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秋在阳台上摆了一张桌子, 上头摆着几样吃食,还有两杯调好的酒。两杯酒不一样,司明明猜测苏景秋自己的那杯度数高一些烈一点, 她的那杯甜一些柔一点。
“怎么跟摆贡供品似的。”她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是想用这顿酒把我送走吗?”
“用这顿酒殉情。”苏景秋说。
司明明敷衍地笑了一下。她敷衍人的时候看起来很有礼貌, 嘴角微微扬扯一下,转眼就落回去。苏景秋跟司明明相处这么久, 她一颦一笑他都能看懂。知她虽然允许跟他同处一个屋檐,但心里实在是膈应他。
苏景秋想起司明明在老人家里告他那一状,恨恨说道:“要么说你这人蔫坏, 我妈打我一顿你高兴了吗?”
“不高兴。打太轻。”司明明比划一下:“应该将你腿打折。”
“打折你就解恨了吗?不生气了吗?打折你会照顾我吗?”苏景秋问她。
“不解恨,还生气,照顾你。让你躺在病床上吃喝拉撒,顺便看我跟别人亲亲我我。别枉费你给我扣上一顶不忠的帽子。”司明明拿起那杯酒喝了一口,太过辛辣,忍不住咳了两声, 快将肺咳出来了。怎么回事?苏景秋怎么调了一杯这么辣的酒给她?
咳完了瞪着苏景秋, 后者则爽朗一笑,是在报复她白天告状。手段无伤大雅, 但此时的心眼也就针鼻大。
苏景秋笑完了对司明明说:“你还生气吗?”
司明明摇头:“不生气了。”
不生气, 但心里对苏景秋有了距离。吵这一架把司明明对苏景秋的感觉吵回了初相识, 不远不近的他、让她内心波澜不惊的他。
司明明其实最过不去的是歇斯底里的自己。
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她被迫脱掉了文明的外衣,用她曾经最嗤之以鼻的方式跟苏景秋进行了一场较量。痛快是痛快的, 只是事后想起觉得自己那时应该很丑陋、很绝望,即便言语上痛快了, 但内心的骄傲没了。
司明明很喜欢施一楠的爱人。
那时施一楠在深圳宴请她去家里吃家宴,他的爱人带着她侍弄小花园。那花花草草长得好, 似乎寓意了身居高位的施一楠身边的莺莺燕燕。女子灵巧的手一触一剪,残枝败叶枯草就收拾干净。她轻声细语说:“年轻时真是热情刚硬,到了这个年纪呀,才学会不动声色。”
司明明记住了不动声色。她自己原本就是很冷清的人,做到不动声色好像并不难。但苏景秋让她发狂,她其实讨厌那样的自己。
“我们以后好好相处好吗?我再次跟你道歉。”苏景秋打断她的思绪。
司明明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说:“我知道我性格实在不算好,也知道自己有明显的缺陷。我无意刻意修正,绝非源于傲慢。”司明明说:“我真的不傲慢、我只是觉得想用自己舒服的方式活着,那要好过抽筋断骨委曲求全。”
“其实跟你结婚后有一段时间我很快乐,我以为我遇到了一个真正了解我的人,了解我性格的瑕疵、接受我的执拗和固执,信任我的良知和道德底线。我觉得虽然我们结婚的动机并不单纯,但我们相处的过程很单纯。”
“可是那天吵架让我意识到,我想错了。好像这段关系里,你只看到了我的瑕疵并以此攻击我,而忘记了或许我也在包容着你的。你也不是可着我心意长的爱人,但我一直不断在你身上发现你的闪光点,除了对你个人身体健康无益的,我对你没有任何其他的要求。”
“或许我们都错了。”
司明明身处一个高速发展的行业,产品日新月异,有时候前一晚无事发生,第二天睁眼就有新的产品问世。但这样的产品往往会面临很多问题,所以在上线后需要不停地修复bug、迭代、再创新;一旦经过了测试周期,运营数据不理想,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很像他们的婚姻。
匆匆上线、不断报错、不断修复、不断升级,这都没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产品的发明者对此根本没有信心,会有匆匆砍掉的念头。
就像苏景秋冲动之下提出的离婚。本质上是:他不信任这款产品,也不想长久地维护。
司明明并不想把过错都推到苏景秋身上,她在最开始就承认了自己的问题,她太过理想化了,以为上天丢给她一个完全契合的半圆。
现在她不指望苏景秋包容她了,而当她想到她要被塑造成一个失却自我的她方能得到真正的爱情时,她退缩了。就这样吧。她想。
反正离婚也很难,维持下去也不容易,就先让它自生自灭吧。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这样的事了。
两个人各自喝了一杯酒,表面上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至少司明明不准备再提。而她的话给了苏景秋极大的触动,他也失却了激进,意识到或许生活本该是一件细水长流的事,他应该给生活这棵树以更多时间,让它开花、结果。
喝完了司明明感谢他调的酒,他说:“嗨!这点小事,没喝够再调。”
“那再来一杯不这么辣的吧。”司明明提出要求。
“等着。”
苏景秋去到酒柜前,突然对司明明说:“我准备再加一个柜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这里你做主。”
言外之意这是你的房子,当然要你做主。
“那你回头陪我去定制?”苏景秋又问。
“没问题。”司明明说。
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她的小房子了,于是第二天下班后抽空回去了一趟。屋子里有很多灰尘,她决定简单打扫下。好像打扫干净,她就有了撤退的阵地了一样。
陆曼曼听说后果断前来帮忙,司明明知道她肯定是为了躲避小男友。果然,她进门后就叹气,对司明明抱怨:“我再也不游戏人间了,再遇到一个要死要活的小弟弟,我真的要崩溃了。”
“甩不掉了是吧?”司明明问。
“让我负责任呢!说他的青春也是青春,对我也付出了真心,我不能不要他,除非给他钱。”陆曼曼学小男生的样子,时而痛苦时而激进,可谓惟妙惟肖。
这男孩转变这么快,也超出了司明明的想象。毕竟她见那男生有限的几次面里,他都阳光晴朗,看起来很单纯。
“你被勒索了?你不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吧?”司明明问。
“我能有什么把柄?我又不拍裸照、不拍激情视频。”陆曼曼拍拍胸脯对司明明说:“你还不了解我吗?谨慎着呢!”
“他跟你要多少钱?”司明明又问。
“20万。”陆曼曼说起这个被气笑了:“他当自己卖身呢!”
事实上小男友还说了别的:比如你年纪也不小了,我跟你在一起没嫌弃过吧?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呢!或者说当初那么多二十岁的姑娘喜欢我,我选择你这个岁数大的,你得为我负责。
陆曼曼之前总说弟弟真好,哪成想弟弟们已经被社会驯化成为了蛇蝎心肠。
“这世上还有单纯洒脱的人吗?”她问。
司明明想了想,摇头。苏景秋单纯吗?她不知道。
她陪了陆曼曼一会儿,在此期间再三与她确认她跟小男友相处的细节。她隐隐担心会有问题,但又说不出哪里会有问题。
等她到家,已经十点多了。苏景秋没去酒吧,而是在研究他的新酒柜。
他的酒吧最终没有出售,这要感谢他有一个殷实的家底。王庆芳女士有偿借给自己儿子两百余万,让他打了欠条,相当于放了一个“高利贷”。她的说法是:我儿不偷不抢,有这么个爱好。从前经营得不错,无奈赶上了天灾。既然如此,我助他一把,兴许往后有大回报。
“你都算计到你儿子头上了。”苏景秋爸爸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
“算计谁不是算计?”王庆芳理直气壮。
苏景秋的酒吧得以维持下来,他也是被逼急了,在酒吧里搞起了外卖。外卖鸡尾酒,首先要保证它出杯的美感和口感,这对配送和制酒的要求都很高,苏景秋着实认真研究了很久。
他又对丑的东西过敏,对外卖包装和容器吹毛求疵。好在他有一个审美绝佳的设计师好友高沛文,每天被他缠着设计包装,总算是上路了。
每天外卖30余杯酒,于他的酒吧来说不过杯水车薪,但有聊胜于无,他也微微满足。
余下的功夫就是折腾他的酒品公司,每天去聊渠道,如果听说谁在哪里担任采购,恨不能给人跪下。
时势造英雄,也造狗熊。他怕自己成为狗熊,失却一个做丈夫的威严,于是奋发图强,点灯熬油,久战矣。所以他在家捣腾酒柜,算是给自己放假。
也是为跟司明明多待一会儿。
白天时候好朋友们要他交代跟司明明的进度,他说:“婚不离了,但司明明应该是不爱我了。她觉得我跟她的前男友们没什么两样。她也的确没说错。”
好在还有蔺雨落为他解惑。
她说:“你们结婚的时候没有感情基础和信任基础,现在纯粹是信任坍塌。不如别急,从最初开始相处,就像认识一个新的人,不要带任何预设的观点去相处。”
“果然是有经验。”苏景秋嘴欠。
顾峻川就不许蔺雨落再搭理他,让他自生自灭。但蔺雨落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出于对朋友负责的角度又补充一句:“慢慢来嘛。当然,你说你家司总爱好养生,那不如介绍来我这里办个卡怎么样呀?”
好人归好人,事业也是真想搞。苏景秋对蔺顾二人的做派相当清楚,于是就胡乱应付下来。
慢下来。
苏景秋闲来无事琢磨这个“慢”字,渐渐就品出一个道理来:太快容易摔狗啃屎。转而呸自己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悟出的道理都这么粗浅。
他虽然很擅长宽慰自己,但想到司明明跟他掏心掏肺说的那些话,仍感到心痛。
顾峻川就说,心痛算什么?好歹没跟别人在一起。等你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时候,才知道难受是什么。趁着婚没离,人还在你这,努力吧。都没有原则错误,就你俩那点事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你也不必较真了。
苏景秋一边忙活一边偷听司明明的动静,她可真安静,进到她的卧室里就悄无声息了。再过一会儿,有人来敲门,他去开门,看到蓬头垢面的陆曼曼。
“让人揍了?”苏景秋很是诧异。
“司明明!”陆曼曼往司明明的房间冲,一边跑一边喊:“你给我找律师!你说你们公司有个法务专家,专打名誉侵权的!”
苏景秋隐约看到她头顶要冒烟了一样,就默默为她倒了一杯水。陆曼曼仰头灌下,一抹嘴角,对司明明说:“小垃圾跟我玩脏的!”
起因是陆曼曼工作室的一个年轻小姑娘给陆曼曼发了一个链接。陆曼曼上去一看,这是什么脏东西!
有人在匿名论坛里发陆曼曼照片,说她是骗人钱财的拜金女,还让一众不认识的男人给她打分。那其中的污言秽语真的令人作呕。发帖人不断发她的照片,因为她气质实在野性独特,帖子就变成了热帖,越来越多的猥琐男人蜂拥而至。
“你怎么知道是小垃圾发的?”苏景秋问。
“有一张照片是我俩在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拍的。”陆曼曼答。
“有私密照吗?”司明明又问。
“没有。”
“我上去看看啊!”苏景秋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论坛呢?”
司明明幽幽看他一眼,他闭了嘴。
“不能让我爸妈知道。”陆曼曼对司明明说:“走法律流程。”
“我支持你。”司明明说着就去打电话咨询,苏景秋想着安慰陆曼曼几句,就问:“现在的小男人玩这么花呢?”
“你真不知道这论坛?”陆曼曼不肯相信,她本来就觉得很多男人都坏,现在更坚定了男人心海底针的念头。
“我上哪知道去。都是自卑的傻逼上去发泄吧?”他想了想,对,就是这样。龌龊恶心至极。
陆曼曼叹了口气:“你们男的是不是都这么想,得不到就毁掉?”
“别你们男的,不包括我。”
“现在找个正常人谈恋爱真难。”
司明明为她请好律师,她转身就走了,风风火火不知要去干什么。司明明有些担心,她还没发话苏景秋拎起外套就追出去了,关门时候说:“别担心,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