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左侍郎胡潜?”陈云州看着名帖, 眼神有些古怪。
朝廷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然派三品大员到庆川买火器,这不意味着朝廷变相向他妥协, 以皇帝唯我独尊的性子, 应该不至于啊。
将帖子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陈云州还是觉得奇怪。
柯九见他纠结,索性建议:“大人不想见不见就是。”
陈云州笑了笑, 没搭这话,而是问道:“施斌、侯毅他们什么反应?”
柯九笑呵呵地说:“他们又递帖子来了, 说是价格好商量。他们已经连续六天派人上门询问大人什么时候有时间了, 大人要见他们吗?”
陈云州思忖少许, 道:“不,派人去请胡侍郎吧。”
啊?柯九嘴巴大张,弄不明白,陈云州为何要让胡潜插队。
陈云州瞅他一眼:“愣着干嘛,派人回信啊。”
“哦, 是。”柯九点点头,连忙跑了出去。
胡潜接到消息也是一头雾水。因为他来庆川后,见了楚弢派来的人, 知道陈云州有多难见, 还以为自己也要坐一阵冷板凳呢,不料第一次递名帖拜访对方就答应了。
莫非陈云州还不想跟朝廷反目?
这念头一出, 胡潜就自己给否决了。
要是陈云州真怕了朝廷, 当时也不可能跟西北军交战了。
那为何要给他优待权?
抱着疑惑的情绪, 胡潜换了一身隆重的袍服, 打扮一新,前去知府衙门赴约。
陈云州在厅堂接待了他:“原来是胡大人, 久仰久仰,快快请坐!”
胡潜看着陈云州年轻得过分的脸,有些意外,但想到这个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成为了南方一雄,连葛镇江、龚鑫这些老狐狸都要看其脸色,便收起了以貌取人这种不良习惯,客气回礼道:“不请自来,叨扰了,请陈大人见谅。”
“哪里的话,胡大人能来,我们庆川蓬荜生辉。”陈云州热情地说道,又命人上了茶和点心,“这是我们庆川本地的一种绿茶,提神清脑,下火去燥,就是有些苦,不知胡大人喜不喜欢。”
胡潜抿了一口,确实苦,但他来不是喝茶的,自然笑道:“挺好的,庆川真是人杰地灵,有这等好茶,还有大人如此钟灵毓秀之人,胡某真是此行不虚啊。”
陈云州也跟他客套:“胡大人过誉了,大人若是喜欢,回头农家炒茶,我可派人带大人去观赏,很有意思。”
胡潜看陈云州将话题越扯越远,就个茶叶都要扯个没完没了,赶紧说道:“谢陈大人款待,不过胡某此次来,有要事要跟大人商议,观茶之事改日再提吧。”
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陈云州放下青瓷茶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笑容:“哦,原来胡大人是因公干而来,不知道是何等大事,劳烦胡大人不远千里,亲自跑这一趟。”
胡潜叹了口气:“陈大人,高昌人狼子野心,占了咱们西北三州,拿了朝廷的银子,竟毁约,又有进犯中原的迹象。朝廷有意打退高昌人,收复失地,因此特派胡某前来庆川,向陈大人求取一物。”
陈云州已经猜到了他的目的,但还是故作无知,疑惑地问道:“哦,不知胡大人想要何物?若能击退高昌人,打退异族,收复失地,陈某愿效犬马之劳。”
胡潜顺势就开口道:“听闻庆川有火器,朝廷想从陈大人这购一批,用于跟高昌人作战,还请陈大人通融通融。”
陈云州闻言就笑了:“原来是火、药啊,这个没问题。不知胡大人想要多少?”
“庆川有多少?”胡潜试探地询问道。
陈云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而不语。
见没打探到消息,胡潜咳了一声,直接说道:“庆川有多少,朝廷要多少,价格方面好谈。”
真是财大气粗。
也是,给高昌人这种侵略者都一百万两呢,花点钱买火药怎么了?
但胡潜说什么买火药是为了对付高昌人,陈云州是一个字都不信。朝廷早不打高昌人,晚不打高昌人,葛镇江、龚鑫派人来庆川求购火药,他们就要对付高昌人了,早干什么去了?
不过有些事不必戳破。
陈云州故作震惊地望着胡潜:“这……胡大人,你这还真是难住了我,这样,我派人去统计库存,等明日统计出了确切数字,咱们再谈具体的价格,你看如何?”
胡潜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陈云州这提议正中下怀,他欣然同意。
正事谈完,两人又闲扯了一阵,最后胡潜才走。
他一出门,内间的房门就被推开,郑深从里面出来,盯着他的背影说:“这事有些古怪。若是朝廷的意思,要么有圣旨,要么有兵部的文书才对,现在这事倒像是他的个人所为。这样,他恐怕是信口开河,吃不下咱们所有的火药!”
陈云州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他肯定吃不下。”
火、药只要有了配方,并不是多么难制的东西,大明王恭厂一年的产量就有几千吨。庆川虽然目前还没这么多,但几年下来,库房里也积攒了两三万斤火药。
之所以对外放出只有两千斤,那不是为了抬价吗?
物以稀为贵,什么玩意儿多了都不值钱。
郑深明白了:“大人是想给施斌和侯毅压力。”
本来葛家军、大岳军在战场上就已经显出了颓势,若是再让朝廷得了火、药,那他们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所以施斌和侯毅一旦知道陈云州跟胡潜“相谈甚欢”后,肯定会更着急。
他们一着急,谈判的时候就能做出更大的让步了。
陈云州笑着承认:“若我所料不错,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登门拜访了。”
这话果然说准了。
不到半个时辰,看门的衙役就来禀告:“大人,施丞相、侯将军在门外求见。他们说可以等到大人忙完,无论多久都等。”
陈云州看向郑深笑道:“看,诚意不就来了吗?”
开了个玩笑,陈云州这次没再晾着他们,笑道:“去将人请进来吧。”
施斌和侯毅本以为今天又会吃闭门羹的,哪知陈云州竟然痛痛快快地见了他们。
两人进门,冲陈云州见了礼,便说明了来意:“陈大人,我们是为购买火、药而来,价格方面好谈,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陈云州没有为难他们,直接开了价码:“一两金子一斤火、药,先期可各给两位一千斤,如果你们后续还需要,我们庆川这边可以增加产能,尽量满足大家的需要。”
施斌和侯毅狂喜。
他们两人本来以为陈云州还会继续拿乔,毕竟朝廷现在是真的派了大员过来,谁料他这么干脆。
虽然这个价格比他们心理预期贵了一倍,但这时候也顾不得贵不贵的问题了,先买到再说。
施斌手里可是带了五千两金子,说话腰杆子也要直很多:“谢陈大人。陈大人真是快人快语,这一千斤咱们要了,若是大人手里还有多余的,我们大岳也要,都按这个价格。”
侯毅本来还想要不要砍砍价的,听到施斌这么痛快,也不敢耽搁,赶紧说道:“陈大人,我们也要了,这个价格很合理,谢陈大人。”
郑深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他虽然不知道火药的具体配方,但作为庆川的内务大总管,火药工坊那边用了多少东西,他大致还是有数的。
一斤火、药的成本,也就一两银子上下。一两金子得换十数两银子,这等于是十几倍的利润。难怪他家大人做买卖总是赚钱呢。
陈云州摆了摆手:“不必谢我,我还有个条件。”
两人诧异地望着他:“不知大人有何条件?”
陈云州笑道:“这事暗中进行,不要惊动胡侍郎和楚弢的人,也不要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具体交易细节。我想,你们也希望火、药能在战场中发挥出其不意的效果吧。”
两人瞬间懂了,陈云州这是帮他们瞒着朝廷呢。这可是好事,尤其是对田州而言。
施斌顿时乐开了花,笑道:“这是当然,还是陈大人想得周到,我没有意见,一切都按大人说的办。”
吴州那边现在虽然没特别紧迫的战事,可唇亡齿寒,田州陷落,吴州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而且火药作为一种震慑,对方不知道具体的数量对吴州也有益。
侯毅也跟着表态:“我这边也没意见,都听陈大人的。不过听说庆川还有杀伤力更强的火炮,不知陈大人能否割舍一二。”
施斌也看向陈云州:“是啊,陈大人,田州战事告急,急需杀伤力较强的火器,不知大人能否提供一些。他日我家大人必有重谢。”
陈云州当然不会答应。卖军火,那也要卖自己即将淘汰的,哪有拿先进的去卖的道理,这不是给自己制造麻烦吗?
他摇头道:“田州的情况,我也有所耳闻,只是火炮我们庆川也不多,而且非常笨重,运送困难,实在没办法,等工匠们改良后有合适的大家再交易吧。”
施斌和侯毅对视一眼,有些失望,但又莫可奈何,只能说道:“好,陈大人,如果您打算出售火炮,一定要通知我们,价钱好商量。”
很有韭菜的自觉嘛。
陈云州就喜欢这种痛快的买家:“行,以后有出售的一定优先考虑二位。今日咱们的交易达成侯,还请两位在庆川多留一段时日,免得提早泄露了消息。此外,再过一段时间,庆川还会制成一批火药。”
十几倍的利润,不卖白不卖啊,陈云州准备再回一波血。
侯毅和施斌闻言大喜,连忙点头:“多谢陈大人,我们一定会信守此事。这段时间我们还住在迎客来,陈大人若有事派人叫一声咱们就到。”
两人将姿态摆得很低。
陈云笑着点头答应。
为了骗过朝廷的人,他们没在衙门呆多久就一道板着脸,气冲冲地出了府衙。
这事没一会儿就传入了胡潜的耳朵里,胡潜稍稍松了口气。
交易的事陈云州全权交给了郑深。
郑深安排人去城外交易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后,火药就悄悄运去了江南。
郑深将金子带了回来:“大人,两千两金子都带了回来,已经入了你的私库。”
陈云州很满意:“这么快,胡潜他们那边不知道吧?”
郑深点头:“不知道。大人为何一定要瞒着胡潜和朝廷?现在火药已经卖出去了,他们知道也没法。”
陈云州轻笑道:“胡潜骗咱们说买火药是为了对付高昌人,但咱们都心知肚明,肯定是用到江南战场上。若是知道咱们已经卖给了龚鑫,他未必肯再买啊!”
郑深……
敢情大人你是想一鱼三吃,哪个都不放过。
“那我派人将火药的库存和价格报给胡潜?”
陈云州点头:“就说还有三千斤吧。”
“三千斤?”胡潜打听到庆川原本对外说要出售两千斤,如今又多了一千斤,他们到底有多少库存。
柯九一板一眼地撒谎:“对,我家大人听说高昌人是全天下百姓的公敌,打高昌人,人人责无旁贷。所以我家大人愿意拿出所有的库存,优先供给胡大人,至于价格方面,一两金子一斤火药!”
这话说得胡潜都有些惭愧了。
他摸了摸下巴,点头道:“好,这个价格很公道。不过我离京匆忙,未曾带足够的现银,劳烦你转告陈大人,如果还有多余的火药,都给我留着,我这就写信回朝廷,派人送钱过来。”
柯九回到府衙,将这话如实转告给了陈云州。
陈云州听完后挑了挑眉:“他没砍价?”
柯九摇头:“没有,胡大人对价格没有任何异议。”
陈云州听完后,越发觉得古怪。一两金子一斤,真的不便宜,胡潜答应得未免也太痛快了。但你说他阔绰吧,他又没钱。
而且要是诚心想买一样稀罕的东西,不带钱的吗?京城到庆川可是有两千多里,这么远,他辛辛苦苦过来,不做好完全的准备吗?
这不合理。
陈云州眯了眯眼,胡潜一没跟他们签契书,二没付定金,这种口头上的承诺没有任何的作用。
自己要真老老实实遵守约定,等施斌和侯毅走后,没了其他买家,胡潜要是不买了,自己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别说,越想还越有可能。
只要施斌买不到火药,朝廷有没有也没太大的关系,因为朝廷军在江南本就处于优势。
陈云州隐约猜到了胡潜打的算盘。
他啧啧了两声,好歹一个三品大员,跑来干这么没品的事,也未免太跌份了。
胡潜给他来这招,他不回敬一二可说不过去。
陈云州低声对柯九吩咐了几句。
当天下午,施斌和侯毅就听说庆川方面打算加班加点,再做一批火药卖给朝廷。
一听这事,施斌和侯毅都坐不住了。要是朝廷买了更多的火药,那他们在江南战场上还有什么优势啊?不行,必须截胡。
两人连忙登门拜访。
陈云州稍微晾了他们一刻钟,才叫人将他们请进来。
一进门,两人就拱手争先恐后地表态。
施斌说:“陈大人,听说庆川还要赶制一批火药,咱们都是老熟人了,你可要先紧着我们。我这里有四千两金子,如果不够,我这就写信,让我家陛下再派人送一笔钱过来。只要大人卖火器,咱们全包了。”
侯毅也不甘落后:“陈大人,我这也还有一千两金子,可再购一千斤火药。如果还有多余的,我也可给大将军写封信,大人要卖火器可不能忘了我们葛家军。”
看看,这才是合格的韭菜,不,买家嘛!
像胡潜这种嘴上说得好听,却一个子都不掏的家伙连剩菜剩汤都捞不着。
陈云州一脸恍然,笑道:“两位应该是听说了胡侍郎来买火药的事了吧。他说朝廷打算攻打高昌人,我想着高昌人是咱们全天下共同的敌人,就打算将库房中留作自用的火药给他,然后再生产一部分。如今两位既如此有诚意,我当然是要先紧着二位。”
施斌和侯毅当然不会相信这种话。
看来庆川的火药储备不少,恐不止七千斤,但现在他们没法全部吃下。
两人一合计,给陈云州报了个总量:“陈大人,我们再要八千斤火药,先给五千两金子的定金,差的那三千金很快就会送过来。但我们有个要求,请陈大人不要将火药出售给朝廷。”
加上前面买的两千斤,这算下来总共就是一万金,换成银子十几万两了。
大主顾的意见总是要考虑考虑的。
相较之下,像胡潜这种空口白牙的还是靠边站吧。
陈云州微笑着说:“施丞相,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我可以答应你们,半年内不会卖任何火药给朝廷。其实我现在也可答应你们,但转手又将火药卖给朝廷的,但我不愿破坏我们三分的友谊和交情,也不愿做个失信之人。若你二位不愿意,那今日之事就作罢吧。”
那可不行,田州岌岌可危了,他们等不了。
半年就半年,半年足以让他们打退朝廷大军,抢回盐州等地。
施斌一口答应下来:“可以,陈大人,还是按照昨日的交易方式吗?”
陈云州笑着点头:“对,具体的你们跟郑先生协商。至于要不要保密,随你们自己,我们庆川方面可以配合买家。”
施斌犹豫片刻道:“保密吧。”
能瞒一天是一天,楚家军晚点知道,他们就多一些优势。
两人照旧愁眉苦脸地走出府衙。
可这次他们呆得有点久,快半个时辰了。
胡潜皱眉,担心出现变故,决定试探试探陈云州。
他派人给陈云州送了名帖,想去拜访陈云州。
但这次他吃了闭门羹,庆川府衙的回复是临近年关,陈大人事务繁忙,最近没空。
一天如此,两天如此,三天也这样,胡潜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出了纰漏,陈云州是故意不见他的。但他不知道陈云州猜到了多少。
现在才过去几天,还不足以让楚弢大军攻下田州。
所以他决定一定得再见陈云州一面。
陈云州自打猜到胡潜是个空壳子后就让下面的人不要通禀了,只要是朝廷那边的人求见或是送帖子,都一律婉拒了。
这胡潜表面看着位高权重,可来出公干买东西,却连几万两银子都没揣,也不过是面上风光,在朝廷早就是弃子了。
这种人做不了主,也榨不出油水,陈云州时间金贵,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
底下的人也很好地奉行了这点。
但架不住胡潜耐性好啊,从早上到了府衙就一直等着,等了三个时辰,除了喝水上茅房,硬是不肯走。
眼看都下午了,他还赖在衙门,柯九也很头痛,只得向陈云州禀告了这事:“大人,他赖在衙门不走,一会儿您回去肯定要碰上他。要不小的安排人将他丢出去?”
陈云州没想到胡潜这么有毅力,笑了笑:“不用,待会儿回去就顺便见一下,也好让他死了心。”
半个时辰后,陈云州回到府衙,直接去了待客的偏厅,笑道:“听说胡大人等了我快一天,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胡潜连忙站了起来,笑道:“没有,胡某回客栈也没事。”
陈云州没坐,站在门口说:“胡大人的来意我已经明了。那我也跟胡大人透个底,也省得浪费大家彼此的时间了,我们庆川的火药已经卖完了,短期内都不会有库存,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胡大人请回吧。”
胡潜怔怔地站在那。
他从这几天庆川府衙对他冷淡的态度就猜到了一些,如今在陈云州这里彻底得到了证实。
“为什么?”眼看陈云州要走,他忍不住问道。
陈云州回头笑看着他:“胡大人,他们出的价码更高。我又不是专门做善事的,当然是谁给的钱多就卖谁了,你也不用拿高昌人说事,现在西北军只有四万人驻扎在前线,这点人拿什么反攻收复失地?”
胡潜讷讷,许久才沙哑说道:“可他们是乱军,烧杀抢列无恶不作。我本以为陈大人与他们不同,没想到,陈大人为了区区几万两银子竟然……”
陈云州快速打断了他:“胡侍郎,我想你搞错了两件事。第一,在朝廷眼中,我陈云州也是乱臣贼子,朝廷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第二,在我眼里,朝廷与龚鑫、葛镇江之流无甚区别。”
“这怎么能一样。”胡潜急急忙忙反驳,“朝廷才是正统,他们一群乱民,造反滋事,走一地抢一地,恶贯满盈。陈大人,你帮他们就是助纣为虐!”
陈云州被这话逗笑了:“如果是乱军是明抢,那朝廷算什么?今年夏天,朝廷又增加了一成的田赋,现在田赋已高达五成,胡大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胡潜辩解:“陈大人,这是因为朝廷多线作战,军费开销巨大,国库入不敷出,不得已,朝廷才加征田赋的。等平乱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云州讥诮地看着他:“胡大人,你可能不明白五成的田赋对广大的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还谈什么以后?胡大人不必急着跟我争辩,明日你自己去乡下走一遭,过一过老百姓的日子,再来说你的这些高谈阔论吧!”
“你若是对大燕王朝忠心耿耿,仇视我这个乱臣贼子,我无话可说。但你要是替天下百姓来指责我,凭什么?庆川百姓比你有发言权。”
“还有你嘴里的葛镇江、龚鑫之流,他们也不是生来就是乱军,天生就反骨的,到底是谁让他们成为乱军,成为恶魔的?不是别人,正是你所效忠的这个朝廷!”
胡潜被陈云州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想反驳,可张了张嘴,脑海中却划过戈箫那张阴险的脸,然后是一毛不拔没钱就提议加田赋的富国祥,还有结党营私的虞文渊……
陈云州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直接离开。
胡潜一个人在空寂的偏厅站了许久,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久久等不到他的小厮阿牛找过来。
“大人,您这是怎么啦?”
胡潜抬起猩红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阿牛,我错了吗?”
“怎么会呢?大人仁慈厚道,是再好不过的主子。”阿牛上前扶着他,“大人,你手好冷,咱们快客栈吧。”
胡潜失魂落魄地跟他回了客栈,简单吃了点东西,坐到床上后,胡潜问:“阿牛,你见过城外百姓的生活吗?”
阿牛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问,身份一个仆人,他自然是经常跟所谓的下等人打交道,也见过底层百姓的生活。他无比庆幸,自己家能摊上这么个宽厚仁慈的主家。
“大人,天气冷,您嗓子有点哑,还是早些休息吧。”阿牛宽慰道。
胡潜没说什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辰时,天刚亮,陈云州刚洗漱完正在吃早饭就见柯九一脸怪异地跑了进来:“大人,那个……那个胡大人又来了。”
陈云州皱眉:“他怎么还不死心,都跟他说已经卖给别人了。”
柯九摇头:“不是这个,他说他想去乡下生活几天,想让大人给他安排一下。”
陈云州一口粥差点喷出来。
“你说什么?”
柯九重复了一遍:“他想去乡下种几天地。”
“真是个倔强的老头子。”陈云州无语了。
郑深听到这话,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大人,你跟这位胡大人说了什么?”
陈云州把昨天下午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我就是见不得他那副愚忠的样子,说了他几句,哪晓得他还真要去种地。你看看他那单薄的身子,这大冬天的,去乡下吃得消吗?别死在乡下,最后赖我头上了。”
“胡侍郎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但身子骨还挺硬朗的。”郑深笑眯眯地说,“而且就这几日所见,这位胡大人跟朝中那些官员做派不一样,若能将他拉拢过来,为我们所用也不错。大人,咱们庆川现在缺这种经验老道的人才。”
陈云州一想还真有这个可能:“胡潜被派来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说明他位虽高,但并不是特别受龙椅上那位的待见。只是他家里人都在京城吧?”
郑深笑道:“这个不是难事,胡潜籍贯在冲州以北的榆州。距离咱们庆川不是特别远,咱们可将其家里人接到庆川地界上生活,至于他在京城的妻儿,咱也可安排人悄悄乔装接走。”
陈云州有点意外:“郑叔,你还挺了解他的嘛。那先让他去乡下生活几天,看他有没有这个意思吧,有再说,没有就算了。”
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勉强不得。
郑深答应:“好,那他去乡下的事就交给我来安排吧。”
天气雾蒙蒙的,虽然没有风,但仍旧有些冷。
安静的府衙门口站着一道黑色的身影,他背着手,背脊挺得很直,让他消瘦的背影看起来都高大了几分。
不一会儿,他的眉毛上凝聚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
阿牛哈了口气,低声说道:“大人,这庆川的早晨也挺冷的,咱们先回客栈,派个人到衙门这儿来等消息吧。”
“不用。”胡潜一口拒绝。
阿牛有些无奈,也不知自家大人昨天受了什么刺激,今天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焦灼地望了一眼幽深肃穆的府衙,生怕他们会像昨天那样一晾就是半天。
好在不一会儿,一个便装打扮,看起来很机灵的小伙子就跑了出来,笑眯眯地对胡潜说:“胡老伯是吧,听说你无家可归,我老家是庆川城北边刘家坡的,要是老伯不嫌弃,那就去我家暂居几日?”
阿牛正想说你认错人了,胡潜却点头说:“是,劳烦小哥了。”
那小伙子听他接了话,立即拿出一个包袱递给他:“老伯,你这身衣服太好了,可不像是无家可归的,换上我的吧。这里面有两套衣服,可供你换洗。”
胡潜打开,里面是两套洗得泛白起边还打了不少补丁的粗布衣服,一套白色的,一套蓝色的,但白色的发黄了,蓝色的已经快褪成了白的,比阿牛身上穿的都不如。
阿牛连忙阻止:“这怎么行?大人,这衣服您不能穿。”
胡潜却拿着衣服径自进了府衙,借了个空房间换了身衣服。
等出来时,他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落魄中年人,丢到大街上都找不到的那种。
而小伙子也赶了一辆破旧的牛车候在衙门口,见他出来,笑道:“胡老伯,上车吧。”
阿牛也想上车。
小伙子却说:“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身边可没仆人。”
胡潜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将换下来的衣服塞给阿牛:“你回客栈等我,过几日我就回来。”
“可是,大人,您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安全。”
胡潜摇头说道:“不用担心,若陈大人想要我的命,我早死了,他不会让我出事的,你回客栈安静等着。”
阿牛只得退到了一边。
慢悠悠冷飕飕的牛车穿过宽阔的街道出了城,又走了快一个时辰,总算到达了刘家坡。
刘家坡是个规模不小的村子,有两百多户人家,其中大部分都是姓刘的。小伙将牛车赶到了自己家。
他家是一座茅草房,正房三间,偏房四间,包括了灶房和猪圈,就这么大的房子,住了十一口人,包括他大哥大嫂和侄子侄女。
小伙下了车,带着胡潜进门,然后喊道:“爹,我在路上遇到个老伯,不小心赶车撞到了他,将他的腿撞青了,他正好没处可去,让他暂时在咱们家歇几天啊,您和娘帮我照顾一二,主家还有事,我得走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就跑了。
留下胡潜尴尬地站着院子中,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还是刘老汉放下了手里的篾条,起身道:“不好意思,我家那小子太冒失了,不知客人怎么称呼?”
“胡潜。”胡潜打量着院子,坑坑洼洼的,就连房里、屋檐下的泥土都是起伏不平的,这个家一看起来就很穷。
在吃晚饭的时候,他的这种猜测应验了。
刘家晚饭是杂豆饭,没有一粒米,都是各种豆子煮熟了混在一起,黑乎乎的,每人只有一碗,菜是地里的白菜萝卜,水煮后加了一点点盐,没有一点油水,全家都吃得津津有味,最后三个孩子还抱着碗底舔。
胡潜有些不习惯,还是硬着皮头吃了下去。
第二天他就借口腿已经好得差不多,跟着刘老汉去集市上卖簸箕背篓。刘老汉有一手好的篾工,编的簸箕背篓细密结实,但一个也只能卖个三五文钱。
两人在集市上站了半天,也就卖出去三个。
等到中午两人饿着肚子回家,刘老汉感叹:“哎,冬天了,闲的人多,能自己编的,哪怕丑一些都不会花钱买。等到夏秋这东西比较好卖一些。”
两人一路走回家,沿途看到不少百姓在湿漉漉的地里劳作。南方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冷,南方冬天地里也是绿油油的一片,有些人在除草,有些人在施肥,还有些人在割猪草,就没闲着的。
刘老汉看到猪爱吃的草也会拔了放进背篓里,还笑着跟胡潜说:“官府教咱们养猪,如今家家户户都养了一两头,过年杀了,烟熏一些,放到明年七八月,农忙的时候都还能吃,也可以补补油水。”
“这几年的日子真好啊,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胡潜想到昨晚小孩子们舔碗的熟练动作,有些不是滋味:“这日子还好吗?那以前是什么样的?”
刘老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以前冬天只能吃萝卜、白菜煮水了,几天才能吃一顿干的。没法子,家里孩子多,只有三亩地,其余二十多亩都是租种别人的,一亩地三四成的租子,再来三四成的赋税,还要留种,你说还能剩多少?忙下来啊,也就过年那两天能吃两顿白米饭,要是遇到年景不好,只能卖儿卖女,我那小儿子就是被卖进城的,幸亏他遇到了个不错的东家。”
“现在好了,官府的赋税降到了两成。租子,官府要求不得高于三成,一年干下来,还能落得一半。昨天没来得及,今天我那老婆子带着媳妇去舂米了,晚上咱们吃顿好点的。”
晚上,胡潜吃到了大米饭,但饭里明显还有些谷糠,吃进嗓子里会不舒服,口感也不好,可刘家上下包括三岁的孩子都吃得满口喷香。
胡潜心里很不是滋味。
随后几天,他跟着刘老汉一家下地干活,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民生多艰。
但无论是在村子里,还是集镇上他遇到的百姓,却都对现在的生活赞不绝口,异常满足。
胡潜也不好叫苦,只能咬咬牙继续吃糠咽菜,跟着刘老汉出去干活,没几天他的身体就吃不消,直接晕倒在了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