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明明在电梯间里遇到了艾兰。
这个世界真的很奇怪, 有些人哪怕身处一栋楼,可能几年也碰不到一次。有些人,哪怕是即将离开的人, 在该遇到的还是会遇到。司明明觉得这个人或许就是“有缘人”。
她们都戴着口罩, 司明明穿着一件春末的束腰风衣,艾兰呢, 穿一件宽大的风衣。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虽然戴着口罩,但眼睛会说话。她直直看着司明明。
司明明没记错的话, 这天是艾兰的last day,也就是说,这一天以后,这栋楼再没有一个叫艾兰的战士了。艾兰将回到人海里,开始她人生新的征程。
“最后一天?”司明明问她。
“是。明总。”艾兰仍旧叫她明总。艾兰在这家公司内没有特别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怕过什么人。她是敢在有副总裁汇报的会议上放大炮的人, 但她对司明明有种特殊的敬佩。虽然她们相交不深, 不过寥寥几面,但是真奇怪, 艾兰就是知道, 那个职场零度人、那个为人唾骂的司明明, 是值得她尊敬的人。
在跟司明明谈话那天, 艾兰备了一支录音笔。起初她录音只是为了自保,在走进会议室的时候,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只是觉得司明明做为负责人来清理她这个“疑难杂症”, 或许会用很多手段。艾兰想:我不能成为下一个不明不白躺在ICU的人。
但那天司明明的真诚打动了她。司明明的思考、洞察和共情力,让她把每一句话都说到了艾兰的心头。那段晚上艾兰回到家里又听了一遍录音, 她通过录音仿佛洞见了司明明的灵魂。那是掩藏在她冷静外表下的炙热的善良的灵魂。
她没有删除录音。她想将那段录音作为她在这家令人敬仰的公司工作的纪念品。
当舆论发酵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想:这与我无关。我将要走一条很难的路,我不能树敌,不能惹人注目,我不能做很多事。
但那天早上,她在公司楼下碰到一个外卖小哥捧着一束白色菊花。她下意识觉得膈应。外卖小哥将花放到前台,艾兰听到他对前台说:“这是给你们的司明明同事。”
艾兰一瞬间觉得恶心。她想:我录音是出于理性的自保,但它用于什么场景、会带来什么后果是我的个人选择。她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但那也没关系,她不能因为所有人都不说话就保持沉默。沉默是为坏人递出去的那把刀。
当她打那些字的时候,她的手心满是冰凉的汗。当点发布的一瞬间,也不知为什么,她流下了两行泪。
她做好了迎接被谩骂的准备,但奇怪的是,那帖子下陆续有实名、匿名的人跟帖。她们回顾了与司明明真正共事的故事,有替其他部门背锅但司明明用她自己当期绩效保住她,并帮助其在司内成功转岗的下属;也有平常被司明明偶尔提点从而摆脱某种困境的人,这里面也包括郑良。
它蔓延很快,甚至引起了对骂、猜测,但没有关系,终于不是只有一种声音,有好的是声音也有坏的声音,它正式匹配了这个多元化的世界。
司明明没有问艾兰录音哪里来,她当然清楚,艾兰自始至终都是聪明人,她懂得自保。但她感激艾兰,在别人想往她的尸体上扬土的时候,只有她说:她是活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请停止杀戮的动作。
她们甚至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告别,只是在出电梯之前,司明明想起艾兰说过的她的理想,和她遗憾不能做成的那个项目,真心替艾兰感到惋惜。但她又觉得,这难不住艾兰。电梯门开了,她们将走向不同的人生,司明明对艾兰说:“祝你拥有远大前程。”非常生硬,却很“司明明”。
艾兰愣了,但转瞬点头:“会的,谢谢您,明总。”
在这家公司里,每天有新人进来、有老人离开,它一直在安静的换血,司明明负责一条主动脉,这条主动脉上的人是进是走,都经她的手。按理说,她早已适应了迎新和送别,但可惜的是,程式化的东西永远代替不了定制化。
艾兰算是司明明的定制化。
司明明回到办公室,公司的处理决定还没有出来,但施一楠已经提前跟她打了招呼,说问题不大。
“他呢?”司明明问的是那位总经理。
“他问题也不大,会调到别的业务。”
司明明闻言罕见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施一楠听出司明明的困惑,叹了口气:“很多事情很复杂,你应该知道,在这家公司里,不是所有人都是你,没有背景、没有大腿,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巨大。改革不是一日完成的。”
施一楠很少对司明明说这么直接的话,他们都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这就是高阶职场赤裸裸的现实。
司明明没再说别的,对施一楠表示了感谢。但挂断电话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并没庆幸自己被公司保下来,她第一个念头是:他又要去祸害别的业务了。
司明明做人的工作。
但她有时候真的不喜欢人。
很多人,用华丽的外表掩藏着丑陋,还试图让别人也变丑。
倘若他没有删除那五分钟的录音,司明明觉得他尚有勇气面对自己的问题。但他删除了,企图用手段拉她上船拉她陪葬,还能利用自己的关系网全身而退。司明明不想让他得逞。
在此以前的某一天,她曾请胡润奇吃过一顿饭。
胡润奇当然知道司明明不会被舆论打倒,所以当她带着始终都有的气势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意外。
“公司借助你司的力量改革,你砍胳膊腿却不砍大脑,不算改革。”司明明径直说。
“大脑我们当然砍不了。”胡润奇说:“你知道的,我们做咨询的,有时是为了解决问题,有时是为了制造问题,所谓的前瞻、优化、组织升级都是幌子。”
“不过是一个高层想干掉另一个高层。”司明明说。
胡润奇笑了。他就喜欢司明明的聪明劲儿。
“那为什么不砍大脑呢?”司明明又问。
胡润奇不语。
“有变量。”司明明说。
胡润奇挑眉,算默认。
“你也有变量。”司明明指指自己:“从前你教我写简历、找工作,我非常感激。今天我可以帮你。”
“别说的这么好听,我在你身上看不出感激。你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老公,每次见到我都把白眼翻到天上去,还有你那个放浪形骸的闺蜜陆曼曼,一直致力于毁我的名声。”
“我老公就是那种人,至于陆曼曼,你在健身房少照镜子捏肌肉就行。她看不得男狐狸。”司明明又说:“你也不会在乎别人的评价,现在让我们说回正事。我做你的变量,去对抗别人的变量,帮助你漂亮完成这个项目。我知道,做完这个项目,你或许就会来到我司,不然一楠总不会让我对接你。”
“司明明,你真的聪明。”胡润奇说:“从前我觉得你在你诸多的同学之中只是混得不差,但内核不够强大。我承认我看错了。明总能走到今天,不是靠运气。”
胡润奇给了司明明一个文件包。
司明明验证那些文件的真伪用了一些时间。
司明明不显山、不露水、在公司苦熬着那些时间,等着最终的决定。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只有回到家里她才会放松下来。家是唯一一个不会有人算计她的地方,是的,她就是这么肯定,苏景秋不会算计她。
在家里吃一顿苏景秋做的饭,听他扯会儿闲篇,听他健康餐的研究成果,以及他隐隐开始有的倾家荡产也想去做某件事的打算。
但最后都会落到苏景秋问她:“今天糟糕不啊?”
“糟糕你跟老公说,谁惹你我扣麻袋揍丫一顿。”
司明明就说:“无论糟糕与否,相信我,我不需要你出手。”司明明是独立的、有能力的、有勇气的人,她不需要借助苏景秋的力量,当她想摆平什么人,她就一定能摆平。这是她所谓的自信。
刚刚与施一楠通的那个电话,彻底坚定了司明明的想法。她想:我不能就此作罢,不能同流合污,不然我以后就真的成为别人的走狗、爪牙,我能以此换来短暂的富有,但我会从此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守法,是司明明是做人的底线。
道德,又是她对自己额外的要求。
一个月后,公司发布了一封很长、很长的员工信,信中明确了公司对反腐的决心,建立了专门的信箱和电话来收取员工的举报意见。同时在这封员工信中,有一长串因为贪污、受贿、不正当操作被移送公安机关调查的名单,邮件中对涉及的每个人的犯罪行为进行了简明扼要的阐述。
最后一个人,是那个总经理。
这在司内以及业内史无前例,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没人知道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又有着怎样的利益链。
而司明明在会议室里,对面坐着施一楠以及其他几位老板,他们给了司明明两个选择:第一个,拿巨额的补偿,身份由正式员工转为公司聘用的顾问;第二个,去投资子公司做人力资源副总,待遇平移,职级明升暗降。
司明明直接选了第二个。
司明明是一个极其理性的人,她并不想完全意气用事,她需要时间去理清自己的未来。新岗位仍旧有巨额薪水,那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她走回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别人在议论公司的反腐动作。她的心里突然又充满了阳光。
在她决定如何扳倒那位总经理以前,她也有两个选择。
第一:在公共平台实名站出来,以成全她自己的英雄主义和满腔的孤勇,倘若成功了,那简直会成为她人生的高光时刻。但这也会带来相应的问题:她的形象是负面的,别人对这件事的信任程度低,舆论会更倾向于利益集团的狗咬狗,而非聚焦事情本身。这也会给别人以准备的时间,错失她狙击的最佳时机。
第二,选择默默向监察部门举报并提交证据。依照调查的手段,由上级部门进行处理,不会被阻挠,也不会被销毁证据。
司明明选择了第二种。
她愿意为棋子成为别人的变量和武器,成为高层权利利益都真的一个武器,只为了心中那道过不去的坎。她要对她招来的人负责。她说过他们会一起成就不凡的事业,当时她真的是那样认为的。现在她对逝去的人有了交代。
那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并最终在业内投了一颗炸雷。她并没有站在聚光灯下,没有拥有她人生的高光时刻。事实上司明明不需要任何的高光时刻。她的心里已经足够丰盈了。她不后悔自己做的这件事,她不需要为自己正名。
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回到工位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按照刚刚沟通的,公司将会在第二季度的最后一天宣布她的人事调动任命。在此以前,她要进行工作交接,并有一个不短的假期。她并没有多难过,她已经熬过了难过的日子了。在那位同事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司明明都觉得对不起他。
现在司明明的心里没有负担,也没有具体的答案。她只知道她做了自己认为的对的事,也承担了她因为那五分钟疏忽而带来的巨大的后果,她拥有的和失去的都是成立的。这没有任何问题。
她工作调动的消息不胫而走,到她下班的时候,所有下属都知道了。秘书敲门给她送了一杯花果茶,欲言又止。
“是的,如果你要问我是不是要调动的话。是的。”司明明很坦诚,秘书跟了她有几年,是她很得力的助手。
“关于你的下一任服务对象,我赌他会是个在老板们面前吃得开的人。加油。”司明明说。
她自己前途未卜,并不能带任何人走,她也没有那个习惯。她觉得人与人的缘分是一段一段的,这段结束了那就再见吧,如果以后还能相遇,那则另说。
“明总,我不想换老板。”秘书说。
“你老板本来就不是我,你老板是秘书组老板。你是我的合作伙伴。”司明明说。她的确把秘书、下属都当做自己的合作伙伴,现在,大家都要换合作伙伴了。
她的办公桌上还摆着她的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她参加入职培训的照片,那时她穿着白色的T恤文化衫、蓝色牛仔裤,带领小组夺得当日培训的优胜小组,老师为他们颁发奖状,从而有了那张照片。司明明还记得那段时光,她真心热爱这份工作,以加入这家公司为荣。聂如霜还因为她进了这家公司,宴请了亲朋好友,说以后有网络方面的事,就找我们明月。我们明月是行业先锋。
她靠在椅子上,看着照片,回忆起那些往事。工作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但过去的那些年,工作是司明明的全部。她并不后悔自己曾为之奋斗,但她也遗憾以这种方式收场。
她轻轻擦了擦眼睛,又吸吸鼻子,鼻涕纸丢到垃圾桶的时候,这一切就这样过去了。
她站起身,穿上西装外套,那条细腰带快要系上的时候,她想了想,将它丢进了垃圾桶。拎起包在别人的目光中走出了办公室。
街上华灯早已亮起,她的车就停在路边,回头看了眼办公楼。她还要在这里度过两个月时间,但她知道,那都是虚度了。
她的车驶进了车流之中,成为了这城市千万盏车灯中的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