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场意外(二十八)

那是一张墓地照片, 上面并没有人。因为间隔十几年的时间,又或许几经搬家,带着斑驳的痕迹, 变得很薄。

苏景秋记得拍这张照片的那一天, 申京京的父亲去世后葬在那里。他陪她看望她的父亲,她说要去买一束花, 他拍下了这张照片。

苏景秋其实对那天心有余悸。

他认为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科学解释不了的,比如那天,他清楚地记得拍照前墓碑前根本没有野草, 但当他洗完照片后,看到照片上有一株很高的草。

这带给苏景秋一种很原始的恐惧感。也就是在那天,他跟申京京讨论了宿命。申京京说了一句很吓人的话:如果真有宿命,那么如果你跟我分开,你以后的爱人会死于非命。

苏景秋说申京京狠毒,申京京则说:爱就是狠毒的、独占的、要命的。

那时的申京京正过着很糟糕的生活, 失去了父亲。她刚几岁, 就感觉到一夕之间天塌了。那时的苏景秋是她的救命稻草,爱情, 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此刻的苏景秋看着那张照片, 以及那张薄薄的纸, 上面的字迹已经氤氲开了, 写的是:尘归尘、土归土。

苏景秋想起了那个诅咒,倘若他现在孤身一人, 那么他毫无畏惧。但他结婚了,有了司明明, 这个诅咒就令他害怕。他甚至察觉到了自己的手在抖。

在这件事上,苏景秋无法做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因为这张照片本身就不唯物。

他没有继续拆那个大箱子,里面有些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苏景秋把箱子搬到门口,准备下楼扔了。

司明明走出来问他:“你怎么不拆了?都要丢掉吗?”

陆曼曼则站在一边,准备看看这小两口怎么对待其中一方前任的东西。她自己对情感的深度没什么研究,现在倒是对亲密关系感兴趣起来。

“我不想拆了。”苏景秋说:“我本来就不该拆。脑子抽了。”

陆曼曼想:那脑子也不知是怎么做生意的。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知道自己脑子抽。

司明明就点点头:“扔了吧。”

苏景秋抱着箱子就出门了。之前没有预演过这样的场景,感觉已经跟过去彻底决裂了。今天这一扔,好像又要告别一次似的。虽然他根本无心告别。

里头到底有没有他当年心爱的相机啊?他有点心疼。这时听到司明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说:“相机?”

苏景秋答:“不要了。”

“为什么?”

“想要再去买。”

“花那个钱干什么?你很有钱吗?”司明明上前一步:“你把相机翻出来。”

苏景秋有点为难,他不想让司明明看到那张照片,怕司明明误会。

“翻。”司明明不愿废话,就接过箱子在里面摸索,她摸索的样子像一个算命的,好像能看到天命似的。其中有一个黑袋子,里面有一个方盒子,司明明觉得就是这个,于是果断拿出来,拆了。

果然是一个很有年代感的相机,设计可真好看,能看出当年花了大价钱的。司明明有点得意,对苏景秋说:“撤!”

其余的东西她没有拆的念头,已经拆的也没有看的念头。苏景秋跟在她身后,一直回到家,走进书房,给陆曼曼炫耀:“你看我们老苏这审美是不是很好?”

陆曼曼拿过来,仔细端详:“真好看,你们家老苏可以啊。”

司明明就将那相机放在了书柜的正中央,真巧,那位置竟然大小正合适。司明明感觉自己像放上了苏景秋的一段青春岁月。而苏景秋则觉得,司明明接纳了他的过去。

他很感激。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现任会全然接受他的过去。那样的情形他不是没经历过,做爱的时候问跟谁最快乐,吃饭的时候要好奇跟谁口味最一致,提到前任放佛遇蛇蝎,要赶尽杀绝。

但司明明没有。

她将他的青春时期最珍贵的东西摆在了这个家最显眼的位置,她尊重他、珍视他,这让苏景秋觉得自己何德何能?

那天晚上,陆曼曼约了自己的小男友。那个小男友在陆曼曼的交友生涯中独占鳌头,已经交往半年之久。临走之前,陆曼曼对司明明说:“你看我的男朋友,多年轻,多单纯,我就不用担心会有人给他寄那些莫名其妙的破东西。”

“你其实根本不是想来我家住,我就是你的幌子。”司明明说:“你是不是又把我家给老陆拍了?然后呢?你要干什么?”

“嘿嘿。”陆曼曼笑了:“我在研究年轻人。这么说吧,我要做年轻人的生意,我必须要打入20岁年轻人的内部。”

“所以今天晚上你要打入年轻人内部了?”司明明又问。陆曼曼对她挤挤眼,对她说:“我要走了。回见您!”

她一阵风似地走了,司明明对她这样的行为并不意外。十几岁时她离家出走,就是窝在她家里,叫聂如霜妈,每天点吃的让聂如霜做。

苏景秋见她走了,松了一口气。他很怕陆曼曼这个人对他的快递发表一些奇怪的看法,影响司明明的心情和判断。

睡前时候他主动对司明明说起那张影响了他一整天心情的照片,他说:“我从前不信命,但你那个神棍朋友叶惊秋对我好像有点影响。也可能我现在有了敬畏心。总之这件事让我心神不宁。”

司明明认真听他讲完,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

“你说话行吗?”苏景秋见她不说话,心里十分的不安。

“我是这么想的,申京京把那张照片一同寄给你,或许是意味着一种告别。”在这件事上,司明明愿以好的立场来揣度申京京,因为这的确是很多年前的事。人总是要放下的,从苏景秋和王庆芳的只言片语中,司明明勾勒出的申京京的形象,是一个非常光明的女性形象。她痛失亲人,但仍旧能够坚定不移地追求自己的理想,成为了一名伟大的医生。她也勇于追求自己内心的感受,在所有人都觉得选择苏景秋会是她的最优解的时候,她选择了另一种更有冒险性的人生。

每个女人都不一样,申京京也是特别的。

还有一点,是司明明的私心:她希望苏景秋的前任是非常好的人,这样似乎能凸显她也不差。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最终,司明明还是遵从了自己的理性判断。

“你不会因此不舒服吗?”苏景秋问。

“不。”司明明摇头:“说实话,有更多更需要我烦心的事在等着我。这件事简直不值一提。”

司明明担心的不是宇宙人类这样宏大的问题、仅仅是她面前棘手的工作。苏景秋知道,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生活总是往他们面前摆一道又一道难题,经历了一些时日困惑的司明明率先明白了一个道理:问题永远解决不完,只要他们活着,生活就会给他们丢难题。

有些人的问题是出现在婚前,所以他们要在婚前不停地磨合,磨合好了就可以结婚,磨合不好就一拍两散;而他们的问题出现在婚后,因为他们婚前压根没有相处过。

发生在婚后的问题,一旦割舍婚姻,那么二人的沉没成本就会增加。这是极其现实的问题。

好在司明明最不缺的就是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不停增长的共情能力,和对苏景秋日渐加深的情感。

“等一下。”苏景秋打断司明明:“我妈跟你说了申京京?”

司明明点头:“是的,就在昨天。跟我提起了申京京,大概是要给我打预防针。”

“我妈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可能因为她喜欢我。”司明明肯定地说。

苏景秋没有什么深刻的剖白,只是内心有很多感慨。入睡以后下意识地紧紧抱着司明明,半夜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对她说:“谢谢你,司明明。”

“不客气,苏景秋。”司明明说。

正如她所说,他们都各自有要担心的问题。下一天她去公司现场办公,要处理的第一轮谈话就是那位没谈拢的专家员工。部门总经理仍旧列席。两个人因为打过一架,现在彻底不把对方放在眼里,都带着一点针锋相对的意思。

只是司明明看那位专家的脸色并不是特别好,眼神也有些呆滞,话比上一次要少很多,除了说“不行”、“我不同意”、“我不接受”外再没别的话。

期间司明明接了一通电话,非常巧,是施一楠秘书打来的,她担心有紧急的事,就对会议室的另外两人说:“你们先不要谈话,等我回来再说。”

她看了眼,录音录像设备是正常的,这才出门接电话。这通电话5分钟,并不算太长,施一楠秘书约司明明进行一个高级别的线上会议,仅此而已。

她挂断电话回到会议室,看到专家员工站起身来对司明明说:“我不谈了!这是霸王条款!我要跟公司打官司。”他的神情不太对,有一种司明明说不出的东西。她出去追他,但他已经回到自己的研究室,锁上了门。

司明明转身回到会议室,问那个总经理:“你们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对方级别高于司明明,那天因为司明明介入打架,对司明明余怒未消。这时也不愿做表面功夫,起身走了。

司明明打开设备,想看看刚刚发生什么,但那段没被记录。她皱着眉去找技术,要求复原。这一折腾就折腾到深夜,到家后整个人都没有力气。

苏景秋为她放好水,让她去泡澡,还主动报名她泡澡后给她进行经络按摩,真像一个贤内助。

他认真帮她按摩,她很快入睡了。第二天早上九点才睁眼,睁眼后看到有很多未接,她回过去,听到下属说:

“糟糕了,老大,昨天您谈的那位现在在ICU。家属来公司门口拉横幅了!”

司明明的脑子嗡了一声。

但她迅速冷静下来,问:“怎么回事?跟我说一下?”

“家人说他昨天在公司加班到深夜,今天凌晨在家里猝死。”

“等一下,猝死?”司明明的心剧烈痛了一下。

“具体的我不知道,老大。家属拒绝跟我们谈,我只知道人在ICU。”

“好的,我知道了。”司明明挂断电话。

她的指尖冰凉冰凉的,苏景秋叫她吃早饭,看到她在发呆。就上前摸她脑门,不热;又摸摸她的手,冰凉。

“怎么了?老婆?”他问。

“我不知道,我心慌。”司明明说。

她知道生活从来不简单,各种各样的难题和线索交织在一起,逼迫人去面对。

祸,从不单行。她这样嘟囔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