无奈生计要紧,只得挤出一丝微笑:“对不起,我错了。”
“那我就挑几件吧!”
司明明选了几件,她现在觉得这样的风格好。她自己本来就带死不活,再穿上这种“丧服”,那可真是由内而外的舒适。
“你别勉强啊。”苏景秋说:“你平时也不怎么穿这些。”
司明明也不解释,拎着袋子进了酒吧。调酒师识人无数,记忆力超群,加之司明明气质实在独特,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小声对别人嗡嗡:老板娘来了,小心招待着。
司明明并不知自己在这里已悄然有了特权,所以第一杯调酒上来的时候还以为苏景秋的酒吧为了配合营销搞起了赠酒。于是心安理得喝起来。
只是那调酒师很奇怪,一眼一眼看她,看完还不时拿起手机跟谁说着什么。司明明直勾勾看他,那调酒师悻悻放下手机,还对她笑上一笑。
他认识我。
司明明想。
老板娘声名远播,决定利用一下自己的影响力,好好在这酒吧里喝点酒,于是去吧台拿起酒单,点了四杯酒。
“四杯?”调酒师震惊。
“四杯。”司明明点头:“喝多了别管我。”
“嫂子疯了,要四杯。”调酒师对苏景秋告密。
“给她!让她喝!”苏景秋高兴起来:“我老婆在自己家酒吧喝酒还不管够吗?!管!够!”
苏景秋突如其来的兴奋,感染到了外面的人。他对着排队的人群呲着大牙笑,一点都不丧了。竟然还有兴致放起了音乐,带着排队的人群蹦迪。虽然转眼就被举报扰民,但快乐持续了十五分钟之久。
大家都需要一次释放,哪怕只有十几分钟。在漫长的人生之旅之中不过是一个暴烈的瞬间,但那快乐如烟花般绚烂。
司明明站在那看着年轻人欢快地笑,他们都短暂地忘却了烦恼,她也是、苏景秋是、被前男友纠缠的陆曼曼是、开心新恋情的张乐乐是、即将启程的叶惊秋也是。
司明明有点醉了。
当众扯着苏景秋衣领说:走,老公,回家。
苏景秋哪里管那么多,拉起司明明就跑。顾峻川在身后指责他不负责任要结束跟他的跨界合作,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他们把笑声甩在身后,苏景秋说:“老婆,从前种种都不作数,从今天开始,你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