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川府的官员们得知这个消息后,升官的喜悦荡然无存。
官升得再大,也要有命去享才行啊。
新任司户参军崔弦没想到自己一上任就接手了这么个烂摊子,一张白净的脸顿时皱成了苦瓜:“大人,这……咱们庆川府现在也拿不出这么多粮食啊?”
从去年十一月开始打仗,城中将士的一应开支,还有战后抚恤,都是从田赋中出的,如今庆川城这一万六千将士也是用田赋供养。
将士无论是打仗还是训练,消耗都非常大,所以饭量也特别夸张,一个人一顿的饭量能顶三四个普通妇人。
所以去年收上来的田赋已经消耗了近一半,只剩一半多,就是全缴上去也还差一大截。
而且若是将这些粮食都上缴了,那军营中一万六千名将士吃什么?总不能让人家上阵杀敌,还要自带干粮吧?
其他人也一脸愁容,这缴不上田赋,他们是抗旨,缴上了,没钱养兵,葛家军再打来怎么办?他们这些人连同自己的家人全都要完蛋。
陈云州轻轻敲了敲桌子说道:“此事我有办法解决,不过需得诸位统一口径。”
大家连忙看向他:“大人,您说。”
陈云州慢悠悠地说:“我上折子说田赋都被葛家军抢了,现庆川府已无粮可缴。朝廷总不能因此就治我们的罪吧?”
反正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葛家军也抢过好几个州府的粮食,多他们庆川一个很合理啊。
但关键是庆川府要上下一心,别捅到朝廷面前了。
所以陈云州才将他们召集过来说这个事,提前说好,大家统一口径。
这些官员也不是傻子,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崔弦当即递来投名状:“大人,下官与大人一同上书朝廷,这乱军实在是太嚣张了,将我们的粮食都抢光了。”
“是啊,不是咱们想抗旨,是葛家军将田赋都抢走了。大人,下官愿一道上书朝廷,禀明此事。”
……
有了完美的背锅对象后,众官员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纷纷将罪名都推到了葛家军头上,而且还一个个全都表示愿意上书朝廷。
陈云州被他们吵得头晕,抬手制止道:“诸位大人的心意很好,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如果咱们大家都上书,还说得都差不多,反倒不妙,惹人生疑。此事就由我和崔大人上书朝廷说明情况吧,想必朝廷会体谅我们的难处。”
不体谅还能派人来两千里外找粮食不成?
众官员对视一眼,也觉得有道理,就点头答应了。
有了决断,陈云州便提笔写奏折,他先请罪说他无能,让乱军得逞,抢走了田赋,如今庆川府已无粮可缴,请皇帝责罚。最后又多提了一嘴,朝廷可募捐军费,抵抗高昌人入侵,平定乱军,为此,他愿带头捐出他这定远侯的一千户食邑。
画饼嘛,谁还不会呢?朝廷给他画饼,他再把饼反手一个扔回去就是,谁能不说他一声高义?
这一千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食邑在空中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朝廷手里。
陈云州做这事虽然有恶心皇帝的意思,但其实也是希望朝廷能采纳他的意见。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若是庆川府有余力或是葛家军没打过来,他是愿意缴这笔田赋的,原因无他,高昌人到底是外族,不管大燕内部有什么矛盾,但面临外敌入侵时大家都应该团结起来赶跑侵略者。
这可是关乎着整个族群的命运,他相信没有人愿意做别人统治下的二等公民。
朝廷没钱,可京城那些权贵富商也没银子吗?
大敌当头,就应该由这些权贵阶层出血养兵,他们出点钱还可能保住自己现在的地位和财富,但若是让高昌人打入京城,他们恐怕就要步徽、钦二宗的后尘了。
若是乱军入京,依葛家军的残暴贪婪,他们的结果恐怕跟明末官宦没什么两样。
当初崇祯帝募捐百万两银子守京城没人愿意掏钱,最后闯王进京直接搜出了七千万两,这就是血的教训。
若一味搜刮百姓,压榨百姓,民不聊生,以后揭竿而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这些既得利益阶层让利方能挽救大燕。
如今就看朝廷能不能想通,皇帝有没有这个魄力把这些官员治得服帖,这些官宦、富商能不能以大局为重了。
这件事成与不成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庆川知府能决定的,陈云州将折子递上去就不管了。
反正依如今乱糟糟的局面,朝廷也不可能会动他。至于平定天下后,大不了他爆马跑路,直接出海,朝廷还能拿他咋样。
这件事在陈云州这里只荡漾起了一圈极小的涟漪,很快就过去了。
他没放在心上,有个人却上了心。
林钦怀得知此事后,将戴志明、童良等将领召集到一块儿说了这事。
戴志明早就知道了,有些不解:“林教头,这事陈大人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你不用担心。”
榆木脑袋!
林钦怀叹了口气:“我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将诸位召集过来,陈大人为建庆川军,为保护庆川不惜欺上瞒下,得罪朝廷,若有朝一日朝廷清算,陈大人这欺君之罪是跑不了的。”
“林教头,谁要敢治陈大人的罪,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一个营指挥使气呼呼地说道。
“对,除非我们都死了,不然谁也不能治陈大人的罪。”
“陈大人只是想保护庆川,何罪之有?若朝廷要罚,那就连同我们一起罚好了。”
“若他们连陈大人这样的好官都要罚,那这朝廷不效忠也罢。”
……
众将士义愤填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个越说越大胆。
林钦怀皱眉怒斥:“胡说八道什么,这些话是你们能说的吗?我今日告诉你们这事,是因为我发现大家最近的训练懈怠了许多,所以想提醒你们,加强对下面士兵的训练,不要辜负了陈大人的这片苦心。咱们庆川能有军队守护自己的家乡来之不易,希望大家好好珍惜。”
“你们今日多流些汗,他日在战场上就多一分幸存的可能,训练上不能马虎懈怠。”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就当没听见。今日我跟你们说的这些,你们心里有数就行,出了这道门就忘了,回去后加强各营的训练,明白了吗?”
众将齐声说道:“明白了。”
林钦怀忧心忡忡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大家鱼贯而出,走到门口,戴志明忍不住回头看了林钦怀一眼,总觉得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来。
等人全走之后,林钦怀脸上的愁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成竹在胸的笑意。
阿东是了解他的,叹道:“林叔,你这么做,小心少主不高兴,我看少主目前还没那个心思。”
林钦怀拒不承认:“我怎么做了?小子莫要乱猜长辈的心思。”
阿东说不过他,只能闷闷地给他倒了一杯茶。
实际上林钦怀就是故意的,朝廷如此不仁,完全没将庆川百姓的生死当回事,他当然要宣扬出去。
秘密这种东西只有没说出去的时候才是秘密,一旦被第二个人知道就会第三个,第四个。更何况,他今天可是一口气对几十名营指挥使以上的将领说了,这其中只要有某一个说漏嘴,这事就会传出去,然后越来越的人知道。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城中不少百姓都知道了,他们庆川牺牲了两万多人,好不容易守住了庆川城,官府没派兵来就算了,他们自己组建庆川军守城,结果朝廷非但没有任何军需援助,反而逼着他们将去年因乱军打来没交的田赋补上。
庆川百姓都愤怒了。朝廷这是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啊,怎么,只有京城的老爷大人们的命才是命,他们这些百姓就该死吗?
陈云州知道这个事是在三日后。
他看着乔昆:“为何这么晚才来报?可查出了这传言的源头?”
乔昆苦笑着说:“昨日听说这事,小的当时很生气,大人为了守住庆川城呕心沥血,可朝廷却……当时说的人也不多,小的没太当回事就想着算了,免得大人您烦心,谁知今天大街上大家都在议论这事,讨论的人太多,根本查不到源头。此事都是小人的错,请大人责罚。”
乔昆虽是为他不平,但有消息不报就是失职,若不惩戒,他下次还会干这种事。
陈云州冷冷地说:“念你初犯,罚俸一月,若再有下次,你就不必留在我身边做事了,我不需要一个擅作主张的下属。”
乔昆松了口气,恭敬地说:“多谢大人开恩,小的不敢了。”
罚过就过了,陈云州没再揪着这事不放,而是提了另外一件事:“工坊多秘密制造一些黑火、药,此外再从我们的人中选一些忠心机灵的去火、药工坊干活,让工坊试试能不能制造大炮,这是外形图,可做更改,内部构造让他们想办法,先试验小心为上。”
“凡是在火、药工坊干活的人必须签卖身契,而且是品行端正之人,不能录用任何品行不端之人,以免走漏消息。”
陈云州画了一张大炮的外在构造图。
火炮这种左右,宋明清后就逐渐有了, 明朝的时候还有神火营,配置的全是火器,说明这些初步的火器制造并不是太难,只要有思路,敢于尝试,总是能制造出一些可用的。
陈云州之所以没让他们造枪,是因为枪的内部结构更复杂一些。他倒是大致知道一些古代火铳的制造方式,但这玩意儿不能像手、枪、步、枪之类的连发多颗子弹,只能打一枪,然后就要装载药包,不像装弹匣那样便捷。
要想造出现代那种好用便利的枪、支必须得工业发展起来才行,目前的冶炼铸造切割等工艺都达不到。
相较之下,还是红衣大炮更有性价比,而且在战场上能起到威慑敌军、打击敌军士气的作用。
乔昆小心翼翼地接过纸折叠收好退下。
他走后,陈云州亲自写了一封“告庆川百姓书”,让书吏抄写了几十份,张贴到庆川城各大城门和菜市口等人、流量比较多的地方。
在这封告示上,他先安抚庆川百姓,此事已解决,粮食都留下供养庆川军让大家不必担心。接下来,陈云州鼓励百姓们出城种地,为建设庆川贡献一份力量。
因为根据他们的统计,不算已沦陷的南庆县,庆川府一府六县的总人口加起来比去年少了二十多万人。其中一部分死于战乱,但更多是拖家带口跑了。
单是庆川城中去年就走了两万多人。
而与兴远州、桥州交界的百姓跑路的更多,因为他们担心葛家军会随时打过来,只能抛家舍业,带着妻儿老小跑路,少部分跑到了庆川其他地区,大多都沿着仪州北上,又或是从桥州最南部前往左南沿海地区。
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意味着庆川府今年的田赋收入会降不少。
而且因为战乱,商路不畅,如今来庆川的行商都少了很多,布匹、球轴承几乎都赚不到钱了,收入进一步缩水。
可开支却增加了,不但庆川城多了一万六千名兵员要供应,下属六县,陈云州还命他们各自组建三千人的军队,保卫县城。这一万八千人目前是由各县收没逃跑商人、地主的田产、宅子,以及向全县百姓募捐供养。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稳定的军费,还是只能从税收着手。
目前田赋是收入的主要来源,所以庆川府鼓励大家种地开荒。
只是失去南庆县,又跑了二十多万人,相当于庆川府实际上减少了近两成人口,所以得招募更多的百姓。百姓多了,不但能提供更多的田赋,对征兵徭役也更为有利。
不然人都没有,拿什么去打仗?
郑深提议:“大人,不若咱们派人扮作行商前去桥州、兴远宣扬我们庆川。悄悄招募这两州的百姓,既可解救一部分百姓,也可削弱葛家军的后备力量。”
这两地的百姓在葛家军的治下必然是水深火热,随时都会担心自家的女人被某个兵痞子看上,也担心随时被抓去当兵,更担心一个不慎就全家被杀。
这样的生活没有一点安全感,如果有选择很多百姓都会离开。
他们之所以没走,不会是很多百姓终其一生,甚至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极小的一片地区,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不知往哪儿跑罢了。
如今他们就可向这些百姓指一条明路。
这些百姓跑到庆川,那给葛家军盘剥的人口就减少了,此消彼长,可不仅仅是他们增加了实力这么简单。
陈云州赞许地说:“郑大人你这法子好,不如先从桥州开始吧,桥州百姓更信任我们庆川,招募会更顺利。”
“大人不可,春耕在即,时间紧迫,两州同时进行比较好。否则一旦等葛家军知道,他们必然会加强对偏远地区的管制,防止百姓前往庆川。大人若是担心兴远州的百姓不知我们庆川的美名,可让前两年桥州投奔我们的百姓前去说服他们。”郑深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陈云州思量片刻道:“郑大人这法子也可行,那就这么办吧。”
于是接下来庆川官府张贴告示,招募熟悉兴远州、桥州的商人、百姓,再对这些人做了简单的训练,然后就安排他们去这两州与庆川府交界的偏远地区宣传庆川的好,鼓励百姓投奔庆川,第一年田赋减半。
葛家军的大本营在怀州。
攻下怀州后,葛镇江带兵亲自坐镇怀州,还跟朝廷的一万追兵发生了激战,最后全歼了这部分朝廷军,只有少量残余逃走。
但怀州过去又是朝廷的地盘,为防朝廷大军攻来,葛镇江亲自带兵守在了怀州。
葛淮安和韩子坤则带着左右两路大军往后方挺进,扩大地盘。
葛淮安败走庆川后先是回了桥州,稍作休整,然后带着人去怀州见了葛镇江。
不巧的是韩子坤也在。
这个死对头肯定是故意来看他笑话的吧,葛淮安的脸当即就黑了。
偏偏韩子坤还哪壶不开提哪壶:“葛二哥,当初我就说我带兵去攻打庆川嘛,你非要跟我抢,这是何必呢?听说你们的精锐损失过半?”
去年左右两路军相继拿下兴远和桥州之后,他们就盯上了庆川这只肥羊。
南方五州都知道,现在最富裕的就是庆川府,其辖下搞出了好些值钱的玩意儿,来往商旅络绎不绝,这几年庆川府的商贸非常发达,赚了不少银钱。
所以韩子坤和葛淮安都想吞下庆川这个肥肉,壮大自己。
不过最后这事被葛淮安抢了个先,韩子坤只能眼馋。
但谁能想到葛淮安带了五万大军竟然连一个小小的庆川府都拿不下,韩子坤今天可不得好好笑话笑话他。
葛淮安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别说我,你要是去了,能不能从庆川回来都难说。”
韩子坤扯着嘴角笑了笑:“葛二哥,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吧?据我所知,庆川府也只有两千常备兵力,而且都是没上过战场的软蛋,要拿下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简直就是在明说葛淮安无能了,带五万人都拿不下庆川,这个时候还嘴硬。
眼看葛淮安要发作,葛镇江终于开口了:“好了,失败不可怕,但咱们要知道失败的原因,下次才能反败为胜。淮安,你手底下的人我知道不是窝囊废,怎么回事,你说说。”
葛淮安脸色稍微好转,拱手道:“回大将军,那庆川府里的人特别团结,无论男人女人都上战场,死了一批又一批都不肯撤退。而且庆川府中的兵器也比咱们想象的多,全都是比较新的,粗略估计有数万兵器。这是末将缴获的兵器,请大将军过目。”
他命人送上来三把从庆川军手上缴获的大刀。
这三把是最新最完整的,刀锋锋利无比,刀身上一点划痕都没有,锃光瓦亮的。
葛镇江也是有几分眼力劲儿的。他拿起刀,食指轻轻从刀锋的一侧划过,赞道:“好刀。这刀很新,应是刚锻造没多久,你们总共缴获了多少?”
葛淮安说:“一千三百多把。”
“这么多?看来庆川城自己在锻造兵器。”葛镇江低头又看了一遍这刀说,“是咱们低估了庆川府,他跟桥州、兴远州不一样,此战失利不能全怪你。”
葛淮安之所以将刀带过来就是为的这个效果,不是他太废,是对方太厉害。
除了刀,他还做了另一个准备。
葛淮安拱手又说:“大将军,这刀其实并不是最恐怖的,最让人畏惧和意想不到的是庆川府用烟花爆竹制造的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武器,他们称之为火、药。该物能炸毁三四丈的土山,不然我们早通过土山攻入了庆川城。”
当然,他没说具体用了好几大箱子,可不是一点点火、药就能炸开的。
韩子坤嘲讽地挑了挑眉:“真的假的?烟花爆竹还有这能力?那咱们以后打仗直接用烟花爆竹去轰算了, 还提刀上去砍什么砍,多麻烦啊。”
韩子坤明显是觉得葛淮安在吹牛。烟花爆竹谁不知道,但凡过年或是谁家办喜事或者铺子开业等等都会放,也没见炸死过人。
葛镇江也是将信将疑:“淮安,你确定烟花爆竹真这么厉害?”
葛淮安郑重点头:“大将军,末将绝不敢拿这种事开玩笑。此事,您可以派人去我们左路军中打听,每个士兵都清楚。军师还抓了好些个专门做烟花爆竹的,让他们研制这玩意儿。可惜这些家伙都是废物,快一个月了,半点成效都没有,前几天还炸死了一个人。”
听他说得信誓旦旦,又搬出了军师,葛镇江不由得信了几分:“火、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会如此厉害?”
韩子坤还是不信,耸了耸肩说:“葛二哥,既然朝廷有这等神器,为何咱们先前一直没遇到?连楚家军都没这玩意儿。若有这个,他早平了江南,咱们哪还有机会到南边打下如此基业啊。”
这也有道理。
葛淮安见葛镇江皱眉,连忙说道:“大将军,末将绝无虚言,至于朝廷为何没有,末将也不知。军师也来了,您可以问他。”
葛镇江点头,命人去将军师请进来。
军师行过礼后表示:“大将军,庆川府现在最大的杀器就是火、药。他们临时组成的军队,没什么作战经验,其实不足为惧。”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据属下多方打听, 这个火、药在庆川应还处于保密状态,庆川城中百姓和士兵一开始都不知道有这东西,我估计庆川府并没有将这上报给朝廷。这应该是庆川知府陈云州搞出来的玩意儿,说起这个陈云州也是一个奇人,现在流传各地甚广的玻璃镜子,还有马车上的球轴承都是他弄出来的。”
“他也借这些赚了大笔大笔的银钱。他到庆川府不过三载,不但将庆川城与辖下七县的道路都重新修了一遍,而且还修了从庆川到桥州的路,这些都是他私人掏钱修的。”
“庆川府还曾收留过桥州二十多万流民,在庆川、桥州两地百姓中的口碑、声望非常高。大将军,如今我们要将南方四州作为我们的后方经营,需要陈云州这等有能力又有号召力的官员。若能将其收为己用,再让他出面安抚庆川、桥州百姓,于我们葛家军有百利而无一害。”
韩子坤诧异:“我还是第一次见军师如此推崇一个人,说得我都好想去会会这陈云州了。”
军师拱手笑道:“韩大帅,这陈云州是昌平七年的状元郎,而且是三元及第,才华横溢,在京中读书人的圈子中也很有名气。若其肯归降,对咱们以后招降那些文人也会有所裨益。”
状元郎都降了,你们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葛镇江思量片刻说道:“这么说这个陈云州还真是个人才,那就依军师所言,派个人去招降他吧。”
“大将军,属下愿前往。”军师主动请缨。
这可令在场所有人都惊诧不已。
这深入敌营劝降,那可是有不小风险的,万一对方恼羞成怒直接动手,那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军师,不可,此事太过危险了。” 葛淮安连忙劝道。
就连一直吊儿郎当的韩子坤也收起了戏谑的神色,认真地看着军师。
葛镇江倒是没阻拦,只是说:“军师,此事很危险,你可是想清楚了?”
军师轻轻摇头说:“大将军,陈云州这人年纪虽轻,但却是个倔强的性格,只怕除了我,其他人去都无用。庆川一战的失利,是我太过自大,不够了解庆川府,对此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愿前往弥补我所犯下的错误。”
葛镇江叹了口气说道:“军师不必自责,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胜负乃是家常便饭,你实不必将这一战的失误揽在自己身上。”
军师坚持:“大将军,若想强攻拿下庆川,我们必会损失惨重。朝廷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腾出手来对付我们,咱们实不宜跟庆川硬碰硬,但若不拿下庆川,若庆川跟朝廷左右夹击又会对我军不利。所以让属下走这一趟吧,若能成,将能减少数万兵力的伤亡。”
“而且若能劝降陈云州,那火、药的配方自也成了咱们的。有这等大杀器,咱们还何惧朝廷的大军。”
最后一句打动了葛镇江:“好,那就依军师所言,若此事能成,他日大业成,我必封军师为万户侯,与我共享这天下。”
军师拱手笑道:“谢大将军。”
葛镇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此行就辛苦军师了,我可许那陈云州庆川、桥州两地。若他冥顽不灵,此事若不可为也不必勉强。你于我们的意义,不止几万兵力。”
军师感激地一拱手:“属下谨记。”
“大人,城外来了一个老家伙,自称是葛家军的使者,要见您。”柯九接到了消息,连忙来禀告陈云州。
陈云州讶异地挑了挑眉:“多少人,在哪儿?”
柯九竖起两根指头:“就一个老头和一个随从,现在安置在偏厅中。”
陈云州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他来到偏厅,只见一个四十来岁,文人模样打扮的中年人坐在厅堂中喝茶,动作斯文讲究,只看他这个人完全没法将他跟杀人如麻的葛家军联系到一块儿。
陈云州踏进厅中。
听到声音,军师立即站了起来,拱手行礼:“在下葛家军左路军军师袁桦见过陈大人。”
陈云州走到上首的位置坐下,这才说道:“原来是袁军师,不必多礼,坐吧。”
军师落座,上下打量着陈云州,夸赞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真是不假。陈大人芝兰玉树,才华横溢又爱民如子,实在令在下佩服。”
陈云州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浅笑道:“是吗?不知军师今日来庆川所为何事?”
他才懒得跟这老家伙寒暄。
军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陈云州道:“陈大人是个聪明人,那在下就直说了,这是我们葛大将军给大人的信。大将军非常欣赏陈大人的才干,若大人愿归降我葛家军,庆川府、桥州都归陈大人治理。他日等我主成就大业,必封陈大人为一方诸侯。”
陈云州没接话,打开信,信里的内容也差不多,不过更正式一些,最后落了大印。
可惜陈云州所求并不是高官厚禄。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饶是吹得天花乱坠,这些条件也打动不了陈云州。
军师见陈云州捏着信不说话,又道:“陈大人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主素来重视人才,知人善任,绝不会让明珠蒙尘,更不会让明珠蒙冤。”
这是暗戳戳地指朝廷将陈状元贬到庐阳一事。
陈云州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是吗?”
军师来之前打听过陈云州为官之后的所作所为,再结合上次他们攻城时发生的事,大致明白他在顾虑什么,保证道:“陈大人,桥州吴大人的死是个意外。现在大将军整顿了军纪,我向你保证,以后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
陈云州心底嗤笑,这袁桦也是信口开河,他拿什么保证?
说到底为何那么多起义军最后都会变成恶龙,残暴血腥,对曾经跟他们一样艰难挣扎的底层人的苦难视而不见,甚至变本加厉地去盘剥凌虐他们?
除了这些人被权势迷花了眼,失了本心,还有一个客观的原因:那就是他们缺乏补给。
没看家大业大的朝廷都没钱打仗,要四处想办法吗?
这种如丧家之犬一样逃到南方的乱军,没有稳定的大后方做支持, 只能去抢。而且士兵都是各处召集来的,参差不齐,什么人都有,大家没有一个共同的信念。为了鼓舞士兵在战争中拼命,他们也会纵容甚至是鼓励士兵去抢劫,作为他们打胜仗的奖励。
不然没信念,没好处,谁给你卖命?
这也提醒了陈云州,不光是要训练庆川军的体魄,还要给他们灌输统一的思想信念,不然武力值再高,那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军师见陈云州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便知道陈云州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这是症结之一,如今只能尽量消除他的顾虑。
于是军师又说:“陈大人若是不信,可派几个人去怀州、桥州、兴远三地打听。”
“何必这么麻烦,我先带军师去参观参观我们庆川吧。”陈云州笑着站了起来说道。
军师愣了下,没想到陈云州竟不按牌理出牌。
不过能参观庆川也不错,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可是个正大光明了解庆川府的机会。
他站了起来,拱手说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请!”陈云州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带着军师出门。
一出衙门,街道上不少人看到陈云州,立即恭敬地给他行礼,语气激动又欣喜:“陈大人,今日摊子上还剩些面,大人要不要尝尝?卖不完的。”
军师看了一眼天色,这才正午刚过,距天黑还有好几个时辰,卖不完可以慢慢卖啊。
陈云州摆手婉拒:“多谢老人家的好意,我刚用了饭,肚子撑得慌,出来走走,下次吧。”
那摊主遗憾地点了点头:“大人可一定要来。”
这只是开头,陈云州一路走过去,无数的人给他打招呼,表情都充满了感激。
军师深刻地认识到陈云州在庆川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
他的决定没错,若能劝服陈云州,拿下庆川指日可待。
衙门出来,走了约莫两刻钟,陈云州忽然停了下来,站在一个巨大的石碑前。
军师抬头望去,只见这石碑足有三丈高,碑前供奉着香火,地上还有许多黑色的纸灰。
他意识到了什么,抬头仰望石碑的顶部,只见上面篆刻着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英雄纪念碑”。
他顿时明白这是何物了。
军师也是个聪明人,他上前拿了一炷香,拜了拜,将香插入香炉中,说道:“他们都是庆川的好男儿,令人钦佩。不过,陈大人,战场上刀剑无眼,大家都不过是各为其主,此事也不是我们葛家军愿意看到的。”
“这等灾祸,说到底皆是因朝廷残暴不仁而起,唯有结束这乱世,推翻这腐朽的朝廷,方能结束战乱,阻止这种悲剧。”
他倒是挺会说。
陈云州笑了笑,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并邀请军师一道。
马车往城外驶去。
车中,陈云州随意跟军师闲聊:“不知军师以前是做什么的?”
军师神色有些黯然:“在下才疏学浅,屡试不第,在村里教几个孩子糊口。江南洪灾,饿殍遍野,在下家乡也未能幸免,家里人全死了。在下发誓,要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因此才追随葛大将军,以期有朝一日这天下能海河宴清。”
陈云州赶紧说:“是我失言,军师莫怪。”
军师笑着摇头:“不关大人的事。我家都还是好的,好歹我还活了下来,我那邻居……”
他开始跟陈云州说起江南水患当地百姓有多可怜,易子而食都屡见不鲜,绝户更是常见,朝廷又是如何地作恶多端……
陈云州一概微笑听着,不时点头。
在军师说得口干舌燥之时,马车停了下来。
陈云州邀请军师下车。
军师环顾四周,碧绿的麦田一望无际,春风拂来,一浪高过一浪,美丽又祥和,真是个宁静又美好的春日。
他不清楚陈云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跟着陈云州走。
陈云州在前,穿过田埂上高低不平的小路,来到一处安静的村落。
村口杨柳摇曳,轻抚水面,白墙黑瓦下,几个孩童蹲在墙边玩石子,不时几个扛着锄头的农民经过。
再往前,一阵朗朗读书声传来,整齐清脆,洋溢着少年人才有的朝气。
军师有一瞬间的失神,抬头就听陈云州笑着对他说:“军师要不要进去看看?”
军师怔了怔,道:“好。”
两人进了私塾,只见堂中坐着一个中年夫子,下面一群几岁到十几岁的少年。少年们捧着书,大声念着:“今因老病,重此证明,
所以表不忘初心,而必果本愿也。慈氏在上,实闻斯言……” ①
等少年们读完一段落,夫子发问:“什么是初心,刘鹏你说说。”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站起来,大声说道:“夫子,就是最初的愿望,最早的目的,这是要让咱们始终谨记最初的信念,不能走到半路迷失了方向。”
夫子赞许地点头:“说得不错。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初心易得,始终难守,发下宏愿,许下重诺容易,难的是如何在金钱权势中,在贫困潦倒的生活中都始终不忘最初的信念……”
这话仿若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军师脸上。
军师的脸蓦地一下变得通红,不是愤怒,而是羞愧。
这一刻,他骤然明白,陈云州是特意带他来此,提醒他,他们葛家军早就不是当初葛镇江喊着“天子不仁,今日起事,赋役宽减,百姓生路”的那个葛家军了。
而他也迷失在了权力和欲望中,早忘了自己的初心。他这样的人,拿什么去劝陈云州,让陈云州相信他,相信葛家军?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用自白居易的《画弥勒上生帧记》