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她抬起握住手帕的手捂住鼻子,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闭着眼嚎啕大哭:“这……这个冤家, 我让他走, 他非不肯,这下好了。他们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啊……”
她哭得非常伤心, 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
陈云州在一旁看着,总觉得有些违和, 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叹了口气, 他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 七姑节哀。不知道姑父和表哥有什么心愿,我这就派人去给他们收尸,不过路途遥远,恐只能带骨灰回来了……”
“不,不用了。”陈氏的哭声小了一些。她仰起一张哭得伤心欲绝的脸, 善解人意地说,“云州,七姑如今已是麻烦你良多, 怎好让你的人继续为我涉险?现在余州已落入那等十恶不赦的乱军手中, 你派人过去太危险了,你姑父若地下有知, 定然也是不愿如此牵连你的, 收尸这事就罢了吧。”
这倒是挺为他考虑的。
那昨天他提议送她们去京城或者回余州, 她怎么不这么善解人意?
陈云州抿了抿唇, 欲言又止。
陈氏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云州, 七姑现在心情乱糟糟的,实在是没……今天七姑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陈云州装作没听出她话里的逐客之意,点头说:“七姑哪里的话,咱们都是自己人。只是……那龚鑫的人太残暴了,连死人都不肯放过,他们将姑父和余州一众官员的尸首挂在城墙上,日日暴晒雨淋……”
哐当一声,陈氏身形一晃,撞在了门板上。
她手摁在门板上,撑着自己,不让自己的身体滑落,眼神绝望地看着陈云州,牙关打结:“云州,你……你的人看到你姑父的……尸,尸体了?”
陈云州总算是知道刚才哪里违和了。
他刚说毛家父子遇难时,陈氏对丈夫、儿子的死亡接受得太快了,都没问他们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尸骨在哪儿。
古人重入土为安,陈氏既然这么爱重丈夫儿子,怎么可能连丈夫和儿子的后事都不问一句呢?他说要派人去给毛家父子收尸,她还拒绝呢。
她现在的反应比最初真实多了。
陈云州又叹了口气,面色沉痛,看着陈氏似有不忍:“对,至于表哥,听说衙门里的衙役、下级官员还有亲眷的尸体都丢去了乱葬岗,那里尸横遍野,我们派过去的人太少,又要避免被龚鑫的人发现,所以现在还没找到表哥……”
“不,不可能,不可能……”陈氏备受打击,脸色煞白,身形一晃,直直晕倒在了地上。
陈云州有些错愕,低头看了陈氏两息。她脸色惨白,眼泪糊面,双目紧闭,不似装晕。
陈云州赶紧朝外面吼道:“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里面在做针线活的毛雨沁听到吼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跑了出去,高兴地喊:“表哥,你来……娘,娘,你怎么啦?”
陈云州将陈氏抱了起来,直接往里走,放到她的床榻上。
毛雨沁红着眼跟了进去,焦急地扣着手指:“表哥,这怎么回事?我娘好好的,怎么会晕倒?”
陈云州目光落到毛雨沁慌乱的小脸上,语气沉痛:“表妹,你一定要挺住,姑父和表哥出事了,余州城破,他们殉了城!”
毛雨沁顿觉天旋地转,世界仿佛一瞬间在她面前都失了颜色,直到耳朵边传来关切的“表妹”,她才渐渐回神。
陈云州单手握住她的肩,帮她稳住身形,眼带关切:“表妹,你没事吧。七姑现在成了这样,你……你得坚强,不然你要再生了病,七姑怎么办?”
六神无主的毛雨沁点了点头,眼神仓皇茫然又无措,像一只风雪天中被浇得浑身湿漉漉,又无处可去的流浪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仰头望着陈云州:“表哥,你听谁说的,这……会不会是搞错了?我爹,我哥,怎么会呢?我,我们走的时候,他们都还好好的……”
她这反应比陈氏初听噩耗时,真实多了。
陈云州正想开口,背后传来柯九的声音:“大人,大夫来了。”
陈云州和毛雨沁连忙侧开身,给大夫让出空间。
大夫坐在床榻边,给陈氏诊了脉,又问了一些患者的情况,最后说道:“这位夫人是急火攻心导致的昏厥,小的给她施两针,再开一剂疏肝解郁,清热开窍的药。患者情绪起伏过大对她的病情不利,你们尽量不要再刺激到她,让她安生静养。”
陈云州点头,又让柯九派了个人去抓药、熬药。
等大夫走后,陈云州对毛雨沁说:“七姑这里,你好生照顾着,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下人说。我还有点事,七姑醒了派人通知我,我再来看七姑。”
毛雨沁低泣着点头。
陈云州又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面无血色的陈氏一眼,带着柯九出了门。
关上门的那一瞬,毛雨沁听到陈云州在低声吩咐柯九:“传令下去,让府中的下人都管好自己的嘴,不许再七姑奶奶面前提七姑爷和表少爷的事,免得刺激到了七姑奶奶。”
柯九应了一声。
毛雨沁抹了把眼泪,表哥真好,要是没有表哥,她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陈云州刚到前衙没多久,童敬就找了过来,问道:“少主,余州陷落,余州官府的人都被杀了?”
“童叔消息挺灵通的嘛。”陈云州笑了笑,摇头道,“没有。”
童敬纳闷了:“那为什么府衙里都在传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以为龚鑫真打过来了。”
陈云州把余州今天刚送来的信递给他,解释道:“我编的。”
童敬意外极了,看了他一眼,低头拿起信拆开,仔细阅读起来,看完后他更糊涂了:“少主,你为何要故意这样说?”
陈云州笑了笑:“诈陈氏母女。”
童敬闻言倍感兴趣,看向陈云州问道:“听说毛夫人病倒了,你这试探有结果了吗?”
陈云州将刚才陈氏的反应说了一遍:“……陈氏初听噩耗时的反应太假了,直到我说有人看到了毛通判的尸体,她才彻底绷不住,直接崩溃。童叔,你觉得她这样的反应说明了什么?”
童敬思量了一会儿说出自己的判断:“她初闻噩耗,伤心浮于表面,听说见到了尸体人才彻底崩溃,说明她对丈夫、儿子极为在意。那她一开始的反应说明,她觉得你那消息是假的,她的丈夫儿子没有死。”
“可这不对啊,龚鑫大军南下是事实,她怎么能肯定她的丈夫和儿子没事?而且后面你说看到尸体,她就信?”
陈云州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笃定地说:“因为这就是他们计划的一环。我一直在想个问题,毛通判既然对朝廷忠心耿耿,又怎么会把妻女往我的地盘上送,就凭那点微薄的血缘关系?别逗了,我都没见过陈氏母女,能有多深的感情?”
况且,古往今来,为了霸业,别说一个堂姑表妹了,就是娘老子、亲兄弟、儿女都能祭天,更何况一个八百年没见过的亲戚。
“如果说他有意投奔我,那也不应该只派妻女来,怎么也该让他的大儿子一同随行才合理。如今想来,应该是上次林叔在禄州遇到西北军,暴露了我们的身份。”
“朝廷的兵力如今被龚鑫和葛家军拖着,又惧我们的火器,暂时没法动庆川军,就只能走这种歪门邪道了。余州陷落,毛家父子失踪,陈氏母女无依无靠,无家可归,这不只能跟着我?我要是把她们带回庆川,时间一长,无论是美人计还是苦肉计,总会逐渐放下对她们的提防。”
“而我身边的人,也会因为我的关系,对她们不设防。以后她们无论是悄悄往庆川内部安插人手,还是对庆川的重要人物下毒,又或是套出火器的情况,是不是要容易得多。”
童敬想了想那个场景,确实,既是少主的亲戚,又丧夫丧子,多可怜的母女,回了庆川,只怕没多少人会提防她们。
“这也太阴险了。你这个七姑未免太不顾念亲戚情分了,一个长辈对晚辈使出这等下作的手段。”
陈云州上辈子在乡下扶贫那几年没少见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姐妹因为一分地,因为老人的赡养,甚至因为无心的一句话反目成仇,连陌生人都不如的。
很多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后,关系都不如从前,不是他们的配偶有多坏,纯粹是因为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私心。
相较于兄弟姐妹,配偶子女才是他们更亲近的利益共同体。
对陈氏来说,他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哪里有她丈夫、儿子的前途重要。为了她的小家,牺牲他这个便宜侄子算得了什么呢?
毛通判和陈氏自然想不出这样的主意,也不会知道他的身份,这只能是朝廷指使的。
能让陈氏以身涉险,还搭上自己的女儿,朝廷必然许了毛家重利。
毛通判长子都二十多岁了,他至少也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却还只是个六品的余州通判,可见才学平庸,家世要么滑落,要么是他在族中没什么地位。
凭他自己,这辈子肯定到头来能混个知府都不错了,回京只怕更是遥遥无期。
而他的长子,比陈云州年龄还大,没去京城读书,反倒留在余州父母身边,估计也不是个读书的料,说不定秀才都还没考上,连他爹都不如。
父子俩都前途茫茫,若这时候有人许以重利,他们会怎么做?
而且说不定,毛通判也确实是个忠臣,对大燕王朝,对龙椅上那位忠心耿耿,甘愿牺牲自己的妻女,只求能为朝廷尽忠,为姜家的江山保驾护航。
这样愚忠的大臣历史上不少。
童敬听完这番话,有些担忧地看着陈云州。好不容易遇到个亲戚,结果包藏祸心,这都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说道:“要是少主不方便,就让我代劳解决她们吧,等你回了庆川,我再动手,会尽量伪装成意外。”
他怕陈云州下不了手,而且也怕这事传出去,以后被朝廷做文章,恶意重伤陈云州。他出手,那就少了这些顾虑。
陈云州眼睛眯起,轻轻摇头:“不必,这事我做了又如何?童叔,你安排几十个身手好的前往余州,盯着毛通判父子。我不相信明知余州不敌,他们父子会真的跟余州共存亡。我猜测一旦龚鑫的大军打到余州,他们很可能乔装弃城跑路,回京升官发财。不然他牺牲了妻女,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合理吗?”
“让下面的人将这对父子带回桥州,一家子总要整整齐齐的嘛。”
童敬心头一寒,知道陈氏一家这次是真的惹毛了陈云州。
陈云州平时好说话,但是那种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的性格,对他好的人,他会加倍奉还,对他有恶意的,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童敬点头,拍了拍陈云州的肩,宽慰道:“好。少主,你还有我们大家,这种包藏祸心的亲戚,不要也罢。”
陈云州轻笑着说:“童叔,你不必担心我,你忘了吗?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有什么可伤心的。”
童敬一想还真是,看来,有时候这失忆了也未必是件坏事。
等童敬离去后,陈云州的神色却没那么轻松。
他之所以决定对陈氏一家下狠手,严厉报复。除了陈氏的所作所为让他觉得恶心外,还有另一个目的。
陈家虽然落败了,但还是有些亲眷还活着,其中大部分都是女眷。她们也不是人人都如陈氏这样,嫁了人后只顾着夫家,完全不念及娘家旧情。
还有那些陈家的远房亲戚,都出五服了,只怕以前也没沾多少定国将军府的光,现在也没必要沾上他这门麻烦的亲戚。
朝廷今日找了陈氏一家,他日也可能找到其他人,威逼利诱,又或是直接抓过来威胁他,道德绑架他?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会因他而死。
陈氏一家的出现,正好是个解决他身份暴露后,朝廷可能针对利用陈家人、他祖父、父亲曾经的同僚旧好这个问题。
陈云州会用雷霆手段,告诉朝廷,找谁来都没用,他六亲不认,便是姑姑姑父表兄妹又如何?他照杀无误!
牺牲陈氏一家,保其他陈氏族人安稳,就当是陈氏吃陈家的米长大,为家族最后所做的贡献吧。
“大人,后衙传来消息,七姑奶奶醒了。”柯九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云州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站起身往后衙走去。
陈氏病怏怏地靠坐在床头,面白如纸,眼睛通红,眼皮都快被手绢给擦破皮了。
看到陈云州进来,她一下子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样,直起腰拉住陈云州的胳膊:“云州,你姑父和表哥……他们……”
只开了个头,她就哭得不能自已。
陈云州宽慰道:“七姑,你别哭了,大夫说你的情绪不能起伏太大,这样对你的身体不好。你就是为了雨沁表妹,也得打起精神啊。”
毛雨沁眼泪刷刷刷地往下掉,哀求道:“娘,你别哭了,求求你了,女儿只有你了。”
陈氏抱住她,母女俩嚎啕大哭起来。
陈云州站在一旁,只是叹气。
许久,陈氏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推开毛雨沁,擦了擦眼泪:“云州,七姑失礼,让你见笑了。”
陈云州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七姑哪里的话,咱们一家人不说这些。七姑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人去余州想办法给姑父和表哥……收尸,让你们一家团聚。”
听了这话,陈氏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她死死抓住陈云州的手:“云州,谢谢你,谢谢你,要不是你,七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七姑节哀,先养好身体。雨沁表妹和小表弟还指望你呢,你可不能倒下。”陈云州宽慰道。
陈氏点了点头,握住手帕捂住鼻子,还是忍不住问道:“云州,你知道你姑父和表哥是怎么出事的吗?”
陈云州信口拈来,说得跟真的似的。
“龚鑫在江南被朝廷的大军打得节节败退,连失两州,急需兵力和粮草补充,就派了一支先锋营奇袭余州,打了个措手不及。前一天余州百姓都还在过平静的生活,第二天,乱军就围城了。”
“乱军对余州发起突袭,余州城驻军太少,只撑了一天城就破了。入城后,乱军在城中大肆屠杀、抢劫,逢人就砍,官府和府库是他们劫掠的重点。姑父他们第一时间就遇了难,听说当天余州城内血流成河,遍地都是死不瞑目的尸体。”
听到如此惨烈,陈氏按住心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旁边的毛雨沁也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陈云州叹了口气:“七姑,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跟表妹要保重身体。”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有意无意地提毛家父子的死亡,刺激着陈氏脆弱的神经。
陈氏伤心欲绝:“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你要这么对我,你叫我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办啊……”
陈氏哭了半天,最后哭得累了,不安地睡去,梦中都在抽泣。
陈云州“关心”了几句,以不打扰陈氏休息为由告辞。
出了她们母女暂居的院子,陈云州对柯九说:“吩咐下面的人,好生照顾七姑奶奶和毛姑娘。龚鑫的人攻破了余州,咱们桥州也不大太平,这段时间我得去军营。”
去军营是事实,但陈云州也是为了摆脱陈氏母女。
现在知道了“噩耗”,陈氏母女肯定是天天都要哭的,而且还会时不时地拉他过去。陈云州陪着她们演这一回就够了,哪有闲心天天应付她们俩。
不过他这话传出去,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那就是情势所迫,不得已,实际上他还是很关心陈氏母女的。
所以陈氏第二天又派人去请陈云州,听说陈云州因为余州陷落的事,去了军营后,她也没怀疑,反而更加相信了陈云州前一天的说辞,以为龚鑫的大军真的已经打入了余州。
因为大军突袭,时间太紧,丈夫和儿子没逃出城,最后落了难。
揉了揉红肿的眼睛,陈氏抬头看着因为伤心更显得楚楚可怜的女儿,低声说:“如今你爹和大哥出了事,你弟弟又还小,咱们母女无依无靠的,你可一定要抓住你表哥。”
毛雨沁还沉浸在丧父丧兄的痛苦中,没心情想这些。她看着陈氏说:“娘,表哥不是那种不讲亲戚情面的人,他不会赶咱们走的,您就别想这些了。”
陈氏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你傻啊。现在他是不会赶咱们走,但等他娶了媳妇以后呢?谁会允许自己丈夫身边有这么个漂亮的表妹?还是你打算以后给你表哥做小啊?如今你爹和大哥都不在了,咱们家一下子失了依靠,以后你这亲事更难了,你不抓住你表哥,以后还不知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家呢。”
“还有,你爹和你大哥是被那龚贼杀的,这样的血海深仇,只有你表哥才能替咱们家报。你也看到了,你表哥有这么多的兵马,不输那龚鑫。可咱们若只是一门不远不近的亲戚,人家凭什么替咱家报这血海深仇?”
“你嫁给你表哥就不一样了,以后你爹就是他岳丈,你哥是他大舅子,咱们家的仇也是他的仇。只要你把他哄高兴了,他肯定会帮咱们的。还是你就没想过替你爹和大哥报仇?亏得他们以前那么疼你!”
毛雨沁被她说得心烦意乱,只能说:“娘,我知道了,我会听你的。”
“娘的好孩子,娘以后就只能靠你了。”陈氏抱住女儿,“现在咱们家遭逢大难,最是容易引起你表哥怜惜的时候。娘也会想办法,让你表哥多来咱们院子,你也得争气,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你表哥上次就想送咱们走了。你要是没入他的眼,他不会一直收留咱们,迟早会赶咱们走的,你也不想咱们一起流落街头吧。”
毛雨沁被她说得有些恐慌,不住点头:“娘,你放心,我会好好表现的。”
可惜一连八天,陈氏派去前院找陈云州的人都说陈云州不在,去了军营,还没回来。毛雨沁也被她指使着去了前院,还是没见到陈云州。
连面都见不到,她说的那些法子自然没用武之地。
一直见不到陈云州,陈氏心里逐渐不安起来。他们这关系薄弱得很,陈云州该不会是不打算管她们了吧?那她们母女如何在这等乱世生存?
还有丈夫的仇,小儿子的前程,这些可都指望他呢。
擦了擦眼泪,陈氏叫来仆人,让其给陈云州捎信。
“她想给毛通判父子立衣冠冢?”陈云州挑了挑眉。
柯九点头:“七姑奶奶说,安葬了才有人祭奠,才能享香火,不然就是孤魂野鬼,她怕地府都不收他们。”
陈云州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荒谬,不过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头让他那位好姑父亲眼见见自己的葬礼也不错。
陈云州开口道:“行,你派人回去通知仆从,协助七姑奶奶办这事。不过记得让阴阳先生将时间往后推一点点。”
余州那边还没回音,毛家父子也不知道出没出发。
柯九立即按照陈云州的交代办了这事。
得了准信,陈氏开始着手操办丈夫和儿子的葬礼。
可能是她们没什么银钱,为了给陈云州留个好印象,也可能是在异地他乡,没有任何熟人亲朋,自然也不会有宾客出席这场葬礼,所以陈氏准备得很简陋,总共只花了二十多两银子。
这其中包括了两口薄木棺材,香蜡钱纸,孝衣麻绳,还有请阴阳先生的钱等等。
因为没丈夫和儿子的旧衣,陈氏还拿布亲手给他们俩做了一身新衣,放进棺材里。
只是衣冠冢,葬礼又简单,所以准备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只是阴阳先生却说最近几日都没合适的出殡的日子。
陈氏只能等啊等,又等了三天,阴阳先生终于敲定了日子,十月二十八,明天就是最适合出殡的日子。陈氏如释重负,连忙派人去通知了陈云州。
殊不知,这个日子就是陈云州亲口定的。
去余州的人回来,还真将毛家父子带了回来。
“大人料事如神,余州知府和毛通判都已经悄悄变卖了细软,悄悄准备逃走。他们打算从余州往东,抵达汀州,再从汀州坐船北上。十月二十这天,大清早,他们换了不起眼的马车,只带了几个亲信就出城了。小的们跟在马车后面,等到了半路偏僻的地方,现身抓走了毛家父子。”
这个消息无疑证实了陈云州的猜测。
陈云州赞许地说:“做得不错,辛苦了,去账房每个领一贯钱的辛苦费。”
那士兵高兴不已:“谢大人。”
等他退下后,坐在一旁的童敬讥嘲:“这个姓毛的真是个软骨头,出卖婆娘女儿换荣华富贵。你那个七姑更有意思,甘愿用自己和女儿给男人换前程,她就没想过,以后她男人发达了,便宜的也是别的女人吗?”
陈云州哭笑不得:“童叔你还挺懂的嘛。可能她想着等她死了,最后也是上毛家的族谱,享毛家后人的香火吧,再说,这不还有她的宝贝儿子也会跟着飞黄腾达吗?”
童敬很看不起这一家子,撇嘴说道:“对了,毛通判被抓住后,一直吵嚷着想要见你。你要见他一面,收拾他一顿吗?”
“他知道是我抓走了他们父子吗?”陈云州问道。
童敬摇头:“咱们的人去余州执行军务,都是乔装打扮的,也没向他们透露任何消息。”
听到这话,陈云州直接拒绝:“不用见他浪费时间了。咱们的人从余州回来之前,龚鑫的人已进入了余州最北边的锦昌县,现在应该已经拿下了余州,如果他们继续南下,下个月中旬应该就会拿下青州,到时候就会跟咱们相接。”
童敬也担忧这点:“希望龚鑫不要进入青州,咱们双方中间保留一个缓冲地带,这样彼此都放心一些。”
否则大家都得在边境布置大量的兵力,提防着对方。
陈云州琢磨了一会儿:“童叔说得对,保留一个缓冲地带对双方都好。现在龚鑫被朝廷逼得有点急,想必也是不愿再跟咱们闹翻的,我这就写封信给他,陈述保留青州的好处,他答应最好。他要是不同意,咱们就从庆川再调些兵力过来吧。”
童良新征的两万兵力才培训一个月,还没形成有效的战斗力,上战场还是差了点。
童敬点头:“也好,希望龚鑫点头吧。”
他们庆川的兵力实在是有点紧张。但因为陈云州一直奉行精兵政策,他们又不能像葛镇江他们那样,跑到一个地方就抓壮丁,把一群什么都不会的百姓抓起来当炮灰。
陈云州提笔写好信,交给了童敬。
见童敬要走了,他笑问道:“童叔,明天的葬礼你要参加吗?”
童敬大笑起来:“当然要去,那可是少主你的姑父和表哥的葬礼。”
得,这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次日,薄雾朦胧,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支送葬的队伍从桥州知府衙门驶出。
因为没有男丁,所以陈氏认了个府上长相清秀的小厮做干儿子。让对方代替远在京城的小儿子,帮忙摔盆。
所以穿着麻衣的小厮端着灵位,走在前面,中间是两口黑乎乎的棺材,陈氏母女披麻戴孝跟在后方。再后面才是陈云州几人。
陈氏本是想让陈云州走前面的,但陈云州借口阴阳先生说他跟毛通判八字相克拒绝了她。
一行人并不多,加上抬棺的也就二十多人,抬棺的就占了一大半。
吹吹打打,天亮时,送葬队伍出了城。
几个抬棺的汉子感觉棺材越来越沉,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
不是说是衣冠冢吗?怎么这么沉?
其实刚抬棺的时候,他们就感觉有点沉,但刚开始干活嘛,精神好,也不觉得那么累。这走了几里路,大家都渐渐累得喘了起来。
抬棺也有很多讲究,遇到这种情况,绝不能声张。
因此大家都默不吭声,继续埋头抬棺。
又走了三里地,终于进入了岔路,再往前两百米左右,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山坡。山坡上柏木青翠,雾气漫漫,不时有鸟儿从山中传出几道鸣叫声。
山坡上有两个新挖出来的坑,坑旁边还有两块墓碑。
抬棺人将棺材抬上山坡,然后根据阴阳先生的指示,将棺材放入新挖的泥土中,再帮忙抄起铁锹铲土掩埋棺木。
陈氏母女跪在墓前,一边烧纸,一边哭泣。
陈氏哭得伤心极了:“夫君,成儿,你们竟就这么抛下我们母女走了,你让我们母女以后怎么办啊。夫妻二十多年,你身体一直比妾身好,妾身从没想到你会走在妾身的前面。”
“还有成儿,娘十月怀胎辛苦生下你,可你却……你让为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娘这心都要碎了。为什么死的不是娘,是你啊……”
一时间山上都只有他们母女的哭泣声。
眼看葬礼都要结束了,还没好戏看。童敬有些坐不住了,他看向陈云州:“这就完了?你还要继续容忍她们啊?”
不是一家子都到了,可以整整齐齐了吗?
陈云州轻轻一笑,低声说:“童叔,急什么,好戏就要开场了。”
童敬耐着性子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铲土的抬棺人忽地停了下来,指着刚掩上去的土,惊恐地说:“那……那里面有响声……棺材里面有响声!”
这话惊得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好几步,恐惧地盯着坟墓。
就连陈氏母女也停止了哭泣,害怕地盯着坟墓。
大家这一安静下来,声音更明显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棺木发出的嚓嚓声。
陈氏惊得面色大变,结结巴巴地说:“夫君、成儿,你们,你们别来找妾身和雨沁啊,你们,你们要找就去找那龚鑫乱贼,是他害死了你们。妾身,妾身以后会多给你们烧纸的,你们想要什么给妾身托梦,妾身一定都给你们准备好……”
她这话非但没让棺木里的动静停下来,相反,那声音更响了。而且旁边那口棺材里也传来了重物用力敲击棺木的闷响。
抬棺人不知所措,要不是主家是知府衙门的人,他们早跑了。
“夫人,这……您家里人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啊?”
陈氏一听,连忙对着坟墓许愿:“夫君、成儿,你们放心,妾身一定会帮你们报仇的。还有老幺,他也一定会好好的,一定会成才的,你们就安心去吧……”
这话立马起了反效果。
那声响更大了,甚至震得上面新鲜的土壤轻轻抖动。
陈氏吓得花容失色,抱着女儿大喊:“快,快埋了,快掩土啊,堆高点……”
还是一个抬棺人想起了今天棺材的重量,结结巴巴地说:“这……棺材里会不会有人啊?小人抬的时候,觉得这棺材比较重,不像是空的。”
“对,是比较重。”好几个抬棺人附和。
陈氏还是摇头:“肯定是你们弄错了,里面就两套新衣服,没有其他的,快掩埋吧。”
抬棺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陈云州见状,淡淡地说:“开棺吧!”
这些人得了他的命令,赶紧将刚铲过去的土刨开,然后弄开棺木上的钉子,打开了棺木,只见棺材中躺着一个手脚捆绑,面色发青,双目怒瞪,嘴里还塞着一块布的中年人。
陈氏看清这人的脸,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夫君……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